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張瑞超
同齡小姨
山東/張瑞超
母親有個小她二十多歲的妹妹,是姥姥最小的女兒,也就是長我兩個月的小姨。我們同一年來到這個世界上,她是農(nóng)歷七月初五,我是九月初五的,年齡相當(dāng),輩分卻不同。她與我有著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有著類似姐們閨蜜般的情分,又有著感情上無上的依賴。
我是父母手上的掌上明珠,她卻是姥姥知天命之年降生的最小女兒。她的到來,幾乎就是一場生命的兌換。
在醫(yī)學(xué)不發(fā)達(dá)的那個年代,女人每一次生孩子,就是拿著生命去賭明天。姥姥生下她時,遭遇了令人恐怖的大出血。血色從枯瘦的身體里浸染了土炕,灰白色的臉龐宣示了無奈。村里的接生婆只顧著搶救姥姥,卻沒有人顧及躺在另外一個土炕上的女嬰。她孤獨(dú)地在這個新世界里掙扎。偶爾有鄰居想起她,便熬一碗糊糊,抹進(jìn)她稚嫩的小嘴里。幸好,體格健壯的姥姥挺了過來,在死神那里逃了回來,開始撫養(yǎng)這個幸運(yùn)的女嬰。
等母親挺著大肚子來到姥姥身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好幾天以后了。母親的家離姥姥有著四十多里路,憑借一輛破舊自行車,把回娘家的路走得辛苦曲折。那是我和小姨的第一次相遇,我還在母親的肚子里,而小姨閉著眼睛躺在姥姥的土炕上。我們隔著塵世,傾聽彼此的心跳。
可憐天下父母心。盡管姥姥也懷孕生子,她卻舍不得吃幾個雞蛋,反而省下來100個雞蛋,在母親生下我的時候,就讓舅舅送到母親的炕前。而這一切,母親不明就里,那時候的母親也是年輕。
每當(dāng)提及這段辛酸往事,母親幾乎掉淚,心疼母親在炕上與死神抗?fàn)?,把雞蛋送給自己,疼最小的妹妹沒有奶吃。隨著年齡和皺紋的增長,母親極不愿意提及,痛苦的心太疼。苦日子里的痛,浸到骨子里去了。
我在父母的護(hù)佑下長大,有些被寵溺得任性。小姨在姥姥蒼老的臂彎中成長,帶著溫婉的秉性和對生活艱辛的理解。
不知讀書為何物的童年時代,小姨一度成為我純真無邪的玩伴。我和小姨肩并肩地長大,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或許是長輩,姥姥總是教育小姨要讓著我,哪怕是一個雞蛋,也是先讓我吃,小姨就在旁邊癡癡地看著。我想,那個時候,我肯定是經(jīng)常欺負(fù)她的。無論玩什么,她總是讓著我,從來不和我搶。或許,就是在這種寵溺中,我變得越來越霸道不講理。
姥姥家門前有一條大河,緩緩地流走了我的童年。下了高高的堤岸,走過蘆葦叢生的濕地,走近水邊,寬闊的水面上,陽光落下千萬條金色鱗片,水底魚兒暢快地嬉戲。這樣的情景,一直住在夢里,千回百轉(zhuǎn),纏綿不休。我和小姨,以及一大群野小子野丫頭,一起下河抓魚、摸田螺。摸上來的田螺,堆在姥姥的院子里,我們用小石頭將空殼敲破,串成項鏈。要么就到村里捉迷藏,鄰居的院落、墻角,沒有我不去的地方。
有一個同齡小姨在身邊,助長了我的自豪和自信。只要一到姥姥家,就像國王回到了自己的國家。自恃有一個小姨,我在姥姥的家里,如魚得水。誰也不敢跟我鬧,誰要是惹惱了我,臉蛋一拉,回身就再也不跟他玩。而小姨從來不會這樣,她和誰都是朋友,和誰也不打架。
上學(xué)伊始,被套上的枷鎖就再也摘不下來了,再也不能跟隨母親隨意地去姥姥家走動了,與小姨見面玩耍的機(jī)會也越來越少。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去。冬天,我要在冰凍的河面上騎車,光滑的冰面戲弄我的頑皮,把我摔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敢,卻也和我一樣騎,摔倒了就不再騎了。我摔得七葷八素,她就扶起我,微笑著看我在冰上耍花樣。暑假,我住在姥姥家里,和小姨到村里角角落落尋覓屬于童年的快樂。她從來不和我爭執(zhí),微笑著和我度過在一起的日子,不爭不吵、不言不語,陪著我一起瘋、一起歡笑。
