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和久田幸助
梅蘭芳與胡蝶戰(zhàn)時在香港
□ [日]和久田幸助
梅蘭芳蓄須明志(油畫)
作者和久田幸助,是日本的廣東語專家,戰(zhàn)時被征服役,編入香港占領軍,在報道部任“藝能班”班長。曾負責戰(zhàn)時的香港劇藝工作,故與影星伶人有所接觸,因有袒護中國人的嫌疑曾遭日本憲兵隊拘捕。本文即回憶其與梅蘭芳、胡蝶交往的經過;對梅胡二人的民族氣節(jié)和人格備加贊揚,對日軍的強橫迫害做沉痛指責。
我初次與梅蘭芳會面,記得是1938年春天在香港。
1937年7月,發(fā)生盧溝橋事變。中日戰(zhàn)爭開始之后,上海、南京、徐州、武漢、廣州等中國各大都市相繼落于日軍之手,各地的難民都匯集到戰(zhàn)火未波及的香港。
有一天下午,我到香港告羅士打酒店去飲茶,發(fā)現在鄰桌,有一位帶雪白手套的中年男子,帶了三四個人,也在飲下午茶。因為在不知寒冷的香港,不需要戴手套,我覺得很稀奇而注視那個中年男子,他原來就是梅蘭芳。
關于白手套的事,后來我曾問一個懂得京戲的中國人,他告訴我說:“因為是男青衣,對于手必須妥為保護?!?/p>
香港是一個狹小的地方,以后又在海岸上、街上,見過梅蘭芳好多次,就在那個時期,利舞臺貼出了梅蘭芳上演收山戲的廣告。連著幾晚演出的諸如“天女散花”、“霸王別姬”、“西施”等,全都是拿手好戲。因為要看這個絕代名伶最后的舞臺表演,我每晚都沒放過,一位京劇行家的中國人告訴我說:“梅蘭芳現在已經四十四五歲了。他的巔峰時期是十六七歲?,F在所看的,可不是當年的虞美人和西施了!”
就在數年之后,不可知的命運之繩,把我和梅蘭芳牽連一處,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
1941年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即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12月25日,日軍占領香港,我因為研究廣東語而被征用,參加了占領軍。
我被編在報道部工作,掌管與廣東語有關的工作,即統(tǒng)制電影、戲劇及其他藝術活動,報道部下設一“藝能班”,我被任命為班長。
英國當局為了準備戰(zhàn)爭,曾存貯了大量的糧食,甚至有的劇院都改做了糧倉,日軍占領香港后,控制了全部倉庫,市面上一粒米也不見了。
當時香港居民開始陷于缺糧的災難,可是日軍當局并沒有設法解救糧荒。
我因為有許多中國朋友,市面上發(fā)生的事情,很快就傳到耳里來。不管其他部門怎樣,我將“藝能班”有關的人士,如電影制片廠、電影院、劇團、戲院的員工和家庭,全部實行登記,在日軍占領的第五日,即開始配發(fā)糧食。
為了配糧的事情,我曾與報道部長和占領軍參謀長,進行了頑強的交涉。我對他們說,如果連這點表示善意的事情都不做,便無法得到居民的合作了。
于是梅蘭芳也在這一措施下領到配給的糧食。當時我曾想過怎么對待這個舉世聞名的藝人,我認為自己必須直接和他談談。
當時日軍的方針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集中一切人和物,協(xié)助“大東亞的建設”。我負有這個責任,也必須向梅蘭芳提出這種要求,但是我向他提出了三個保證:
一、妥善保護他的生命和財產。
二、尊重他的自由。如果他感到不能接受日方的做法,想去重慶的話,及時無條件放他到重慶去。
三、不損害中國人的自尊心,中國人和日本人,站在平等立場互相合作。
以上三個條件,并非上峰的指示,乃出于我個人的考慮。
對我的要求,梅蘭芳這樣回答:“我所以來到香港,是因為不愿卷入政治漩渦?,F在中國分成兩個,蔣介石先生的中國和汪精衛(wèi)先生的中國。我和蔣先生和汪先生都是好朋友。我作為一個朋友來說,對兩人任何一方都不應接近。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來到香港,今后我仍希望過安靜的生活,如果要求我在電影舞臺或廣播中表演,那將使我很為難……”
