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首先將史迪威視作一位對中國以及她的人民懷有深厚情誼的摯友,隨后是一位拼盡全力以圖贏得戰(zhàn)場勝利的職業(yè)軍人;唯其如此,對這位傳奇將領的評價才不至于舍本逐末,抑或流于意氣之爭。
對77歲的約翰·伊斯特布魯克(John Easter-brook)上校來說,“西點”和“中國”構成了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兩項傳承要素。以1900年外祖父約瑟夫·史迪威(Joseph W. Stilwell)進入西點軍校為起點,在將近一個世紀時間里,伊斯特布魯克-史迪威家族的四代成員中有多人自西點畢業(yè),隨后在美國陸軍中官至將校級軍銜,對軍人榮譽的重視因此成為家族傳統(tǒng)。而自1911年史迪威將軍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以來,史迪威家族成員與中國之間跨越百年的關系,已經(jīng)由最初的政治、軍事任職進化為更深厚的情感紐帶。1982年,史迪威將軍的女兒史文思和史文哲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明德大學蒙特雷國際研究學院(MIIS)設立“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獎學金”,長期資助來自中國大陸的大學畢業(yè)生前往明德大學攻讀碩士學位,至今已有38位留學生因此受益。1995年,史文思女士更慷慨地捐出私產(chǎn)注入這項基金,以使其能夠長期運作。
作為史文思女士的長子和伊斯特布魯克-史迪威家族第三代成員的代表,約翰·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曾多次來華參加抗戰(zhàn)紀念活動,并為1942~1945年中國遠征軍相關史料的搜集做出了重要貢獻。2017年秋天,在中國遠征軍入緬參戰(zhàn)滿75周年之際,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再度訪華,并接受了《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專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我們所知,你的家族成員中有多位曾在海外服役,尤其和亞洲有著特殊的情緣。除去“酸醋喬”(Vinegar Joe)史迪威將軍外,令尊歐內(nèi)斯特·伊斯特布魯克(Ernest F. Easterbrook)少將也曾在中緬印戰(zhàn)區(qū)任職,你的姑父“閃電喬”勞頓·科林斯(J. Lawton Collins)上將則在南太平洋建立了功勛。身為這樣一個特殊家族的一員,是否會有一些獨特的感受和體驗可以與我們分享?
伊斯特布魯克:毫無疑問,我會懷有特殊的自豪感和使命感。追本溯源的話,伊斯特布魯克-史迪威家族和亞洲尤其是中國之間的牽絆,主要是由我的外祖父約瑟夫·史迪威將軍所開創(chuàng)。是他把對中國人民的友誼、尊重和欽佩作為一種歷史遺產(chǎn)留給了整個家族的每位成員,包括我的母親史文思、姨媽史文哲和舅舅小約瑟夫·史迪威準將。我是這份遺產(chǎn)的第二代傳人,我的女兒和我表兄弟們的后代則是第三代。整整百年間,伊斯特布魯克-史迪威家族的四代成員中都有人到過中國,感受過同樣的友誼,也都對中國人民懷有同樣的敬意。
由于這份巨大精神遺產(chǎn)的遺愛,我們家族的成員得以深入了解中國人民,并和你們結成親密的關系。最近幾十年里,亞洲正變得越來越重要,未來也會如此。而外祖父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使得沿用他的姓氏的子孫,可以也樂于在中美關系中充當一種先行者和前哨的角色。這就是我的特殊感悟。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早在1911年前往菲律賓任職途中,史迪威將軍就曾在上海停留,當時辛亥革命才剛剛爆發(fā)。而從1920年造訪山西開始,他在中國的服役和任職經(jīng)歷累計達12年之久,接近整個人生(63年)的1/5。可以說在1942年最終就任中緬印戰(zhàn)區(qū)(CBIT)參謀長之前,史迪威就對中國的風土人情尤其是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頗有了解。就你所知,他在日記和言談中是否對這段經(jīng)歷有所涉及?