小姨,以她的溫和、寬容和善良,陪我走過童年。童年的時光里,在我身邊都是一些野小子,和我分享女孩秘密的只有小姨。然而,當(dāng)我們相繼走進(jìn)中學(xué),遙遠(yuǎn)的距離讓我們無法再分享屬于女孩的心思。我便孤獨(dú)地長大,而小姨身邊卻環(huán)繞著閨蜜以及長她十多歲二十幾歲的姐姐哥哥。
小姨和眾多姐姐、哥哥、嫂子、侄子、外甥相處得都非常融洽。從沒聽說過小姨和誰吵架動氣,和誰鬧過別扭。即使嫁人之后,也是與婆婆相處得極為和諧。
姥姥老來得女,也沾了最小女兒的光。姥姥身邊六個兒女相繼成家立業(yè),陪在身邊帶來歡樂的只有小姨了。尤其是在姥姥得病住院的時候,都是小姨衣不解帶地在身邊伺候。即使出院,洗衣做飯家里家外的活計,都是小姨在身邊做的。姥姥去世的時候,小姨慟哭倒地,那時候她剛過三十歲,有了自己的女兒。
距離和時光,把從小長大的我們拉長。我們在各自的世界里,柴米油鹽的腌制生活。上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生子,能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甚至有好多年不見面。在心底,我卻依然儲存著對小姨見面聊聊生活的渴望。夢里,去往姥姥家的那條曲折的路,走了千百遍;那條門前的河,在夢里也依然流淌。
偶爾的一次見面,還是在姥爺住院的日子里。她和大姨、二姨、舅舅在一起。那時候,她依然和我一樣地長發(fā)披肩,身材也是和我一樣的纖細(xì),體重也都是48公斤,個頭也是一般的高,有人說相貌都長得差不多。的確如此,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們一起在家里玩,鄰居過來拿東西,竟然就把小姨錯認(rèn)做了我,后來逢人就說,我和小姨長得很像。這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我們見面,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但也有著說不出的情愫。彼此對望的眼神,也隔了歲月凝結(jié)的陌生。
想說的話太多,卻又無從開口。
匆匆別離,我們又各自沉溺在自己的生活里。我爭分奪秒地在小城生活的煉獄中掙扎,她遠(yuǎn)在上海,在五色迷離中熏染大城市的氣息。
彼此交集的時光短暫,一閃而過,只好把內(nèi)心的渴望再次隱藏。
長大了,意味著背負(fù)不同的家庭前行。
就在前不久,表妹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再一次見面。
還是長發(fā)披肩,頭發(fā)黝黑發(fā)亮,比我的多,一款綠花長裙襯托出她依然的溫婉。這次的體重比我重了不少。她還是那么微笑著,一如既往地微笑。我要求和她照相,她說不愿意照相,有皺紋了,但最后還是拗不過我,便和我一起照了。
歲月在我們的身上、臉上都留下了痕跡,無法抹去,也無法還原曾經(jīng)。
她的女兒很優(yōu)秀,比我的兒子小一歲,卻同一個年級,明年都面臨高考。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她隨丈夫就去了上海,一直在上海,和女兒聚少離多。女兒說要考上海的大學(xué),和媽媽爸爸在一起。
一個溫婉的女人,注定擁有一個波瀾不驚的人生。不要大風(fēng)大浪,平淡得只要不受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