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 霜
等待父親和母親
□ 吳 霜
我的媽媽和爸爸是分別在1998年和2003年的五年間,相繼離世的。
人們知道,我的父親吳祖光和母親新鳳霞,來自于不同的社會背景和生長環(huán)境。他們結(jié)合的時候是1951年,父親是從香港剛回內(nèi)地的著名電影編劇、導(dǎo)演,母親是在舞臺上初露頭角的天才演員。
考驗來自1957年,父親被扣上了右派帽子,要去東北進行“勞動改造”。面對這種打擊,父親身上與生俱來的安然和忍耐起了作用。母親卻經(jīng)歷了一次巨大的考驗。許多人規(guī)勸她趕快離婚以保全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名聲。母親在這件事情上面表現(xiàn)出了非同以往的抗拒態(tài)度,她一面接受各樣的批評和指責(zé),一面毅然決然地堅決不離婚。來自各方的壓力讓母親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苦和難堪,她非常勇敢地對領(lǐng)導(dǎo)說出了那句后來被人傳誦的“名言”:王寶釧等薛平貴十八年,我能等吳祖光二十八年!母親等了父親三年之后,父親回來了。當(dāng)年介紹父母相識的老舍先生在見到父親的時候,對他說:你要善待鳳霞,她有一顆金子的心。
在以后的幾十年里,父親果然善待母親,而母親也一如既往地忠實于父親。當(dāng)更大的風(fēng)雨向他們襲來的時候,這種互相間的善待與忠實更加顯示出了無可比擬的強大生命力。他們相扶相幫地度過了艱難歲月。那時候,母親又被人勸說著要她離婚。這一次,勸說者中間甚至增加了她自己的母親,我的外祖母看到自己的女兒身背右派分子妻子的包袱受人白眼遭人排擠實在不忍,她單純地認(rèn)為脫離掉一個這樣的丈夫,女兒就可以擺脫羈絆重新飛上天空。
這一次,母親仍然和1957年那次一樣不“就范”,對于這一點,她非常堅決:哪怕丟掉演藝事業(yè),也不能丟掉家庭。她不離婚。母親不能演戲了,父親不能寫作了。但是,他們在共同的遭遇中對前途仍然充滿著希望。
父親是典型的不為利益所動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在敘說自己觀點的時候永遠(yuǎn)不會考慮世俗的因素,永遠(yuǎn)不會因為什么人的地位、權(quán)勢而隱瞞自己的態(tài)度,他會為了給別人打抱不平而遭受一陣劈頭蓋臉的批判、訓(xùn)斥,父親的這種闖禍的性格給無辜的母親帶來了無盡的麻煩,但是母親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1992年,一場驚動全國甚至世界的“國貿(mào)案”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父親在報紙上看到了北京的兩個女孩子在一個國有商店里被人無理搜身的消息,以他一貫的仗義執(zhí)言為兩個弱小的女孩子講話,在《中國工商時報》上寫了一篇文章痛斥搜身的單位。誰知遭到那個單位的妒恨,被對方以“侵犯名譽權(quán)”為由告上了法庭。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75歲了。那場官司足足打了三年。
報刊雜志、廣播電視不斷播放登載,一場普通的民事案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一大社會新聞。那一場官司最終以父親取勝對方敗訴結(jié)局。這一場官司過去之后,父親已是近八十歲的老人了。如果說過去吳祖光是文化圈敬重的元老,那么在那場官司之后吳祖光差不多成了廣大的普通人眼中公正、無私、正義的代名詞。許多陌生人跑到家里來找父親,訴說他們的不幸和遇到的不公,請求父母的幫助。
在我眼里,我父母和別人的父母絲毫沒有兩樣。但是,他們平常的行為做事又確是經(jīng)常與眾不同,他們不為一般世俗常理所驅(qū)使,行事做人永遠(yuǎn)有自己的原則。母親于1998年去世了,五年以后,父親也隨母親而去。有關(guān)父母的一切都變成了過去。人事滄桑,歲月流淌,對于他們的離去,我總感覺不那么真實,總是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巡視著、搜尋著,想找到我所熟悉了一輩子的身影……
今年是父親一百周歲和母親九十周年誕辰,我依然在心里等待著他們。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