伊斯特布魯克:1919年,剛剛從歐洲戰(zhàn)場返回美國不久的史迪威接到陸軍部軍事情報司(MID)的命令:他已經(jīng)被選中作為未來常駐中國的美軍諜報和作戰(zhàn)單位成員,需要開始學習中文。前半程的授課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進行,后半程在北平。“史迪威”這個中文名字就是1920年他在北平讀語言學校時起的。
1921年,美國紅十字會為正在遭遇旱災的山西省捐獻了一筆救濟款,負責管理款項的當?shù)丶t十字會決定在平遙和軍渡之間修建一條200公里長的公路,使省城撥出的賑災糧可以更便捷地抵達災區(qū)。史迪威被臨時借調(diào)去擔任修筑這條公路的總工程師。在5個多月的工期里,他和幾千名來自當?shù)氐墓と送酝?,一起長途跋涉、風餐露宿,對普通中國人的性格有了相當深入的了解。許多年之后,他曾在日記里寫道:“我對中國的老百姓和士兵充滿信心。他們的本性傾向民主,不受階級和宗教的束縛,誠實、節(jié)儉、勤奮、積極、獨立、寬容、友善,而且彬彬有禮。”這里所說的“民主”不是政治意義上的,而是一種感覺和性格特質(zhì):所有人都能平等待人,沒有誰很勢利。由于這種平等主義的特質(zhì),史迪威從一開始起就喜歡上了中國人民。
或許是因為這種先入為主的感覺,當史迪威在20年代后期擔任駐天津的美國陸軍第15步兵團暫編營營長時,就很不喜歡同樣在中國活動的日本軍人。他認為這些人很傲慢,對中國人民態(tài)度極為惡劣。1935年出任駐北平公使館陸軍武官后,史迪威對日本軍隊的橫行無忌更加警惕。他認為,國際社會縱容日本入侵東三省和華北絕不是長久之計,沖突遲早會擴大。從那時起到1939年,他曾20多次深入中國內(nèi)地旅行,有好幾次是直接去到中日軍隊的交火區(qū),觀察雙方的情況,然后向華盛頓的美國陸軍部做進一步匯報。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作為一名西點畢業(yè)生,史迪威在前半生的大部分時間里從事的是軍事教育、訓練以及駐外軍事機構負責人之類的工作,一些研究者據(jù)此稱他為“辦公室將軍”“文書將軍”,認為他缺乏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所必需的基層歷練。有人甚至認為,1942年他被賦予中緬印戰(zhàn)區(qū)的實際指揮權,主要是因為當時的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對他青眼有加。你是如何看待這類批評的?
伊斯特布魯克:稱史迪威為“辦公室將軍”的人應當回過頭去好好翻翻他的簡歷。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史迪威就曾隨美國遠征軍在法國前線作戰(zhàn),積累了一整年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從1920年第一次派駐中國到1939年返回美國接手新編部隊的整訓,將近20年時間里他幾乎只做兩件事:要么是在中國第一線觀察未來的對手日本軍隊,要么是回到本寧堡(美國陸軍步兵學校所在地)和萊文沃斯堡(美國陸軍指揮參謀學院所在地)進修步兵作戰(zhàn)以及參謀課程。和史迪威同屬一輩的美國陸軍高級將官,經(jīng)歷的晉升過程幾乎與他別無二致。
說史迪威對大兵團作戰(zhàn)缺乏概念,更是無稽之談。1926~1928年,當他還在駐天津的第15步兵團擔任營級軍官時,就提出了關于大兵團機動作戰(zhàn)的理論雛形,引起了時任第15團團長喬治·馬歇爾中校的注意。當馬歇爾在1927年調(diào)任本寧堡基地副司令之后,專門為史迪威量身打造了一個新職位——陸軍步兵學校戰(zhàn)術部主任,作為他1929年結束在華任職之后的新起點。1929~1933年,史迪威在本寧堡擔任戰(zhàn)術教官長達4年之久,他諄諄教導美國陸軍的后起之秀們:未來的陸上作戰(zhàn),將由“一戰(zhàn)”時期的塹壕戰(zhàn)、防御戰(zhàn)形態(tài)變?yōu)榻厝徊煌倪M攻戰(zhàn)和機動戰(zhàn),而美國必須為此做好準備。那時受他指點的許多學員,后來都官至高位。
到了1935年,史迪威又第三次前往中國任職,近距離觀察和評估了中日兩軍的戰(zhàn)斗力、戰(zhàn)術以及將領??梢哉f在1941年12月美日開戰(zhàn)時,美國陸軍中沒有第二位將領會比他更了解中國和日本,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像他那樣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那些說他不適合出掌中緬印戰(zhàn)區(qū)的批評家,哪個又能找著更理想的人選呢?
