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文人心眼兒一個比一個小

李開周

1052年，范仲淹去世，兒子范純?nèi)收埉?dāng)朝大佬富弼撰寫墓志銘，請文壇老將歐陽修撰寫神道碑。富弼手快，很快就將墓志銘寫好了。歐陽修卻長期拖稿，拖了一年多，催了好幾次，才勉勉強強完成任務(wù)。

古代貴族下葬，神道碑和墓志銘是非常重要的配套設(shè)施，墓志銘要放入墓穴，神道碑要立在墓道，兩者缺了一項，葬禮都沒法舉行。由于歐陽修拖稿，范仲淹的棺材只能在家族祠堂里擺著。所以呢，范純?nèi)蕦W陽修很不滿，可他是長輩，是父親生前的好朋友，范純?nèi)什缓靡馑紝⒉粷M表現(xiàn)出來。

好在歐陽修終于交稿了。范純?nèi)授s緊將稿子交給刻碑的工匠，很快又將刻好的碑文拓下來，寄給歐陽修留存。歐陽修一瞧，拓片上的文字比自己撰寫時少了一段，他以為刻碑的弄錯了，寫信問范純?nèi)?。范純?nèi)驶氐溃骸皩Σ黄鹉?，那段是我和我兄弟刪掉的，因為我們覺得那段描寫跟我爸生平有點兒不符。”歐陽修勃然大怒：“此吾所目擊，公等少年，何從知之？”我跟你爸認識多少年了？難道你們比我還了解他嗎？我寫的都是我親眼目睹的事情，你們后生小子怎敢擅自修改我的稿子？

你看，歐陽修這就不對了。你當(dāng)初要是沒有時間寫神道碑，就不應(yīng)該接這項任務(wù)。既然你接了任務(wù)，就應(yīng)該及時將它完成，而不能長期拖稿，給人家添麻煩。假如你特別看重自己的作品，不希望被改動，那就應(yīng)該提前說出來，否則憑啥不讓人家刪去一段不該出現(xiàn)的描寫呢？僅僅因為一處刪改，就對死者家屬大發(fā)脾氣，有些過分，有些小心眼兒。

歐陽修這個小心眼兒還不算太過分，因為他的好朋友梅堯臣比他還要小心眼兒。

梅堯臣的大舅哥名叫謝絳，是范仲淹的同年進士。范仲淹做大官后，梅堯臣通過謝絳結(jié)識了范仲淹，經(jīng)常給范仲淹寫一些贊美的信。比如說范仲淹在桐廬修建嚴子陵祠堂，寫出“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的名句，梅堯臣贊嘆不已，夸贊這是絕妙好辭。再比如說范仲淹跟宰相呂夷簡對著干，被下放到地方做官，梅堯臣專門寫了一首《啄木詩》和一篇《猛虎行》，將呂夷簡比喻成害蟲和老虎，將范仲淹歌頌為啄木鳥和打虎英雄。他之所以這樣夸范仲淹，可能是出于真心，也可能是因為自己多年來懷才不遇，一直在地方當(dāng)小官，想通過范仲淹得到提拔。

1040年，西夏軍隊進犯陜西，范仲淹奉旨出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使，梅堯臣認為自己的機會來了——他認為自己是范仲淹的知己，范仲淹自然也是他的知己，別人不知道他有多么了不起，范仲淹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范仲淹一定會向朝廷舉薦他，使他到陜西參謀軍事，報效國門，一展才華，一鳴驚人。哪知道，范仲淹舉薦了歐陽修，舉薦了尹師魯，卻把他給忘了。他請歐陽修給范仲淹寫信，表達了自己渴望得到舉薦的意圖，范仲淹竟然還是不理會。

1042年，范仲淹又向朝廷舉薦了一些人，其中包括同年進士滕宗諒，也就是《岳陽樓記》中“謫守巴陵郡”的那位滕子京，但是仍然不包括梅堯臣。梅堯臣徹底惱了，先是寫詩發(fā)牢騷：“處山方畏淺，曾慕結(jié)深廬。要與云峰近，寧將野客疏?！蔽蚁腚[居，但不甘心，因為范仲淹太不地道，只提拔同年好友，不提拔我這種世外高人。然后又寫了一篇《靈烏后賦》罵范仲淹：“憎鴻鵠之不親，愛燕雀之來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蹦惴吨傺驼媸莻€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對你那么好，你不照顧我，卻照顧那些庸庸碌碌的家伙。

梅堯臣的小心眼兒非常像蘇東坡的父親蘇洵。

蘇洵二十多歲參加科舉，四十多歲尚未考中，到處向領(lǐng)導(dǎo)獻文章，希望能像李白和杜甫那樣免試為官。他的文章確實很霸氣，但他的人品確實令人不敢恭維：從四川領(lǐng)導(dǎo)張方平、雷簡夫，到京城高官歐陽修、文彥博、韓琦、富弼、田況、王拱辰，再到退休老干部韓億以及韓億的兒子韓維，都被他騷擾了一個遍，整天纏著拍人家的馬屁，并讓人家讀他的詩詞。他歌頌歐陽修是繼孔子、孟子、韓愈之后的第四個偉人，歐陽修沒有回復(fù)，他就埋怨歐陽修架子大。他跑到王安石那里宣讀自己寫的兵書，王安石直言不諱地說：“你這些文章冬烘迂腐，毫無價值。”他從此跟王安石結(jié)成死仇，大罵王安石“食狗彘之食，囚首喪面”，吃的是豬食和狗糧，蓬頭散發(fā)，跟囚犯一樣，臉色晦氣，像死了親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