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如鏡

朱斌峰

一江如鏡

朱斌峰

1

漁娘說今春的魚們是聽到江鮮美食節(jié)的消息提前趕來的。和悅洲人都愿意相信漁娘的話，可聽到這話時，不無惋惜地說漁娘真的老了。

每年春江水暖時，江魚都要懷卵洄游到環(huán)洲的江上，赴一場時令的約會。今春，蟄伏了一冬的江水表面上仍不動聲色，暗地里卻嘁嘁喳喳起來，跟江鮮美食節(jié)的消息一起鼓噪著，開始暗潮涌動了。洲人從江面蕩開的波紋里，從荻芽吐出的青綠上，看出魚們正成群結(jié)隊游來，就跟奔赴宴會似的。他們覺得今春的魚汛要比往年早，江魚要比往年多，可不肯相信魚們是來趕美食節(jié)的市集的。

漁娘站在洲頭，站在乍暖還寒的江風(fēng)里，捋著額頭的白發(fā)，眺望著江面，看上去已經(jīng)站了許久了。漁娘早就老了，洲人記不清她的年紀(jì)，只曉得她總是立在那兒，望著江面上駛過的鐵殼駁船，望著蘆葦上掠過的水鳥，望著江對岸高聳的工廠管道，把晴好的天氣望得暮色四起。漁娘早年是上江城里的醫(yī)生，背著漆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棗紅色小藥箱，在一個黃昏沿江而下來到洲上，嫁給了漁業(yè)隊的漁農(nóng)，跟隨她而來的還有一條白狗。她年輕時就好上了酒，總喝得醉醺醺的，據(jù)說是因為不想嗅到丈夫身上的魚腥味，才把自己灌醉的，但她卻跟丈夫養(yǎng)了個兒子。后來，丈夫跟白狗一起老去，她又養(yǎng)了黃狗陪著兒子長大。兒子長大后，高考落榜就去城里打工了，只給她留下了孫子。剛學(xué)會走路的孫子落入江里溺亡后，她又養(yǎng)了黑狗，那時她就總愛站在洲頭打望了，也許是在等著孫子變成魚游回來吧。洲人很敬重漁娘，她曾做過赤腳醫(yī)生，是洲上唯一的接生婆，除了麻記江鮮館的阿蓮?fù)?，洲上的青壯年人都是她接到人世的，而那些不是她接生的伢子都飛去城里覓食了。因而，即便她說酒話打譫語，洲人還是肯信的，畢竟她是迎接他們來到洲上的人。

漁娘在洲頭站著站著，天就黃昏了。麻記江鮮館的阿蓮輕手輕腳走過來，隔著黑狗望著漁娘。她的皮膚很白，身子很單薄，就跟細(xì)高個頭的蘆葦似的。她知道漁娘在跟江水說話，在等著魚們游來，沒敢吱聲兒。阿蓮來洲上時已經(jīng)兩歲了，是那年發(fā)大水時坐著木盆而來的。那場大水淹沒了她的出生地，淹去了她的父母，淹去了她的記憶。她被一直沒有成親的麻六收養(yǎng)后，就長成洲上的阿蓮了。她年近三十，看上去卻像個寶里寶氣的伢子。她總說江面是大鏡子，能看到好多東西。她從不吃魚，只愛用魚骨在玻璃片上粘畫兒。洲人本想說她傻，可聽漁娘說她是個魚變的精靈，也就半信半疑地緘口了。

一陣風(fēng)吹來，把江吹皺了。

阿蓮眨巴著眼睛望著漁娘，很想問問漁娘是不是想剪斷江水這條長臍帶，卻沒開口。

漁娘慢慢把目光從江上收回，朝著阿蓮笑：阿蓮啊，你看見魚兒了么？

阿蓮仰起臉，瞇起細(xì)眼：看到咯，看到咯，魚們正從下江游上來，還是去年那些魚。

是啊。她們該回來產(chǎn)卵了……這條江里，菜花魚產(chǎn)卵最多。

可是，她們游得比往年小心了，只搖著尾巴，身子像被捆住的粽子呢。

是啊是啊。她們曉得洲上要辦江鮮美食節(jié)，曉得這回游來會被人吃掉的。

那她們?yōu)樯哆€要來？

不能不來啊……每年她們都得來，不來這兒，能去哪兒產(chǎn)卵哦？

漁娘，那你給魚兒說說，讓她們不要游來，行不？

漁娘嘆了口氣：那些魚怎么會聽我的？那年桃花汛，江里水流得急，一些舊家具、死牲畜從上江漂來，魚洄游被阻住了，可成千上萬的魚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用額頭撞著那些水上的漂浮物，把頭都撞破了，就是不肯回頭啊。

阿蓮看著漁娘臉上的皺紋，覺得那里藏著好多秘密，便又問：洲上為啥要辦江鮮美食節(jié)呢？

漁娘咳嗽：政府要在洲上發(fā)展旅游事業(yè)，想用這地界的江鮮吸引人呢。

哦……魚們真傻啊，她們來湊這個熱鬧做甚？

魚兒不傻，她們曉得自己是人間的一道菜……她們要以死渡生，以亡渡劫，以滅渡厄。

阿蓮聽不懂漁娘說什么，頭疼起來，便甩甩頭，想把漁娘那黑螞蟻似的話從腦瓜里趕出來。她順著臺階走到江灘上，想把江里的魚看得更仔細(xì)些。她看見那些魚游得很慢，偶有水花濺起，就驚惶地散開，鉆入水草叢里，待水波稍平后，才頭挨頭聚起來，又排成隊溯流游去。

洲頭沒了漁娘的影子，阿蓮看著看著，直到江面變成大黑鏡子，只能看見自己的影子，這才走回街上。她一見洲人就說：魚來了，那是一隊參加葬禮的魚。洲人搖起頭，心怨她的瘋話太晦氣，他們相信魚總是活蹦亂跳的，他們在翹首等待江鮮美食節(jié)的到來——冷清的和悅洲很久沒有度過歡慶的節(jié)日了。

2

麻六站在黃昏的街上，嗅著早春的風(fēng)。他鼻翼翕動，聞到一股涼涼的魚腥氣從江上撲來，臉上的麻點(diǎn)鼓脹起來。他順著青石板的長巷看去，頭越抬越高，嘴角浮出嘲諷的笑意。沿街木樓擠擠挨挨，江鮮館、土菜館的黃布幌子一溜兒在風(fēng)中招搖，讓已經(jīng)破敗的老街多了些許生氣。那都是這幾年洲人為招攬游客興起的店面，黃布幌子是政府統(tǒng)一配發(fā)的，說是要把和悅洲打造成文化旅游區(qū)。那些店里的廚子有曾經(jīng)的菜農(nóng)、郵電所前郵遞員、船業(yè)隊的下崗工人，簡直就是魚龍混雜的雜牌軍。麻六覺得自家的麻記江鮮館才是正宗的百年老店。清末民初時，洲上頗為繁華，商船穿梭，店鋪林立，麻六祖上開的麻記魚宴樓就是富商巨賈的會飲處。后來，鐘山風(fēng)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麻記魚宴樓被政府收為公家經(jīng)營，改為和悅公社大食堂，年輕的麻六就懷揣著祖?zhèn)鲝N藝在里面做廚子，整日干著切蘿卜煮白菜的活兒。再后來，春天從南方醒來，和悅公社大食堂跟著洲上的漁業(yè)社、輪船公司一起倒閉，麻六盤下店面開起麻記江鮮館。自打開起江鮮館后，年逾六十的麻六在洲人面前漸漸挺直了腰，開始叼著煙斜睨沙洲了。

一聲汽笛鳴響，從對岸駛來的輪渡放出人來，讓空寂的長街卷起一股浪。一群菜農(nóng)、三五游客淹過碼頭后，麻六看見了章立早，便腆著肚子迎上去。那個四十來歲的漁民是麻六最能瞧上眼的洲人，他精瘦，卻是洲上的漁老鴰，熟諳各種江魚的脾性，仿佛這條江就流在他的身體里，他隨手一撈就能抓出時鮮的魚兒來。章立早從小就幫父親捕魚藥魚電魚，初中畢業(yè)后把書本全扔進(jìn)江里，游手好閑一陣子，就離開和悅洲去南方打工了。起初，他每年返鄉(xiāng)都會帶著一個外鄉(xiāng)妹子回來，怪腔怪調(diào)地說著他在外遇到的新鮮事，說他一定會發(fā)達(dá)的，可后來突然沒了音訊，洲人懷疑他在外犯事被抓進(jìn)監(jiān)獄了。等他再回到和悅洲時，他的父母早隨弟弟搬到城里去了，他就一個人住在老屋里，捕魚為生，再也沒有出外闖蕩過。時間久了，有些洲人懷疑他根本沒有去過南方，而是一直悄無聲息地活在洲上。洲上早就有人在江灘上圍欄養(yǎng)殖魚，可章立早卻仍下網(wǎng)罾設(shè)地籠捕魚，沿襲著祖輩的生計。他每每把一網(wǎng)魚換成鈔票后，就會消失幾日再回到洲上，洲人說他是去城里發(fā)廊找小姐輕松去了。洲人勸他圍欄養(yǎng)殖江魚，他聽后只是笑笑，陰沉的臉色讓洲人看不懂?？陕榱矚g他，因為養(yǎng)殖的江魚雖然長得快，可沒了野生風(fēng)味，而章立早是唯一能供給麻記江鮮館野生江魚的人，也因為他倆是洲上的一對光棍兒。