事實上,一直有美國軍事歷史學家為史迪威打抱不平。珍珠港事件之前,他是陸軍中公認的最適合擔任集團軍司令的幾名軍長之一。假如沒有后來的第四次中國之行,他將被派往歐洲,全權指揮1942年11月反攻北非的“火炬”作戰(zhàn)。實際上,為了讓史迪威能在一個更理想的平臺上展現(xiàn)他的才干,馬歇爾和陸軍部長史汀生最初并不打算把他派去中國:1942年初,他們把“一戰(zhàn)”時擔任過第1集團軍參謀長的休·德拉姆(Hugh Drum)中將召到華盛頓,準備讓他去接手中緬印戰(zhàn)區(qū)。德拉姆的資歷比史迪威更老,但對中國一無所知;他興沖沖地組建了一個50人的參謀團,宣稱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去“拯救中國”。但經(jīng)過面試,史汀生發(fā)現(xiàn)德拉姆遠未估計到任務的嚴峻程度,因此收回了成命。直到戰(zhàn)爭結束為止,德拉姆也沒能指揮任何一場戰(zhàn)役。
這個時候,馬歇爾不得不詢問已經(jīng)在籌劃北非戰(zhàn)役的史迪威:“你愿意去中國嗎?”在當時,那意味著更低的物資調(diào)撥優(yōu)先度、更差的裝備、更不受重視的地位。但史迪威的回答是:“作為一名軍人,不管上級需要我去哪里,我都責無旁貸?!碑敃r可曾有第二個人敢于像他一樣迎難而上?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對抗戰(zhàn)時期史迪威援華經(jīng)歷的認識,歷來存在兩派觀點。一派認為,史迪威失敗的根源在于他對中國式政治所知甚少。假如他能像自己的后任魏德邁(Albert Coady Wedemeyer)少將一樣,與國民黨上層維持良好的私人關系,或許就不至于有1944年的決裂。另一派則認為,史迪威恰恰是一個太懂政治的權術家,他試圖利用自己身為援華軍事物資分配人的身份,壓服國民政府支持自己的反攻計劃,遂使沖突終究無法避免。你是如何看待這兩種觀點的?
伊斯特布魯克:我想強調(diào),史迪威始終是也只是一位職業(yè)軍人,而不是心思靈活的政客。假如他真的精通權術,本可以輕輕松松地待在重慶,把美援租借物資的分配權讓給蔣介石,而不必去管那些物資究竟被用到了抗日戰(zhàn)場上,還是被囤積起來作為內(nèi)戰(zhàn)之用。這樣一來,美國政府收到的關于他的評價也一定是極盡贊美,根本不會有后來的種種風波。但史迪威的軍人個性容不下這種事:他汲汲以求的是在戰(zhàn)場上打敗日本人。為此就必須提升中國軍隊的戰(zhàn)斗力,必須對一切租借物資物盡其用。他去中國不是為了流連于重慶的宴會,不是為了當蔣介石的傀儡。即使是在他和蔣的關系已經(jīng)全面惡化的1944年,他依然堅持向這位名義上的上級、中緬印戰(zhàn)區(qū)最高司令長官匯報真實的前線狀況和中國軍隊的需求,盡管蔣介石并不欣賞他的實事求是。
在1944年的緬甸戰(zhàn)場,只有史迪威這一位美軍將領有能力調(diào)動中國軍隊并指揮他們贏得戰(zhàn)場勝利。因為他幾乎每天都待在第一線,給麾下的中國官兵打氣,告訴他們?nèi)绾尾拍軗魯∪毡救恕U怯捎谒硐仁孔涞淖黠L和旺盛的進攻精神,1944年春天新22師和新38師攻占密支那的作戰(zhàn)才能獲勝。其他將領做不到這一點,魏德邁也做不到:和史迪威比起來,他才更像是一位“辦公室將軍”。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在1944年,中國還面臨另一場嚴峻的軍事考驗:日軍發(fā)動了由北向南的“一號作戰(zhàn)”(豫湘桂戰(zhàn)役),在8個月時間里使中國軍隊蒙受了慘重的領土和人員損失。一些軍事研究者認為,如果史迪威不是過分偏執(zhí)于他的緬北攻勢,而是將手中的部分物資和兵員調(diào)劑到中國內(nèi)地,或許能對中國的總體軍事形勢產(chǎn)生更積極的影響。你是如何看待這種觀點的?
