文|曾 穎
治愈系缽缽雞
文|曾 穎
我人生中最焦慮的一個時段,恐怕就是在那家城市晚報當記者的時候。
雖然當時報社給的工資,比我在山溝溝里當電廠工人或在縣電視臺做編輯時高很多,工作的地方也是自己曾經最向往的省城,但我并不快樂,內心充滿了焦慮。
這些焦慮,既來自報社不合理的考評制度,也來自周邊一日一新的房價,還來自要把黑說成白、把圓說成方的憋屈。最重要的是,當時妻子還在一百多里之外的老家。那時手機屬于奢侈品,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內心的郁悶與煩躁都無處傾訴。
那段日子,我被失眠、焦慮折磨著,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的“隕石坑”。這種病俗稱“鬼剃頭”,學名“斑禿”,病因就是焦慮。
那時,我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影。花五塊錢躲進黑暗中,遠觀著別人的喜怒人生,借以打發(fā)自己寂寞且焦慮的時光。
離電影院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巷子,其間有賣麻辣燙的,有賣燒烤的,還有賣煎蛋面的。為了躲避城管,這些小攤通常都是由一輛三輪車加兩三張折疊桌和數(shù)把塑料凳組成,照明通常是用電瓶節(jié)能燈,掛在攤前,被油煙一熏,鬼火般朦朧。
來這里吃東西的,以看電影和散步的人為主,晚上十點多,周圍百貨商場的營業(yè)員下了班會有一個小高峰。疲累一天的女孩們匆匆跑來烤一兩串土豆或買一碗酸辣粉,狼吞虎咽地吃下肚,然后蹬上自行車或奔向公交車,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偶爾有兩個吃完后躲在墻角聊得聲情并茂或淚眼婆娑的,大致都是白天受了委屈或遇到了麻煩,深夜來這里向同伴傾訴。
小巷的幾個攤位里,我最喜歡光顧的是一家賣缽缽雞的。攤主是個姓黃的中年婦女,早年從樂山來成都打工,賣過化妝品和鞋子,后來因為年紀和身材的原因被安排做清潔工作。
黃姐也曾像這些受委屈的女孩子一樣,和同鄉(xiāng)的姐妹來到小巷,借著一碗酸辣粉聊天兒消愁。小姐妹感同身受地聽她講完之后,說了很多安慰的話??蛇@些話除了能表明她們的友情外,沒有任何意義。但這樣的聚會也并非全無用處,在黃姐吃著烤得過火的燒烤時,她看到了一條一直被自己忽視的路。
黃姐的外婆早年在樂山五通橋老街上擺過攤,賣缽缽雞,黃姐是在土雞和藤椒的香味中長大的。記憶中關于外婆的場景,十有八九與缽缽雞有關。晨光照進廚房時,外婆在煙霧蒸騰的廚房里煮雞;人聲嘈雜的上午,外婆在給半熟的雞洗澡;蟬聲悠揚的午后,外婆在柳木砧板上用背厚鋒薄的大刀將油亮亮的雞切成整齊的雞塊;太陽把樹影拖進小院的時候,外婆把一串串新摘的藤椒浸進辣椒油、芝麻與雞骨湯混合而成的紅湯里;晚霞爬上屋頂,街市上燈影如織,外婆將一串串用竹簽穿好的雞皮、雞塊與雞雜浸進用陶缽盛著的紅湯里,擺上小桌,搖著蒲扇,笑瞇瞇地等著被香味吸引來的饞貓們。
黃姐就是其中之一。外婆每次看著她吃得一嘴油的樣子,總是既高興又傷感,她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等我老了,做不動了,我的乖孫女就吃不到缽缽雞了!”因為這份擔憂,她把自己做缽缽雞的手藝教給了黃姐。
然而,黃姐并沒有打算像外婆那樣在古老的小鎮(zhèn)與一份古老的手藝相伴老去,那不是一個美夢,而是噩夢。她獨自來到成都,經過幾次由滿懷希望到失望的求職,見識過幾個由令人興奮到令人絕望的男人,做過幾個起于美好想象止于冷酷現(xiàn)實的創(chuàng)業(yè)夢。最后盤點下來,得到的不過是與老公離婚時分得的半套房子和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女兒。
于是她開始做缽缽雞。這既是她謀生的手段,也是她忘卻痛苦的一種方式。做缽缽雞的過程,是她靠近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的方式。
黃姐的缽缽雞做得很用心,她不會用價格便宜的凍雞肉和藤椒,不會為了增加鮮味把雞湯換成雞精水。她的堅持是有價值的,第一天試營業(yè)就賺了四百多塊錢,除去成本,凈賺兩百多。
這次牛刀小試的經歷讓她豁然開朗,刻薄的老板、尖酸的主管、勢利的同事、水晶監(jiān)獄一樣的百貨商場,都見鬼去吧!
她從此不再因為怕丟人而把攤子擺到沒人的地方,而是在離電影院不遠的這條小巷擺起小攤來。我認識她時,她已再婚,兩口子一起經營著缽缽雞攤,并且開始籌劃著開店。
黃姐的缽缽雞攤上,常有陷入絕望的打工仔、打工妹來借酒澆愁,這時黃姐就會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他們聽。黃姐的故事對別人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對我是很有用的,后來在我遞交辭職報告時,我滿腦滿眼都是缽缽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