日光亂亂的，麻六看見章立早的身影有些發(fā)飄，便笑：立早啊，又去城里被小姐淘空了？

章立早蹙著眉：不是我……是這個洲要被江水淘空了！

麻六想了想，覺得章立早的話在理兒。沙洲就是長江里漂著的葉子，被江水沖刷得此消彼長著，和悅洲越來越瘦，而洲尾的蓮花洲卻越來越大了。當(dāng)然，沙洲也被時光沖洗著，和悅洲在清末曾是熱鬧的江埠，鹽倉、米店、染坊、妓院、酒樓擠滿了九街十八巷，那時的光景仍被老輩人時常憶起。可現(xiàn)在的洲上冷冷清清，只有江風(fēng)來來回回了。政府說要把沙洲開發(fā)成文化旅游度假區(qū)，那真的能讓洲上再度紅火起來么？

麻六遞上一支煙，賠著笑。

章立早氣色不好，眼睛卻發(fā)亮，像被江水洗過：麻老板，你是不是想要一條肥頭江鮮??？

是啊！是啊！麻六點(diǎn)著頭，四顧無人：洲上就要舉辦江鮮美食大賽了，我總不能拿養(yǎng)殖的江鮮參賽吧？

章立早鼻子噴出一股氣流，他對人工養(yǎng)殖的江魚嗤之以鼻。洲上有好幾家養(yǎng)殖魚場，那些用圍欄、漁箱養(yǎng)殖的魚，被送進(jìn)城里的酒店，號稱“正宗江鮮”，吃起來卻一嘴土腥味。

麻六的話多起來：你是曉得的，我家麻記是洲上根正苗紅的江鮮店，那江鮮美食大賽的江鮮王應(yīng)該非我莫屬吧？我總不能用養(yǎng)殖魚壞了麻記的招牌啊。

章立早掏出綠色塑料打火機(jī)，點(diǎn)火，吸煙，斜眼看向馬頭墻上的鳥：可是……肥頭江鮮越來越稀罕了，我到哪里去捕啊！

麻六臉上的笑更濃了：立早啊，你是洲上的漁老鴰，你都捕不著，我到哪里去尋？

章立早扔下煙，狠狠地把煙屁股碾扁在青石板上，說了聲“再說吧”兀自走去。

麻六看著章立早的身影在巷角消失，心里空慌起來。他曉得，沒有野生江魚，他就成不了美食節(jié)的江鮮王。他因麻臉被洲人嘲笑了半輩子，他得當(dāng)上江鮮王，讓洲人仰著臉看他?？伤睦镉袛?shù)：捕野生江魚并不難，參加美食大賽的江鮮不成問題——那他心慌什么呢？

其實(shí)，麻六想讓章立早捕捉的是江豚。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一條江，麻六的江里沉浮著一頭黑鰭豚，他分不清自己是恨著還是愛著江豚了。

江豚形如紡錘，有黑白之分，白鰭豚被稱為“水中熊貓”，幾近絕跡；黑鰭豚又叫江豬，也很罕見，都是政府明令禁止捕殺的。麻六臉上的麻點(diǎn)就跟江豚有著干系。當(dāng)年，一個夏日的正午，陽光在江面上種植著熱熱烈烈的花。五歲的麻六追著江里的野水鴨，追累了追渴了，就跑回家喝水。當(dāng)他踮著腳去拿長條案上的熱水瓶時，熱水瓶突然倒在長條案上爆開，熱水四濺，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串串綠色的珠子。那時，江豚還很多，洲人一逮到江豚就放在傳說的長江水師提督飲馬石槽里。黑鰭豚皮肉肥厚，肚里的油脂可以點(diǎn)燈，還能治燙傷。于是，麻六臉上的綠珠子被涂上了江豚的油脂，雖然治好了燙傷，卻留下了麻點(diǎn)。就因為那些麻點(diǎn)，他小時候總被小伙伴欺負(fù)，沒人肯跟他玩兒。就因為那些麻點(diǎn)，他長大后被女子側(cè)視著，沒人肯嫁給他。他不知自己是被江豚救了還是毀了。

江豚味美卻有毒，據(jù)說食其內(nèi)臟，就會肚子發(fā)脹而亡；食其魚籽，就會舌頭發(fā)麻而癡癲；食其眼珠，就會雙目失明成為盲人。烹飪江豚是對洲人廚藝的考量。麻家祖?zhèn)饔信胫平嗟慕^技：先是將江豚肝腸等有毒的內(nèi)臟剔除干凈，將魚肉放在清水里漂洗，直到看不見一絲血跡就去毒了，然后再將魚肉配以荻芽蒸之，所得的清蒸江豚豐腴鮮美，入口即化，跟乳羊羔一樣爽滑，香味能飄過半條巷——可這只是傳說，麻記江鮮館平日就靠刀魚、鰣魚、鯉魚等撐著，還沒有燒過江豚。麻六真想燒一回清蒸江豚，如若真能將祖上的絕品烹出，就會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江鮮一絕，引得食客蜂擁而來，甚至?xí)现醒腚娨暸_《舌尖上的中國》節(jié)目。當(dāng)然，麻六想烹飪江豚還有一個秘而不宣的想法。

天漸漸黑了，麻六猛吸幾口煙，剛想轉(zhuǎn)身走回麻記江鮮館，卻看見阿蓮正從巷頭走來，她遠(yuǎn)遠(yuǎn)地朝麻六喊：阿大，阿大，魚來咯——

3

麻記江鮮館是三層小樓，一層大廳，二層包廂，三層是麻六和阿蓮的臥室，就像泊在江邊的木船。小樓翻修過，拱形門樓上的圓鐵匾原本銹跡斑斑，寫著“和悅公社大食堂”五個黑字，現(xiàn)在重新刷上藍(lán)漆，變成“麻記江鮮館”和一對大紅燈籠了，在沿街的木樓中顯得鶴立雞群。

阿蓮總是靜靜倚在拱形門樓下，看著來往的食客淺笑，可一看見章立早走來，就會躲到樓上去，直到他離開才肯下樓。麻六曾有過把女兒阿蓮嫁給章立早的心思，雖說章立早年紀(jì)大了些，可女兒是個傻女子，也算公平相配了。而且，有了漁老鴰加盟，麻記江鮮館就不缺真材實(shí)料的魚材，何愁不能紅火起來？怎奈女兒一見章立早就躲，說他的身上有殺氣。麻六很是納悶，心里嘀咕：女兒見不得捕魚人，難道真像漁娘所說是魚變的精靈，聞不得魚類死亡的氣息？可江鮮館天天殺魚，她怎么就不怕，還用魚骨粘貼畫兒呢？