伊斯特布魯克:持這種論調(diào)的批評家,看上去通盤考慮了全局,其實不過是紙上談兵。在滇緬公路尚未打通的情況下,要將堆積在印度的美援物資轉(zhuǎn)運到中國內(nèi)地,只能通過“駝峰”航線空運。且不說這條航線的危險性以及可用運輸機的長期短缺,即使彈藥和汽油能通過空運抵達昆明,它們依然要經(jīng)由漫長、脆弱的陸上交通線才能送抵對抗“一號作戰(zhàn)”的前線,沒人能估算出需要多少物資才能滿足前線所需。
另一方面,史迪威并非沒有考慮過開辟一條從陸上聯(lián)通中國西南的新交通線的可行性。就在1944年春天中國遠征軍反攻緬北的同時,美軍工兵正在修筑一條以印度阿薩姆邦的利多(Ledo)為起點、穿越緬北抵達昆明的新公路。但利多公路直到1945年1月才竣工通車,那時“一號作戰(zhàn)”已經(jīng)以日本的勝利而告終了。
如果我們足夠嚴肅地看待發(fā)生在史迪威和蔣介石之間的軍事路線分歧,特別是誰應當為1944年豫湘桂戰(zhàn)役的慘敗負責的問題,那么必須承認:在依靠航空兵還是步兵來贏得對日戰(zhàn)爭的問題上,中緬印戰(zhàn)區(qū)自始至終沒有形成統(tǒng)一意見。作為駐華美國陸軍航空兵的最高領導人,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在1942年曾經(jīng)向羅斯福總統(tǒng)夸口:只要給他150架飛機,他可以在6個月之內(nèi)打敗日本。蔣介石支持這個方案,因為在一項以空中力量為主體的戰(zhàn)略下,美國人將承擔主要責任,中國自己的部隊則無需蒙受損失。羅斯福同樣喜歡陳納德的計劃,因為在當時美國的戰(zhàn)略權重安排中,歐洲排在第一,太平洋第二,中緬印墊底。由于不可能優(yōu)先將租借物資分配給中國戰(zhàn)場,當然是成本越低的方案越受歡迎。因此,在優(yōu)先保障駐華航空兵的物資需求這個問題上,中美兩國政府形成了默契,代價則是史迪威的陸上反攻計劃永遠無法獲得充足的后勤保障。
盡管在理論上,史迪威才是援華租借物資的最終分配人,但他幾乎不可能悖逆中美兩國最高領導人的意志。1942年,他曾經(jīng)向蔣介石呈遞過一份備忘錄,指出:航空兵擁有強大的破壞力,對陸上作戰(zhàn)會是很好的協(xié)助;但不能指望單靠航空兵完成所有工作。沒有步兵保護機場,即使遠程轟炸機可以威脅到日本本土,日軍依然可以通過摧毀機場來化解空中壓力。1944年“一號作戰(zhàn)”的動機之一,正是占領美軍機場。而只有步兵才能收復領土,決定戰(zhàn)局的最終走向。但無論是蔣介石還是羅斯福都沒有回應他的質(zhì)疑。1944年反攻緬北之前,史迪威曾再三希望能得到幾個美國步兵師,但最終撥給他的只有區(qū)區(qū)3000人的梅里爾特種突擊隊。
作為地面部隊指揮官,史迪威真正能改變的事情并不多。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能撼動華盛頓和重慶的上層意志時,就返回了緬甸,繼續(xù)指揮中國遠征軍打通陸上交通線。中國內(nèi)地的變數(shù),已不在他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提到了陳納德提出的在空中贏得對日戰(zhàn)爭的計劃。這位美國陸航將領和史迪威與國民政府,尤其是其領導人蔣介石之間的關系,恰好構成鮮明的反差:直到抗戰(zhàn)結束之后許多年,陳納德與蔣介石夫婦依然維持著很好的私交,而史迪威和蔣之間卻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對陳納德其人,史迪威有何評價?