洲人也覺得阿蓮有些古怪，她說的瘋話有時極為靈驗。那年夏天，她跑到漁娘家，急急敲開門說，她在江水鏡子里看見一個沖天辮的男伢變成魚游走了。當(dāng)時漁娘喝多了酒，坐在椅子上打盹兒，沒有在意，只是迷迷糊糊地抬抬手，把眼前的一只蜻蜓趕走了。第二天，漁娘的孫子，那個扎著沖天辮的男伢就溺水而亡了。前年冬天，江面結(jié)出冰花，就跟魚鱗一樣。阿蓮逢人就說她在江水鏡子里看到火了，邊說邊作出爆炸的手勢。洲人漫應(yīng)著，撇開她匆匆而去。第二天晚上，對岸的化工廠忽然發(fā)生爆炸，紅光過后升起一團(tuán)蘑菇云。凡此種種，洲人弄不清是巧合，還是阿蓮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們納悶：莫非大水真的給麻六送來了魚變的精靈？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洲頭洲尾飄起白色的圓孔紙錢，響起零碎的鞭炮聲，被細(xì)雨一淋就顯得愈發(fā)清寂了。和悅洲濕漉漉的，青石板濡上苔衣有些打滑兒，街上人影寥寥。麻記江鮮館沒有一個食客，麻六上樓睡覺了，阿蓮坐在一樓的大廳里，在小玻璃片上粘著魚骨畫。她安靜地伏在吧臺上，手指靈巧地跳動，長睫毛忽閃著，就連門外水箱里的魚兒都屏氣靜聲了。洲上魚骨取之不盡，不僅沿街飯館門前堆著血糊糊的魚鱗魚骨，就連長街短巷、木樓上的電視天線都是魚骨刺的形狀。麻記江鮮館的魚骨卻沒有一絲血跡，這并不是為了方便阿蓮粘貼畫兒，而是麻六的烹飪手藝使然。譬如，一條刀魚身上有大小芒刺近千根，在剖魚時不易剔除干凈。麻六在燒刀魚時，就用細(xì)繩將魚懸于鍋中，下鋪一個覆有紗布的竹匾，慢慢加溫，用水蒸氣將魚肉疏松散落匾上，而細(xì)繩吊起的就是沒有血色的完整魚骨了。阿蓮把那些魚骨清洗除油，加鹽曬干，用來粘貼魚骨畫。她曉得鰣魚的骨頭秀氣，做菊花和竹葉好，胖頭魚長長細(xì)彎的頭骨，就是一片片蘭花瓣。她粘花鳥蟲魚，貼人物走獸，也拼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她沒有上過學(xué)，卻能貼出形如漢字的樣兒，有位城里的專家看過后驚奇地說那是甲骨文，只是他也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有些食客會掏錢買下魚骨畫帶回家，說是旅游紀(jì)念品。阿蓮不曉得他們要紀(jì)念什么，聽洲上小學(xué)老師說，魚是人類的祖先，難不成他們要用魚骨紀(jì)念自己的祖先？阿蓮曉得自己不懂的事情很多，她不去多想，只是專心致志地拼貼魚骨畫兒。

章立早舉著黑傘飄進(jìn)來時，阿蓮已拼貼好一條刀魚。那條魚用鹽白的魚骨組成，就跟出鞘的尖刀似的。其實(shí)，刀魚如同銀子一樣白，而阿蓮拼貼的刀魚是蒼白的，仿佛有著失血過多的悲哀。章立早一身黑色悄身閃進(jìn)，低頭看去，刀魚畫的蒼白讓他腦海里倏地浮現(xiàn)出一張女子的臉。他在心里驚呼，卻閉住嘴沒發(fā)出聲兒。阿蓮仿佛聽見他內(nèi)心的驚呼，驀地抬起頭，一見他就丟下魚骨畫，起身欲向樓上躲去。章立早生氣了，心里的霉斑洇開來。他并不怨阿蓮躲著他，而是因她說他身上有殺氣而羞惱。他很想在洲上安安穩(wěn)穩(wěn)混下去，可她的躲閃就像卡入喉嚨的魚刺，似乎總在提醒什么。她的瘋話已引起洲人的竊竊議論了，那讓他隱隱不安。

章立早一把抓住阿蓮的肩，瞪大眼睛：你……為啥總躲著我？

阿蓮低下頭掙扎著，白嫩的手就像捉上岸的魚甩打著尾鰭，喃喃：魚看見你了。

章立早眉頭一跳，手攥得更緊了：魚……看見我啥了？

阿蓮抬起頭，眼里漫開江上的晨霧：魚……看見你變成刀魚了。

章立早冷汗?jié)B了出來。啥？還看見我啥了？

阿蓮閉上眼，不再說話，只是搖著頭。

章立早急了，搖晃著阿蓮的身子：快說啊！魚還看見我啥了？

阿蓮就像在風(fēng)中搖擺著，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叫聲，尖聲喊：魚看見你了！魚看見你了！

樓上傳來麻六的咳嗽聲，他早被女兒的叫聲驚醒了。他原本閉著眼，不想去管樓下的事，就算章立早把阿蓮強(qiáng)奸了都不想管。他想：也許傻女兒被男人一碰，就會從小伢般的樣子中醒過來，洲上不是有花癡女一結(jié)婚就癡迷全無了么？再說，章立早只要碰了她，就應(yīng)該對她負(fù)責(zé)，那樣，就算自己老了，傻女兒也就有個人守著了。可阿蓮叫個不停，叫得他心疼。他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女兒養(yǎng)大，無論在外受了多少白眼，也從沒讓她委屈過。他捂不住心疼，這才清清嗓子，起身走下樓來。

章立早聽到樓上咳嗽聲，趕忙松開手。

阿蓮受驚的兔子般逃開，一溜煙跑上樓去。

麻六裝作睡意惺忪，打著呵欠，邊下樓邊問：誰？誰來了?。?/p>

章立早悶聲：麻老板，是我呢。

麻六下樓走來，笑：立早啊，捕到江魚了？

章立早搖搖頭。

麻六遞上一支煙，瞥瞥門外無聲的細(xì)雨，低聲：那江魚……就沒一絲消息？

章立早接過煙，夾到耳朵上，不說話。

麻六給自己點(diǎn)著煙，噴出煙霧，罵罵咧咧：這鬼天氣，總是下雨！下雨！下得洲尾的先人都醒了，下得街上都沒人毛了！老子的麻記好些日子沒開張了！立早啊，江鮮美食大賽快要辦了，那江魚的事就全指望你了。

章立早聽煩了：麻老板，我留心就是了！說著拿起雨傘，旋了旋，旋出一圈雨珠，抬腳走進(jìn)細(xì)雨里。

麻六在心底嘆了口氣：哎，這就是江魚洄游產(chǎn)卵的時節(jié)啊，咋會尋不到江豚呢？

4

雨季有些長，仿佛江水變成絲絲縷縷的棉線纏在洲上。

章立早蟄伏在家里，聽見街上傳來的噼噼啪啪的麻將聲，心都長草了。他曉得麻六想要的不是普通的江魚，而是江豚。他不是不想幫麻六，只是覺得麻六太心急了，美食節(jié)日子尚早，而且政府不一定允許江豚參加江鮮美食大賽。再說，美食節(jié)能不能辦起來還是兩說，以前政府就嚷嚷要在洲上辦自行車訓(xùn)練基地，不就泡湯了么？章立早也想捕到江豚，一輩子不捕一頭那個圓腦袋的家伙豈不白活了？可江豚似乎從洲上消失了，好多年都沒人捕過它。報紙上說，長江江豚最快可能十五年內(nèi)就要滅絕了。章立早相信報紙：瞧瞧對岸的化工廠，還有江上跑來跑去的貨船，他能不信么？他覺得捕豚的事兒迫在眉睫了。

那些日子，江風(fēng)的尾巴里捎著倒春寒。章立早一到夜半就劃著小劃子，在江面上搜來尋去。他沒有發(fā)現(xiàn)江豚的氣息，卻遇見了魚貫而上的江魚。那些江魚有著腥味，而江豚是胎生的，只要母豚給子豚哺乳，就會有哺乳期婦人般的奶味散開。章立早鼻子快嗅成獵犬了，卻聞不到母乳的氣息，那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

更讓章立早疲倦的是：每天晚上，他總聽見阿蓮的聲音“魚看見你了！魚看見你了！”那讓他一次次從夢里醒來，又一次次奔向噩夢，睡不踏實(shí)。他以前并不多夢，只要腦瓜一落枕頭就打呼嚕，如果非要說有夢，也只是想逃開和悅洲。小時候，他生性頑劣，做事隨性，做過即忘。那年，他在碼頭上看過露天電影《渡江偵察記》后，就鼓動小伙伴裸游過江。他們嘴里含著蘆葦管，泅渡夾江，從洲頭游到了對岸，可上岸后清點(diǎn)人數(shù)，才發(fā)現(xiàn)一人被江水帶走了。他并不內(nèi)疚，轉(zhuǎn)眼就忘了那個伙伴的模樣。初中畢業(yè)后，他跟著賣老鼠藥的人走過周邊的村鎮(zhèn)，舉著高音喇叭筒吆喝，可一離開就忘了那些地兒的人和事。隨后，他去了外面的城市，直到從南方回來后，才被夢境纏上了。他一個人睡在老屋里，有時會夢見小時候的場景，夢見自己被父親的漁罾網(wǎng)住，像魚一樣越掙扎越束緊，而洲人圍著他邊用長篙擊打水面，邊呵呵嘿嘿地吆喝著。他只好閉上眼，可那被江水帶走的小伙伴卻驀然出現(xiàn)了，于是他叫著小伙伴的名字慌慌醒來。有時，他會夢見南方的生活片斷，那時他是海鮮城的殺魚工，干著給海鮮開腸破肚、刮鱗挖臟的活兒，剪開魚下巴放血，熱水燙，冷水清，然后是一地魚的內(nèi)臟和鰓鱗。而在夢里，他卻是一條被刮著鱗的魚，一陣陣痛疼讓他呻吟著醒來……他做的夢五花八門，卻都是讓他心悸心慌的夢。

但有一個夢似乎是真實(shí)的。當(dāng)年，章立早在南方海鮮城做殺魚工，雖然后廚血流成河，腥臊四起，但前廳燈紅酒綠，穿梭著紅旗袍的服務(wù)生，其中一個湘妹子是他鐘情的。他不知湘妹子是自己的第幾任女友，有沒有帶回過和悅洲，恍惚記得她紅旗袍下的身子很白，和她睡在一起就有種在江里與魚嬉戲的感覺。后來，湘妹子跟一個常來吃飯的小老板搭上了。那天晚上，他又聽見那輛黑轎車的鳴叫，一時摟不住火，就抄起殺魚刀沖到酒店門前，果然看見小老板來了。小老板靠在黑轎車上，抽著煙，透過煙霧看著湘妹子裊裊娜娜而來。章立早血往上涌，突然斜刺里沖上去，一刀扎向小老板。他看見一線紅蚯蚓從小老板的腿上蠕動而下，腦瓜一片茫然，顫抖著腿，似乎那一刀扎在了自己的腿上。他聽到小老板的慘叫聲，心里就像河床清淤，忍不住大笑起來。之后，他被關(guān)進(jìn)了拘留所，錯過了返鄉(xiāng)過年。當(dāng)他從拘留所出來回到海鮮城時，沒找到湘妹子，就輾轉(zhuǎn)酒店做工打發(fā)著日子。沒過多久，他看到報紙上一則啟事，說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四肢割除，被人殺害，請知情者向公安部門報告受害人的姓名，并附有女子照片。他只看了一眼照片，就知那女子就是湘妹子。他慌了，連夜逃出那個城市，去了另一個城市。他不再去酒店上班，去了電子廠。在電子廠的宿舍里，他常常被夢驚醒，夢見湘妹子是他殺害的。在那個夢里，他用殺魚刀割斷了她頸部喉管，切斷了她的手和腳，像扔無鰭的胖魚一樣把她扔進(jìn)了海里。他把那個夢做了一遍又一遍，都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事情了。他開始害怕警車，一聽到警笛聲就跑，數(shù)年間不知跑過多少座城市，終于受不住了，才回到長江上的沙洲上。

和悅洲夜晚的江水聲是安靜的，這么多年過去了，章立早睡在洲上，心慢慢安頓下來。他告訴自己：那個殺害湘妹子的場景只是一個夢，甚至在南方遇見她也只是一個春夢。他慢慢習(xí)慣了這個夢，只是在床頭擺了一瓶速效救心丸。他曉得洲上沒人偷偷進(jìn)出過他的夢，而且環(huán)繞沙洲的江水隔斷了外面的消息，日子過得很安全。他相信時間會讓他忘記那些夢，可洲上的阿蓮竟然說“魚看見你了”，這話讓他心跳：難道魚看見了那些夢？洲人說阿蓮有些精靈古怪，能把江水當(dāng)作鏡子看到不尋常的事物，莫非那傻女子在江水里看見了那些夢？章立早左思右想，倏地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尋找江豚的事兒無比重要起來。他聽老輩人說過：江豚眼珠有毒，食之會讓人雙目失明。

5

清明掛刀，端午品鰣。江鮮美食節(jié)沒等來，端午節(jié)到了，漁娘要去麻記江鮮館吃鰣魚喝酒了。洲人都曉得，每年端午日，漁娘都會走進(jìn)麻記江鮮館，要上一碗鰣魚、一碟花生、一瓶白酒，喝上半天——那是她唯一的張燈結(jié)彩的日子。

這天，天氣晴好。漁娘一大早就對著鏡子清理平日邋里邋遢的自己，她把白頭發(fā)梳順，穿上壓在箱底的對襟衫，就像要去走親戚似的。她左顧右盼，對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癟癟嘴。黑狗這才從門外鉆進(jìn)，嘴里叼著紅色的塑料小桶，桶里歡跳著一條紅鯉魚。漁娘曉得那是章立早送來的，是送給她端午放生的。那個悶葫蘆似的漁老鴰是有心人，每年這個時節(jié)都會給她備上放生魚。以往的端午日，黑狗興致很高，能把小紅桶叼得高高的，可這次卻低垂著腦袋，短尾巴不再歡快地?fù)u動了。漁娘低下腰拎起小紅桶，拍拍黑狗，笑著說：黑子，莫不高興，走吧。說著盡量將佝僂的身子挺直，走出家門踱進(jìn)日光里。洲上端午總要燃艾草，說是能驅(qū)邪揚(yáng)清。沿街的木樓家家掛起菖艾，飄起粽子的香氣。漁娘昨晚就用艾草洗了澡，她熟稔地融入街上彌漫的苦艾味里，對著日光瞇眼笑：好啊好啊，滿街艾青氣，沒了魚腥味，世上清爽了——街人看到一個清爽的漁娘，也跟著笑。漁娘在暖暖的笑聲中，領(lǐng)著黑狗，拎著紅桶向洲頭走去。

洲頭頗為喧鬧，等待過渡的菜農(nóng)在候船棚里說著閑話，他們在談?wù)摮抢锏拇罄习逡谏持藓蛯Π吨g修建大橋的事兒，在傳遞有人捕到三十多斤重的大草魚的消息，在驚嘆城里“天下第一樓”酒店全魚宴的豐盛，他們說得興趣盎然卻又漫不經(jīng)心，在等待輪渡的汽笛聲響起。漁娘和黑狗走到洲頭，一長一短的影子就分開了。黑狗撇下漁娘向洲尾奔去。漁娘目送著黑狗，她曉得那個黑家伙又去洲尾刨坑了。這些日子，那黑家伙總在黃昏時跑去洲尾，回家時爪子滿是沙土，磨脫了皮。它看女主人的眼神有些不舍了，常趴在她的腳下發(fā)出嗚嗚的哀鳴——它已經(jīng)曉得女主人活不了多久，該有個坑洞供她容身了。漁娘不想在大好的日光下嘆氣，便轉(zhuǎn)身沿著臺階向江邊走去，紅桶里的紅鯉魚歡蹦亂跳著，些許是嗅到越來越近的江水氣息了。漁娘自打到洲上后每年都會放生，為滿身魚腥味的丈夫放過生，為遠(yuǎn)離和悅洲的兒子放過生，為被江水帶走的孫子放過生，也為洲上人的安康放過生，每回放生的都是一尾紅鯉魚。這回她是要為自己放生了，她期望這條紅鯉魚能帶著自己，游進(jìn)江里，遇見沖天辮的孫子。她走近江水，顫巍巍地低下身，傾起紅桶，看著紅鯉魚撲入江里甩甩尾巴而去。好個調(diào)皮的魚兒哦。漁娘扶著膝蓋挺起腰，隨手把小紅桶扔進(jìn)江里，就像當(dāng)年扔掉她的紅藥箱一樣，她曉得現(xiàn)在自己只有一副皮囊可以扔掉了。

漁娘佝僂著身子，走進(jìn)麻記江鮮館，在二樓面江的窗下坐下來，袖著手沒說話。

麻六將早就準(zhǔn)備好的白酒和花生米端了上來，笑：漁娘，您老先慢用，我這就去給您做鰣魚。

漁娘哦了聲，看著油汪汪的花生米。她牙口不好，卻舍不得這一口吃食，每吃一?；ㄉ锥家没硌赖淖彀阉ボ?，味道就不那么香脆了。

麻六望著漁娘，他曉得這是她唯一清醒的日子，忍不住勸道：漁娘，您老真要少喝點(diǎn)酒嘍，干嘛每日都要喝醉呢？

漁娘唔了聲，嘆息：不喝酒，就沒的夢了。說著伸出枯手捧起一?；ㄉ瑒?nèi)S米衣。

麻六笑笑，轉(zhuǎn)身下樓去，踩得木樓梯吱吱呀呀地響。

漁娘嚼著花生米，喝酒。從窗外射入的日光有些晃眼，她瞇起眼，覺得身子越來越輕，眼皮越來越沉，有些犯困了。窗外的江水聲漸行漸遠(yuǎn)，就跟一去不復(fù)返的日子似的：那些日子里，有她上江城里的家，她的父親被叫作反動權(quán)威跳江了；那些日子里，有她的小藥箱，她曾背著它穿行在洲頭洲尾給患血吸蟲病的洲人減輕痛疼；那些日子里，有她的大剪刀，她在為洲上婦人接生，當(dāng)一個皺巴巴的貓樣伢子哭出第一聲時，她透過窗戶看見洲尾高掛著紅月亮……可那些日子就像別人的戲，變得縹縹緲緲了。