伊斯特布魯克:當史迪威在1942年新官上任之時,他和陳納德的關系一度相當不錯。他喜歡這個老飛行員身上積極進取的進攻精神和勇氣,在日記里也對陳納德評價頗高。但陳納德對政治過于熱衷,一直希望把自己運作成中緬印戰(zhàn)區(qū)代表美國的一把手,對頂頭上司史迪威往往陽奉陰違。借助媒體和私人關系,陳納德在華盛頓進行了一波自我包裝和美化的公關,參與者包括和他相熟的幾名美國駐華記者,羅斯福家族的遠親、前《紐約先驅(qū)論壇報》記者約瑟夫·埃爾索普(Joseph Alsop),以及蔣介石的外交官,目標是取史迪威而代之。
史迪威并不遲鈍,他很快察覺了陳納德的小心思。當上司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屬一直在暗中拆他的臺時,兩人的關系顯然無法保持融洽。他們就這樣鬧翻了。另外還有一些小齟齬,比如陳納德在桂林為第14航空隊的美籍官兵開了一家妓院,后來還用運輸機將妓女空運到昆明,這讓重視風紀的史迪威勃然大怒。“駝峰”航線上存在的走私現(xiàn)象也遭到了史迪威的申斥,這讓兩個人的關系進一步惡化。一個相當微妙的事實是:1944年夏天蔣介石與史迪威徹底決裂后,中國方面向羅斯??偨y(tǒng)遞交了一份備忘錄,要求撤換史迪威。這份備忘錄的起草者,正是陳納德的親密顧問、在華盛頓廣有人脈的埃爾索普。我相信這一舉動是受陳納德指使的。
毫無疑問,這是明顯的以下犯上,即使在和平時期也是相當糟糕的行為。這樣一對上下級,還怎么能共存下去呢?然而最終走人的是史迪威,因為蔣介石支持陳納德,而羅斯福必須考慮政治因素。所有這些局中人里,無論是羅斯福、蔣介石還是陳納德都很懂政治,只有史迪威不懂。所以他出局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抱憾離開中國之后,史迪威在“二戰(zhàn)”最后的10個月里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
伊斯特布魯克:那是一段相當難熬的日子。1944年10月底史迪威返回華盛頓述職之時,正值美國大選投票在即。羅斯??偨y(tǒng)擔心史迪威在媒體面前抨擊國民政府可能造成選情波動,明確要求他不得與任何人談論中國問題,先放兩個月假。當時他的家人正在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暫住,史迪威從華盛頓飛去了達拉斯,卻被告知不能離開愛田機場,以免有記者找上門來。他只能借住在機場內(nèi)陸軍航空兵的一間單人宿舍里,門口有兩個警衛(wèi)把守;連我的外祖母去看望他時,也只能在旁邊的女兵宿舍過夜。他們就是這樣對待一位四星上將的!
兩個月的沉默期接近結束時,史迪威已經(jīng)無法再忍耐下去了。他找到馬歇爾,要求重回一線帶兵,哪怕當個師長也好。馬歇爾要他干回戰(zhàn)前的老本行,在本土負責陸軍新部隊的編練,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因為那依然不是真正的戰(zhàn)場。最后馬歇爾同意調(diào)他去西南太平洋戰(zhàn)區(qū)(SWPA),在麥克阿瑟上將麾下負責訓練未來登陸日本本土的部隊。當時麥克阿瑟曾表示,他更希望由史迪威來指揮進攻沖繩島的第10集團軍,而不是當時的司令巴克納中將。巧合的是,1945年6月,正當史迪威乘坐的飛機抵達夏威夷時,巴克納中將在沖繩前線戰(zhàn)死,于是“酸醋喬”順勢接管了第10集團軍,在沖繩度過了戰(zhàn)爭的最后兩個月。
那個時候他才剛滿62歲,自覺年富力強,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患上胃癌,更不知道他的生命在1946年10月就會終結。因此對他的最后一趟也是爭議最大的中國之行,外祖父本人并沒有留下什么總結性的文字。但在1944年10月被迫離任時,他曾經(jīng)給自己擔任駐華武官時的秘書寫過一封信,信中表示:“如果我不相信中國人民能贏得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我也不會一直待在這片土地上?!蓖ㄟ^1944年的緬北戰(zhàn)役,他成功地證明中國士兵可以表現(xiàn)得和其他強國的士兵一樣優(yōu)秀,這已經(jīng)足以告慰他來華的初衷,并且他也為之深深自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涉及對史迪威在華經(jīng)歷的評價時,芭芭拉·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女士的普利策獎獲獎作品《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jīng)驗,1911~1945》往往被視為最具權威性的論斷。近年來對這部巨著的再認識也發(fā)生過若干分歧,例如《劍橋世界軍事史》第四卷主編之一、荷蘭裔軍事歷史學家和漢學家方德萬(Hans van de Ven)就批評塔奇曼對史迪威過度神化。你是如何看待塔奇曼其人其書的?