漁娘在迷迷糊糊中聽見樓下廚房里麻六父女的對話聲：

阿蓮：阿大，為啥要把魚肉洗得沒有一絲血啊？

麻六：那是去毒呢。

阿蓮：沒有血，就沒有毒了么？

麻六：嗯哪，血是有毒的哦。

……

漁娘聽著聽著就笑了，癟癟嘴抿了一口酒，讓一股辛辣的滋味漫上舌尖。

不一會兒，麻六端著一盤清蒸鰣魚走上樓，端魚的樣子就像捧著心愛的寶物，連臉上的麻點(diǎn)都鼓脹著。

盤中，鰣魚仍披掛著閃閃的魚鱗，濃稠的湯汁跟羊脂玉膏似的。麻六燒鰣魚不去鱗，清蒸時讓魚脂一半滲入魚肉里，一半浮在魚鱗上，那才叫個香。

漁娘眼皮一跳，以為日光鍍在魚身上了。她用湯匙拂拂魚鱗，舀起湯放在嘴里咂巴：嗯，鮮！

麻六沒有走開，笑瞇瞇地看著漁娘喝湯。

漁娘抬起頭：麻六，有事么？

麻六掃了一眼樓上的食客，俯下身搓著手，低下聲：漁娘，您老是洲上老人，見識多，又懂醫(yī)。您說，江豚籽真的能讓傻女變精明么？

漁娘哦哦兩聲，像是沒聽清麻六說什么。

麻六還想問，那邊一直悶頭喝酒的章立早走了過來，低下身子：漁娘，麻老板說的不對吧？我聽說江豚眼珠能讓人變成盲人，是么？

漁娘看看眼前兩張期待的臉，端起酒杯飲盡，又垂下了眼皮。

麻六和章立早狐疑而又失望地對望了一眼，收起身子，環(huán)顧樓上的食客，不自在地賠著笑。

麻六和章立早面面相覷。

漁娘兀自笑了：五月五，龍舟舞，洲上好多年沒辦端午龍舟賽，這條江都寂寞嘍。

樓下的江水沒有應(yīng)答，簇簇水花就像江的嘴，在無聲地喧囂。

6

誰也沒想到，麻記江鮮館的大廳里會掛起一幅魚骨畫。

那幅畫當(dāng)然出自阿蓮之手，只是太大了。畫兒所用的玻璃是舊式衣柜的鏡面，那是麻六母親的嫁妝，上面曾貼過大紅喜字，如今已被磨得光滑黯淡了。麻六不想讓阿蓮用那面鏡子作畫，也不想把那幅畫掛在廳堂的正壁上，可他從小就寵著慣著女兒，只好順?biāo)囊饬?。不寵女兒又能寵誰？以前洲人從不正眼瞧他，就連青石板上蹣跚的水鴨都啄他，能有個人寵著，他覺得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麻六坐在大廳里看畫，叼著香煙，嘴角歪斜，就像在嘲弄那幅畫兒。

那是一幅人面魚身畫：人面是長發(fā)女子的臉，還用黑墨點(diǎn)了眼睛；魚身跟江豚一樣，卻沒有魚鰭；背景應(yīng)該是沙灘，江水是用紅色顏料涂抹的，里面游著一條白色的刀魚。洲人曉得阿蓮貼畫只用魚骨，很少用顏料，也從不拿出來張揚(yáng)，因而覺得那幅畫的出現(xiàn)有些奇怪。他們?nèi)齼蓛傻仵竭M(jìn)麻記江鮮館，說說笑笑間眼角瞥向墻上的畫兒，就跟偷窺似的。他們沒看出那幅畫哪兒不對勁，又不好意思問詢。他們聽漁娘說過，阿蓮的魚骨畫是她在江里看到的景象。他們猜測著：阿蓮在江里看到了什么，才粘貼出那幅畫的呢？

章立早是在給麻記江鮮館送刀魚時看見那幅畫的。今春魚汛旺，洄游而來的江魚比往年多，一網(wǎng)撒下去都不會落空，草黃鰱鯽在網(wǎng)里亂跳，偶爾也會撈上稀罕的江鮮。那些江魚不知是被產(chǎn)卵生子的幸福沖昏了頭腦，還是被對岸化工廠排出的廢水麻痹了感覺，比往年笨拙多了。對章立早來說，能捕到刀魚就是一個好日子，何況他還從江面上野水鴨嘎嘎的歡叫聲里，發(fā)現(xiàn)了江豚的行蹤。他吹著口哨拎著刀魚走進(jìn)麻記江鮮館，沒見到麻六，就把刀魚放進(jìn)玻璃水箱，坐在大廳里等麻六回來，他喜歡看見麻六一見江鮮眼睛冒出的光。

門外水箱里送氧機(jī)吹著水花，刀魚吸多了氧氣又活蹦亂跳起來，潑出嘩嘩的水響。章立早斜坐在長條凳上吸著煙，翹著腿抖動著，很想哼哼年輕時愛唱的歌：浪奔浪流江水滔滔永不休，還是閉著嘴忍住了。就在那時，他瞥見了墻上的魚骨畫，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他站起身站在畫下仰脖望去，不用多想就看懂了那幅畫：那畫的不正是南方海灘上的湘妹子么？他早就想不起湘妹子的模樣了，可那魚骨畫讓湘妹子在他的腦海里活了過來：那人面不正是她長發(fā)下的眉眼么？那魚身不正是她被割去手腳的身體么？那江水不正是被她的血染紅的么？那江水里的刀魚不正是南方海鮮城那把殺魚刀么？章立早發(fā)起慌來，看見畫上的女子正幽幽地盯著他，便趕忙竄到門邊，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可那女子還在盯著他，似乎那雙黑黑的眼睛粘在他身上了。難道那個精靈古怪的阿蓮用魚骨畫拼貼出自己的夢了？章立早愣了愣，跑出麻記江鮮館，在街巷里奔跑起來，耳邊阿蓮的話跟著追來：魚看見你了！魚看見你了——

章立早跑回家坐了許久，才將心跳平息下來。他可以確信阿蓮看穿自己的夢境了，他納悶：遠(yuǎn)隔迢迢江水、悠悠時光，她是怎么知曉那幕當(dāng)年南方的往事的呢？自己早就改掉了酒后胡言亂語的毛病，即便是在江鮮館喝醉了，也不會吐出一個字啊。難道洲上的阿蓮真的像漁娘所說是魚變的精靈，雖然南方與和悅洲遠(yuǎn)隔千里，卻以長江相通，那些從海入口洄游到長江的魚們會不會告訴她什么了？難道江水真的像阿蓮所說是大鏡子，能把人世過往呈現(xiàn)出來，而阿蓮又能看見那些往事，并用魚骨畫將其大白于天下？

章立早抖落一地?zé)熁?，想起洲上老輩人說過的一件事：當(dāng)年，洲上有一女子貌若桃花，原本是洄字巷青樓女子，后嫁給一鹽商為妾。對岸有一漁夫常游過夾江，與桃花女偷偷相會，再泅渡回去。鹽商發(fā)現(xiàn)男女私情，夜半三更將漁夫暗自捉住，用麻袋裝住扔進(jìn)江里。鹽商以為漁夫的尸體會順江而下，這樁兇殺案會像鹽粒一樣融入江水無聲無息的?？珊髞?，一頭江豚卻把漁夫的尸體拱上了岸，經(jīng)官府審查，真相就水落石出了。這件事就怨江豚，那些鈍頭圓腦的家伙喜歡用頭頂拱江里的漂浮物。章立早心里冒著涼氣：這么看來，那些江魚不是沒有可能泄露自己夢的秘密。雖然自己熟悉江里魚們的習(xí)性，可誰知它們是不是還有別樣的神通呢？就像傻女子阿蓮，看上去寶里寶氣，誰能想到她會粘貼魚骨畫、能未卜先知呢？

章立早越想越怕，身子發(fā)起抖來。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讓疼痛驅(qū)開身體里颯颯的冷風(fēng)。他想得盡快捕到江豚，用江豚眼珠把阿蓮變得什么都看不見，當(dāng)然也得盡早毀掉麻記江鮮館的那幅魚骨畫，否則公安聞到氣味而來，那嗚啦嗚啦的警車聲會驚動沙洲的。他不想證明他的夢是真實(shí)的。

當(dāng)夜色來臨時，章立早終于穩(wěn)穩(wěn)地站直身子，一拳頭打碎家里的穿衣鏡。他覺得鏡子里人影綽綽，不分真假，真是令人心煩。

7

江水漸漸喧囂起來，醞釀著即將來臨的漲水期。和悅洲江鮮美食節(jié)真的要舉辦了，時間就定于三天后的吉日，那是長江禁漁期開禁的第一天，也剛好是春夏之交的日子。

洲人鼓噪起來，洲上太冷清了，青壯男女紛紛去城里討生活，好多木樓已人去樓空。偶爾來幾個游客，就跟探密似的。而結(jié)婚、生子的喜事就更少了，只有老人去世才會鑼鼓喧天地?zé)狒[一番。洲上的節(jié)日也不鬧騰了，龍舟賽早就停辦，就連過年過節(jié)都人影稀落了。美食節(jié)，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就要來了，洲人能不高興么？

麻六亢奮起來，伸長脖子，在青石板的街面上走來走去，愈發(fā)像鵝了。其實(shí)他心里很著急，雖說參加江鮮美食大賽的刀魚早就準(zhǔn)備好了，可還是想見到章立早，盼望著章立早能給他帶來江豚的消息。他不是要用江豚參賽，而是想用豚籽治治女兒的病。他發(fā)現(xiàn)女兒越來越癡了，她不再安安靜靜地粘貼魚骨畫，常常半夜站在洲頭對著江水哦哦地唱歌，像是在呼喚魚兒，又像是給魚們招魂，他想趕緊治好女兒的癡。以前，他帶著女兒去過好多家城里的大醫(yī)院，那些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都說他們治不了那種病，應(yīng)該送去831醫(yī)院。他曉得831醫(yī)院就是精神病院，怎肯送女兒去那里呢？既然城里的醫(yī)生治不了，他只能自己按洲上傳聞的土方子試試了，他相信只要在烹飪江豚籽時，留下一縷血絲，留下一點(diǎn)點(diǎn)的毒，就會以毒攻毒，治好女兒的病。

那些日子，章立早神出鬼沒，總不見人影兒。前日，麻六偶遇章立早，發(fā)現(xiàn)那個數(shù)日未見的漁老鴰瘦了一圈，可精神氣旺多了，眼神也亮了。他趕忙迎上去，邊走邊喊：“立早啊，好幾天沒見你人影，你咋瘦了？是不是找江鮮累了啊？”可沒等他走近，章立早漫應(yīng)一聲，就拐進(jìn)巷角溜得沒影了。他愣在街上想：章立早為啥躲著自己呢？難不成自己得罪了漁老鴰？是自己付的魚錢少了，還是女兒惹的禍？這幾日，麻六總站在街上打望行人，卻不見章立早的人影。洲人見他又興奮又著急的樣兒，笑他：麻老板，你這么心急火燎的，是要做新郎倌么？

這天晚上，待食客醉醺醺散去后，麻六用食盒裝上鮮魚小菜，拎著酒向章立早家走去。他想跟章立早好好聊聊了，即便不說江豚，扯扯窩在心頭的心思也好。夜?jié)u深，沿街一幢幢木樓連在一起，馬頭墻、木墻板、低閣樓還是舊日的模樣，只是被時光浸潤得臉斜鼻歪，恍若中風(fēng)的老人了。麻六走近章立早家，看見屋里黑漆漆的，心知漁老鴰不在家，仍不甘心喚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章立早從不鎖門，他家除了老式家具、黑白電視機(jī)，只有漁罾、漁網(wǎng)、漁叉等捕魚物件，沒有什么值得小偷光顧的。麻六推門進(jìn)了屋，隨手按動開關(guān)，黃黃的燈泡菊花般在夜氣里綻開。麻六瞇著眼把眼眶里的黑色驅(qū)開，向前剛走兩步，額頭就被敲了一下。他哦了聲這才看見屋柱上吊著一面鼓，那是章立早從南方帶回來的唯一物件，據(jù)說是湘西的鼓。麻六摸摸額頭，罵了句：該死的漁老鴰，投胎做水鬼去啦！那鼓又搖晃著撞過來，似乎非要把他的額頭敲響似的。麻六只得轉(zhuǎn)身走回夜街，他不知道那時章立早正游在捕捉江豚的路上。

此時還沒過禁漁期，洲上的漁船、漁具棲上了岸，政府明里不允許捕撈江魚，暗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沒看見。洲上漁民越來越少，就跟稀罕的江鮮一樣，就算讓他們捕也捕不完江里的魚。再說，洲上總得有江鮮的味道，才能吸引游客來。章立早捕魚捕得光明正大，他不怕政府的禁令，可去捕江豚還是趁著夜色出行的。他劃著小劃子繞著洲轉(zhuǎn)，看漁汛，撒漁網(wǎng)，撈上鰱魚草魚又把它們放回江里——那只是他的熱身練手兒，今晚他只捕江豚。當(dāng)一縷乳香氣越來越近時，章立早不再撒網(wǎng)，悄手悄腳地劃著小劃子，向乳香深處駛?cè)?。月光灑下?xì)碎的銀子，江面上泛起幽亮的鱗光，西風(fēng)吹得蘆葦呼呼嘯叫。駛?cè)胫迌?nèi)夾江時，風(fēng)似乎靜了。麻六放下槳，拽著蘆葦前行，終于看見前面水蕩里隱現(xiàn)著江豚。那是一對母子豚，母豚正馱著小江豚在水里晃悠。江豚是有乳房的江魚，剛出生的小豚是被母豚馱在背上哺乳的。章立早停住小劃子，悄悄拋開漁網(wǎng)罩過去。浪花一翻，母豚警覺地游去，可小豚從背上滑下落入網(wǎng)里。章立早快速收網(wǎng)，捕上發(fā)懵的小豚。那小豚約有30公分長，就像一個瓦黑的梭子。母豚游過來，圍著小劃子躍動。章立早看清了母豚的臉，那是天生的笑臉，可那笑臉背后漫著水一樣的哀傷。章立早不忍再看母豚，硬硬心腸，劃動小劃子飛快地駛?cè)ィ浑x開母豚的視線心里就騰起滿滿的歡喜來。他早就想好藏匿江豚的地兒，也準(zhǔn)備好江豚愛吃的小雜魚。他向野鴨蕩劃去，那兒泊著一艘早已廢棄的水泥船，那是當(dāng)年輪船公司的運(yùn)輸船，早就像河蚌旱死在江里了。

那時，街上的夜氣比江里濃，麻六拎著食盒走在街上，他和章立早在同一種夜色里潛行著，方向正好相反。當(dāng)豆腐店老式自鳴鐘當(dāng)當(dāng)敲響十下時，麻六想起了街上那個早已啞了的蔥頂教堂，便看看手提的食盒想了想，向洄字巷的麻將館走去。麻將館是夜街上最亮堂的地兒，麻將的噼噼啪啪聲顯得格外清脆。麻六的到來讓打牌的人興奮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夸麻六廚藝好人好，把食盒里的酒菜吃了精光。麻六收拾好殘局想走，卻被人摁在麻將桌邊。有人笑：麻老板，和悅洲就數(shù)你最有錢了，玩兩圈？麻六不想打牌，掙扎著。又有人笑：麻老板，你這一輩子不賭不嫖，豈不可惜了？麻六只好搓起麻將牌，他不想讓洲人說出難聽的話來。麻將館里煙霧繚繞，昏黃的光暈?zāi)：粡垙埬?。麻六砌牌，打牌，推牌，在熬過睡意后竟然興奮起來。他不停地往外掏錢，心知那幾個洲人在做媒子合伙騙自己的錢，可仍掏得爽快，覺得自己在給乞丐布施。他就這樣玩著牌，直到江上的天空翻起魚肚白。

麻六不知道，此日的后半夜，他的麻記江鮮館遭劫了，別的物件完好無損，只是女兒阿蓮不見了，只是吧臺酒柜上少了一瓶白酒。而大廳里的魚骨畫碎了，一地碎玻璃片閃著幽暗而尖利的光。

8

阿蓮失蹤的消息從麻六哭嚎的大嘴巴傳出后，和悅洲被一股風(fēng)卷起漣漪來。洲上派出所的公安來了，勘察現(xiàn)場后說，阿蓮僅僅消失了一個晚上，還不能定性為失蹤，也許她是打碎魚骨畫后自己出走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被人綁架了，但無論如何都沒有達(dá)到立案要求，只好有勞麻六好好找找，一定不要影響即將舉辦的江鮮美食節(jié)的喜慶氣氛。

麻六急得到處亂竄，他找遍洲上的灘涂，都沒找到女兒的人影。他捧著手機(jī)，等著鈴聲響起，期望女兒打來電話，哪怕綁匪打來電話要贖金也好。可手機(jī)像是啞了，他懷疑自己的手機(jī)壞了，可用別的電話一打，就有歡快的鈴聲響起。他跑到漁娘家，一遍遍地問漁娘：阿蓮是大水送給我的，難道又被江水收走了么？漁娘只是癟著嘴念叨：阿蓮會回來的。洲人也滿街找了一回，也沒找到阿蓮。他們竊竊議論：那個傻女子會去哪兒呢？有誰會綁架一個傻女子呢？不是說她是魚變的精靈么，她該不會又變成魚游進(jìn)江里了吧？