伊斯特布魯克:盡管已經(jīng)時隔40多年,我依然認為塔奇曼的那本書是目前市面上有關史迪威的著作中最杰出的一本。她既是一位嚴肅的歷史學家,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寫作者,下筆之前會做充分的調(diào)研,文筆很生動,不至于使人厭煩。最重要的是,塔奇曼沒有預設自己的立場:她那本書里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能找到對應的史料佐證。為了盡可能多地了解和史迪威有關的一切信息,她廣泛查閱了保存在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圖書檔案館的史迪威日記原件,還和我的外祖母、父母以及其他親屬做了面對面的交流,獲得了許多寶貴的第一手材料。那些自以為是的揣測和臆斷,在她筆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又哪里談得上“神化”呢?
在那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曾見過塔奇曼本人幾次。那是一位既有著犀利才思,風采也很動人的女士。她的頭腦就像個靈敏的捕獸夾,不會錯過任何事實的蛛絲馬跡。而當她本人希望使用這些細節(jié)時,又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它們從腦海的某個角落里翻出來,仿佛已經(jīng)整理歸檔過。真是位了不起的女人!
說到塔奇曼所參考的檔案資料,有必要說明一下胡佛檔案館收藏的史迪威日記(The Stilwell Papers)的來由。1946年外祖父去世后不久,我的外祖母就決定將他一生的日記、書信以及其他可能具有史料價值的文件一并送交胡佛檔案館保存。當時館方曾經(jīng)提出:如果家屬認為其中有不適合馬上向公眾公開的內(nèi)容,館方可以為其設定25年的保密期。外祖母為此召開了家庭會議,所有子女達成共識:鑒于史迪威將軍本人就是一個胸襟坦白的人,和他有關的文件也不會設任何保密期限,隨時都可以供研究者和公眾調(diào)閱。早在1948年,與外祖父素有交誼的著名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就整理出版了他的戰(zhàn)時日記。近年來,胡佛檔案館又開始將日記原稿加以電子化,使得所有人都可以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查閱。全部日記文本里只有兩句話被涂黑:它們不涉及重大的歷史事件,只與家庭瑣事有關,我們希望可以隱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的父親以及史迪威家族的其他成員在戰(zhàn)爭期間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
伊斯特布魯克: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之役失利后,新38師和新22師退入印度蘭姆伽,改編為駐印軍。我的父親歐內(nèi)斯特·伊斯特布魯克此時恰好也從本土調(diào)往印度,擔任駐印軍的步兵戰(zhàn)術教官。到了1944年初,他的實際角色已經(jīng)變成了外祖父的行政助理,負責在中緬印戰(zhàn)區(qū)的美籍將領和中國指揮官之間進行協(xié)調(diào),對戰(zhàn)時中美關系的復雜曲折有很切身的體會。史迪威奉調(diào)回國后,我父親升任美軍第475步兵團團長,參與了緬北之戰(zhàn)的最后階段,也見證了利多公路在1945年初終于建成通車。
同樣曾在中緬印戰(zhàn)區(qū)服役的還有我的舅舅小約瑟夫·史迪威以及姨夫威廉·卡梅隆。小史迪威是戰(zhàn)區(qū)司令部的情報參謀,卡梅隆則在蘭姆伽學會了中文。我母親史文思、姨媽史文哲以及其他家庭成員當時住在加州卡梅爾的海濱老宅里,那棟房子是1933年史迪威短期轉(zhuǎn)入預備役時建造的,如今依然歸史迪威家族所有。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是什么原因使得你的母親史文思女士決定在1982年發(fā)起“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獎學金”?
伊斯特布魯克:中國改革開放后,我母親曾多次重游故地,尋訪外祖父在中國的活動軌跡。80年代初的一天,她乘坐游船航行在長江上,船上的一位年輕工作人員正在用中英兩種語言介紹安全須知。我母親走到他跟前,夸獎他英文說得好。聊了幾句之后,我母親講起了中文。那個小伙子問道:“你是在什么時候?qū)W的中文?”我母親回答,是在童年時代。接著小伙子又問:“你第一次來中國是什么時候?”我母親說:“是1920年。”那個年輕人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評論道:“1920年,就是史迪威將軍來中國的那一年!”
多么令人驚訝的故事!在中國的一艘游船上,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伙子,不僅聽說過史迪威的名字,還知道他來中國的確切時間。我母親最終告訴了那個年輕人她的身份,并且下決心要創(chuàng)辦一個獎學金項目,使中國的大學畢業(yè)生可以繼續(xù)前往美國深造,并將史迪威留下的友誼、尊重與欽佩的精神遺產(chǎn)永遠傳遞下去。我們也希望中美兩國更多的民間人士能參與到這項事業(yè)中,一起來維系這根特殊的情感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