其實(shí)，阿蓮被章立早擄去野鴨蕩的水泥船了。

昨天晚上，章立早捕豚歸來后，就踅進(jìn)麻記江鮮館，一塊布蒙住眼，一塊布塞住嘴，把熟睡的阿蓮像粽子一樣綁了起來。他在捆綁阿蓮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綁人手法熟練，像是以前操練過。然后，他打碎大廳里的魚骨畫，用麻袋罩住阿蓮，把她扛了出來。他發(fā)現(xiàn)阿蓮很輕，比捕到的小江豚還輕，就跟扛著一袋棉花似的。他扛著阿蓮走過街巷，穿過一地蔬菜大棚，又轉(zhuǎn)過一片柳樹林，才抵達(dá)野鴨蕩，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只聽到一陣狗吠。從江灘到水泥船有十米左右的水域，卻沒有跳板，那讓水泥船看上去就像縮小的孤嶼。章立早用小劃子把阿蓮搬進(jìn)水泥船底艙，如此，就跟先期而來的小江豚共居一艙了。天一亮，麻六來野鴨蕩找過，洲人也來找過，可他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呼喊著阿蓮的名字，沿著江灘轉(zhuǎn)去，也許他們對那早已廢棄的水泥船已經(jīng)視而不見了。

章立早綁架阿蓮，是想給她喂食江豚眼珠，讓她看不見江里的東西。他仍用布蒙住阿蓮的雙眼，綁著她的手，不想讓她認(rèn)出自己。阿蓮嘴空了，腿也松綁了，可她卻不跑不喊叫，連哭聲都沒發(fā)出，好像還沉浸在昨夜的夢里。章立早用早就準(zhǔn)備好的液化氣罐和鍋具，開始烹飪起江豚來。他要按南方海鮮城的方法做魚腩豉汁蒸，與麻記的清蒸燒不同，佐料豐富多了。他剖切，清洗，去毒，把江豚眼珠取下單獨(dú)擱在盤里，用豉汁蒸起腩，艙里漸漸漫開一股香味。他燒得專心致志，就像當(dāng)年南方海鮮城的白帽子大師傅。

阿蓮像從香味中醒來，吸吸鼻子：嗯？你在燒啥？

章立早嚇了一跳，他已經(jīng)忘記身邊還有人，以為是母江豚說話了。他轉(zhuǎn)身看向阿蓮，擠擠嗓子，變著聲兒：呵呵，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見嗎？難道還看不出我在燒什么？說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腔調(diào)變成了南方口音。這么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那久違的南方方言了。

阿蓮皺皺鼻子：是魚！是江豚魚！你會給江豚去毒么？我大說了，不能讓魚肉里有一絲血，血有毒！

章立早覺得蒙上眼睛的阿蓮可親可近了，他把液化氣火關(guān)小，走近阿蓮，仍變著腔調(diào)說：那你聽說過，江豚眼球有毒嗎？

阿蓮仰起臉：江豚眼里……只有淚水吧？

章立早冷笑：江豚的眼珠有毒！有毒！他惡狠狠地說著，似乎想把平日對阿蓮的積怨全倒出來。

阿蓮?fù)嶂^：可是……就算江豚眼珠沒毒，也不能吃??！魚的眼睛都不能吃的。

章立早轉(zhuǎn)身托起碟子，用筷子夾起江豚眼珠，放到阿蓮的鼻子下：你聞聞，這是什么？

阿蓮低頭嗅了嗅，搖搖頭。

章立早笑起來：你吃吃看呀。

阿蓮扭過頭：不，我不吃！我從來不吃水里的活物！

章立早臉發(fā)青，伸手拽住阿蓮的頭發(fā)，用力往下拉。

阿蓮疼得大叫，張開嘴，一粒江豚眼珠順勢落入了她的嘴里。

章立早這才松開手，站在一旁看著阿蓮。他要看看：她吃過江豚眼珠后，是以頭搶地滿艙呼號，還是扯著嗓子喊不出話來，抑或雙手去摳撓自己的眼睛？他在心里聲嘶力竭地喊：你不是說魚看見我了么？我倒要看看，沒了眼球，魚怎么看見我？

可阿蓮卻低下頭嘔吐起來，就像懷孕的婦人，先是吐出隔夜的飯菜，然后是滿嘴的濡沫。

章立早有些意外，擔(dān)心阿蓮把江豚眼珠毒全吐出來，趕忙用葫蘆瓢舀起清水，又拽起她的頭發(fā)把水灌了下去。

那清水在阿蓮的肚子里咕咕地叫了起來，恍惚變成了青蛙。

章立早松開手，喃喃：你真的不吃魚啊，沒想到你對魚過敏。

阿蓮喘著氣，像扔進(jìn)熱鍋的面條，軟軟地癱倒在地。

章立早上前翻翻阿蓮的眼皮，俯身聽聽她的心跳，發(fā)現(xiàn)她還活著，看來江豚毒發(fā)作了。他把阿蓮放在干草上，蓋上從家里帶來的被單，坐在一旁看著她。他聽到她的呼吸漸漸均勻起來，還不時打起小火車聲般的呼嚕。他看見她的臉由白變紅，就像雪地里灑起酡紅的桃花，皮膚也由蒼白變得紅潤起來。她慢慢變紅的嘴唇就像一朵花苞，讓章立早有種想啜吸的欲望，可他忍住了，他曉得染上毒的花會更嬌艷。他放下心來，他相信她會醒來的，而且會從精靈變成跟和悅洲人一樣正常的人。

天近晌午，章立早站起身，狼吞虎咽吃下魚腩。那顯然不是南方江鮮城大師傅做的味道，他沒有吃出豐潤爽口的感覺，只是草草喂飽肚子，倒頭睡去。他這一宿一天太累了，好在總算把事情做完了，心里的石頭落地了。他沒有做一個夢，睡得很酣暢，就像睡到鏡子里，就像沉入江底中。

9

阿蓮在水泥船上昏睡了兩天兩夜才醒來。

那時，江鮮美食節(jié)熱熱鬧鬧舉辦了。洲上從沒來過那么多人，就跟汛期漲水一般。碼頭上搭起戲臺，鋪起紅地毯，那是舉行儀式和演出的場所。長街短巷里掛起彩旗，高音喇叭整日播放著勁爆的歌曲。江鮮美食大賽在開幕式后就開賽了，洲上十多家飯店烹蒸煮炒江中活物，捧上一盤盤江鮮菜品，經(jīng)政府請來的美食專家按色、香、味打分，評出了江鮮王。麻六參賽的菜品是文武刀魚，一個太極圈般的盤子里，放著兩條刀魚，一條清蒸，一條紅燒，兩條魚都沒有剖腹，是用兩根細(xì)細(xì)的竹筷從刀魚的頭鰓插入，夾住魚腸旋轉(zhuǎn)，慢慢絞出內(nèi)臟的，仍保持著活著時的模樣。麻六捧著它走上臺時，就像圖窮匕見的殺手，將清香醬香送上。可他沒有獲得江鮮王的稱號。有人說，他是因女兒失蹤，心神疲憊才走手的；也有人說，評委在品菜時，被刀魚腹中的三角刺卡住了，只好捂著嘴給麻六打了低分；還有人說，奪冠的酥骨魚龍的老板買通了評委。敗北后的麻六躲進(jìn)麻記江鮮館，任憑外面喧聲鼎沸、美味飄香，獨(dú)自就著文武刀魚喝著酒。他平日從不喝酒，這是祖上傳來的規(guī)矩，怕酒傷了舌頭的味覺。可他一口咸一口淡地喝了起來，漸漸就有些醉意了。他搖晃著腦袋，以筷擊碗，反反復(fù)復(fù)吟著一首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夜色來臨時，長街就像一棵枝椏叢生的樹上長出亮亮的果實(shí)，一片燈火通明。青石板上擺滿了桌椅，眾多食客在啖食著洲上的美味。麻六趴在家里的桌上睡著了，他夢見女兒踏著江水而來，就像一朵荷花漂在水上，又像一條直立搖擺的魚。麻六在夢中問自己：難道對女兒來說，江面真的是一面大鏡子？他看向女兒的腳，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沒有腳，正搖擺著魚鰭而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麻六倏地醒來，欲上前開門，腿一軟摔倒了。敲門聲仍在固執(zhí)地響著，麻立爬起來，捶捶發(fā)麻的腿，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漁娘和她的黑狗。

麻六有些失望，被江風(fēng)一吹清醒過來，倚在門上笑：漁娘，您老找我？

漁娘搖搖頭：不，是我家黑狗找你。

麻六看向黑狗：呀？它找我做甚？您老曉得，自打女兒失蹤后，我家江鮮館好幾天沒開張，沒有肉骨頭了啊。

漁娘又搖搖頭：不，它找你，是要帶著你去找阿蓮哦。

麻六愣住：找我女兒？

漁娘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徑直走進(jìn)屋里，在椅子上坐下。

麻六看看漁娘，又看看黑狗。

黑狗汪汪汪叫了三聲，轉(zhuǎn)身向前走去。

漁娘揮揮手：麻六，你快去跟它找阿蓮啊，我老了，走不動了，你去吧。

黑狗顛顛兒地跑去，麻六哦了聲拔腿追去，兩條黑影穿過喧鬧的美食攤，穿過長街短巷越走越遠(yuǎn)。黑狗亂亂地把影子投在地上，麻六跌跌撞撞地緊跟著，一時不辨方向，直到看到江灘上的蘆葦，才曉得來到野鴨蕩了。

黑狗奔到江邊，跳著前爪，對著江面狂吠起來。麻六順著黑狗的叫聲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船影籠罩在江面上，就跟廢棄的樓房似的，沒有一點(diǎn)兒動靜。

月光和夜色流淌在江水上，黑狗撲騰著前爪，全身的長毛被風(fēng)吹得恍若燃燒的黑火。它還在叫，腹部發(fā)出嗚嗚的鳴聲，開始向狼返祖了。

麻六驀然想起狗是嗅覺靈敏的動物，黑狗或許聞到水泥船上有女兒的氣息，才帶自己來的，而且自己把整個洲上都找遍了，就是沒去水泥船上找過。他心急起來：如若女兒真的在水泥船上，那她是活還是死呢？他心怦怦亂跳，跟著黑狗對著水泥船喊叫起來：女兒??！阿蓮啊——江水也似乎跟著喊了起來。

麻六喊了九聲，嗓子就啞了，仿佛江風(fēng)把喉嚨堵住了。他剛想跳下江水向水泥船涉去，就看見水泥船上一束光亮起，那應(yīng)該是手電筒搖晃的光柱。他停住腳，恍惚看見黑夜里升起了星星。黑狗不再撲騰不再叫喚，可肚子里卷著嗚嗚的風(fēng)。不一會兒，那光柱慢慢向江邊漂來。燈火駛到近處，麻六才看清章立早劃著小劃子游來，而船頭站著的正是自己的女兒。他和黑狗趕忙撲上前，把小劃子拉上岸來。

阿蓮跳上岸，喊了聲阿大。

章立早在把一個麻袋往江灘上拖拽。

麻六上前想抱住阿蓮，可又站住了。他發(fā)現(xiàn)女兒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單薄的身子變胖了，身上的衣服繃緊了。她白皙的臉變深了，就像涂上了一層釉彩。她干凈的眼睛變濁了，仿佛清冽的井里注入了渾水。

麻六顫抖著，沒敢叫出女兒的名字。

阿蓮又喊了聲：阿大！

麻六這才擁住女兒，嗚嗚地哭了。

章立早從麻袋里倒出一地魚骨時，麻六突然感覺到臉上的麻點(diǎn)鼓脹起來，他聞到了江豚的油脂味，那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氣味。他臉上的麻點(diǎn)火燒火燎的，像是被那種氣味喚醒，要長出芽了。

麻六松開阿蓮，撲向章立早，甩手給了章立早一個耳光，很響亮。

章立早被打得一個趔趄，穩(wěn)穩(wěn)身，朝麻六笑。

麻六又舉起手，卻沒有抽下去，像魚鰭般無力地垂下來，因為阿蓮擋在了他面前。他心里一陣茫然：女兒真的變了，不再害怕甚至開始護(hù)著章立早了，這種變化讓他身上的氣力一下子全泄了。

章立早將一小桶汽油澆在魚骨堆上，掏出綠色塑料打火機(jī)，撲出一團(tuán)火苗扔過去。地上的魚骨堆燃燒起來，一團(tuán)藍(lán)色的火像綢緞般掀起來，濃烈的汽油味彌漫開來。

黑狗圍著火團(tuán)繞起圈兒，舉著前爪對著火空撲著。

麻六曉得那堆魚骨是從江豚身上剔出來的，他聽著魚骨噼噼啪啪的炸開聲，顫著聲兒問：你捕到江豚了？

章立早低著頭：嗯，小江豚，六十斤重吧。

那你……治好我女兒的病了？

你難道沒看出她變了？

那你……用的是江豚籽么？

不，是江豚眼珠兒。

麻六張張嘴：你……綁架了我女兒，我要告發(fā)你，讓你去坐牢！

章立早抬起臉，還是笑：我愿意坐牢。在這洲上，不就是坐牢么？

火光的舌頭舔去魚骨魚脂，在地上留下一層青灰。麻六惘然若失，卻不曉得失去了什么。他想起洲上曾捕到過一頭一人長的大江豚，洲人把那江豚的油脂挖出來，點(diǎn)燃一盞盞燈，在江灘上游走，那時，天上星星，地上燈火，江中倒影，就跟燈會一樣。

麻六喃喃了一句：哎，洲上太黑了，該有燈了。

10

夏日終于來了，日光燥熱，江水洶洶，又一個汛期即將到來。洲人晾曬起腌制的咸魚，水泥地上、屋頂上、樹冠上，一個個竹匾躺滿江魚的尸體。它們從春天的江里被撈上來，身子已經(jīng)干硬，鱗片上有著白白的鹽粉和陽光的香味。而江鮮美食節(jié)舉辦后，洲上游客并沒有像洲人想象的那樣魚貫而來，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空寂。

漁娘走了，她先去看了看黑狗挖的坑，那個坑總算能容得下一個人睡去了。黑狗挖那個坑已挖了些許日子，前爪都磨出了繭子。然后，她在洲上走走停停，半晌才走進(jìn)麻記江鮮館，坐在二樓面江的窗戶下，卻沒有要早已錯過時節(jié)的鰣魚，只要了一碟花生米，坐在那兒喝起酒來。阿蓮走過來想跟她說說話兒?？伤徽f了句“洲上沒有魚精靈了”，就不再開口。她喝了半瓶酒，緩緩起身，對樓上的食客說：“你們好好享受吧，我走了。”說畢腳步沉沉地下了樓踱在街上。也許是腳步太沉了，也許是喝多了酒，她走到當(dāng)年長江水師提督的飲馬石槽邊，坐在上面歇腳兒?？伤蛔税腱南愕墓Ψ?，身子一滑跌進(jìn)槽里，就像嬰兒睡在搖籃里，片刻就沒了聲息。之后，她被洲人葬進(jìn)黑狗挖的坑，當(dāng)然那個坑被洲人深挖修整了，那樣才能容得上一個棺槨。數(shù)日后，洲人在漁娘的墳上看見她家的黑狗，那條狗也蜷在墳前死了。

麻六不再昂著頭看洲人了，他燒江鮮的味道仍是那么好，只是偶爾發(fā)發(fā)呆。那天，麻記江鮮館沒有食客上門，他燒了四個菜裝進(jìn)食盒，拎著吃食去看望章立早。章立早去洲上派出所自首了，說他綁架阿蓮是想下毒毒死她。公安以為他昏頭發(fā)夢了，笑他在說夢話。章立早卻梗著脖子說，自那晚后他就不做夢了，何來夢話？公安說就算綁架案是真的，可沒有造成危害，又沒人報案，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算了。可章立早就是不肯走，公安只好把他關(guān)上幾天，因為他們沒有資格把他送到831醫(yī)院去。麻六去派出所看望章立早，發(fā)現(xiàn)漁老鴰變得快活多了，也許是那天晚上也吃了江豚輕度中毒了。章立早問麻六為啥來看他，麻六支吾著說，沒了漁老鴰，麻記江鮮館的江鮮味道就不正了。章立早卻笑，說他出去后也不會再捕魚了，他已捕到過江豚，就一輩子不會再捕魚，要離開和悅洲去城里討生活。麻六有些失落，其實(shí)他很想問問章立早對阿蓮有沒有做過別的什么，可沒好意思問出口，只跟章立早說了說漁娘、黑狗的事兒，才磨磨蹭蹭離開派出所，鉆回麻記江鮮館里。

阿蓮真的變了，她不再粘貼魚骨畫，不再說江面是黑鏡子，不再不吃魚，不再安安靜靜了，常常去麻將館跟洲上婦人們打通宵麻將。洲人說她的病好了，開始給她牽線找起婆家來。此日，江水鼓噪著漲上了街巷。阿蓮赤腳蹚著水去巷頭小店買了一面小圓鏡，折身走過當(dāng)年長江水師提督的飲馬石槽旁時，看見一條銀白的魚游在石槽里，甩打著魚鰭，顯然是江水送上岸的。她手忙腳亂地去捉那條魚，可小圓鏡從懷里掉下，砸在石槽上碎了。她一愣，銀魚趁機(jī)游出石槽，泅著江水游遠(yuǎn)。她看著銀魚消失而去，心疼地捧著小圓鏡喃喃：噫？鏡子咋碎了？而那時，江水發(fā)出嘩嘩的響聲，街面像舊木船似的搖晃起來——

和悅洲，真的要發(fā)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