我充分理解了梅蘭芳的立場,并且照他所說的互相約定,使他過安靜的生活。那以后我堅守彼此的約定,從來沒有要求他演戲或廣播。
還有,我去拜訪他,都盡量地審慎從事;可是后來我與他仍在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他有一次在閑談中表示:“我的家原來在上海,想回上海去,希望替我辦手續(xù)?!?/p>
我很快地為他辦了手續(xù),備妥了護照,讓他回上海去了。
梅蘭芳去上海之后,我因工作忙碌,對他的事情就逐漸淡忘了。翌年(1942)春天,我因公去上海。當時從香港到上海,要坐三天的船。在船上遇到一個年及花甲的中國人,和我攀談起來。
“這位是和久田先生吧?我是梅蘭芳的朋友。從梅蘭芳那里常聽到你的事情?!?/p>
他在談話中曾問我,在上海住多久,住在哪個旅館等等。
到了上海,下船的時候,我曾說:“請代我向梅蘭芳先生問好?!彼炫c他分手。第二天早晨,我在旅館才睡醒,正在洗臉,聽到有人來敲門。打開門一看,只見梅蘭芳一個人立在那里,白凈豐滿的臉上浮著微笑,我立刻請他進來。他說道:“昨天晚上,朋友告訴我,你來到上海,我就趕著來看你?!蔽沂艿綔匚挠卸Y的歡迎。
問過我停留上海的時間及情況之后,他又說道:“希望在一起吃個晚飯,順便領你逛逛,你對什么地方有興趣請告訴我。”
我不客氣地說道:“現在如果上海有京劇上演,我想去看戲?!?/p>
日軍占領香港后在皇后大道舉行入城式
“恰好,最紅的李少春正在‘大世界’演唱,一起去看吧!”
第二天吃過晚飯,我們一同去看李少春的孫悟空,當時李少春還很年輕。第二天下午,我就要離開上海。
早晨我整裝待發(fā),又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又見到梅蘭芳的笑臉。
“來向你道別?!彼f著話,手中遞過來一卷東西。又說道:“這是我亂書的一個扇面。我姓梅,所以畫的是梅花。在戰(zhàn)時,沒有什么好東西送給你。非常不好意思,如不嫌棄請收下?!闭f著和我握了握手。
我雖然早就知道中國人講究禮儀,可是我仍深被這樣鄭重的禮貌所感動。當時不禁用力回握他的手。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梅蘭芳。
梅蘭芳畫的梅花,并未被戰(zhàn)火燒掉,今天仍掛在我的書房里。
當時如果說梅蘭芳是京劇大王,那么胡蝶可以說是電影女王。
她住在九龍?zhí)晾锩嬉凰撵o的住宅里。同住的有她的母親、丈夫和兩個孩子。
因為她是廣東人,我又懂廣東話,所以常常通電話。有一次她在電話中托我一件事。
“有件事麻煩你,等你下次來舍下的時候,請?zhí)嫖屹I些唇膏好不好?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出街的……”
她所說“我一向不出街”云云,含有不高興日本人的意思。
因為無論是廣州或是香港,在日軍占領的都市,各街角都堆起沙袋,由憲兵站崗放哨。中國人通過步哨之前必須深躬敬禮,如果步哨看著不順眼,還要搜身檢查。
演員胡蝶
雖然設哨的目的在于防備游擊隊,可是對于通行的中國人,每因忘記鞠躬或態(tài)度不夠恭敬,即遭日本憲兵毆打;單是這一件事,就強烈地損傷了中國人的尊嚴。
胡蝶有兩部轎車,都被日軍征用了,以至不能出街,這本是大為憤慨的事情,可是她卻笑著說:“因為是在戰(zhàn)爭,這些事只好忍耐。”
有一次我去拜訪她,看見一個士兵的影子從后門跑出去。
我就問道:“那些日本兵跑來這里干什么?”
她笑著答道:“是來要手表的。我若是有的話就給他們了。這附近駐了好多日軍,所有的表都已經給光了?!?/p>
我以一個日本同胞,對此深感恥辱,于是說道:“不能容許這么亂來,布告上明令禁止的事情,我將去調查一下,看是哪一部分的兵,把拿去的表送回來?!?/p>
相反的,她以教訓我的口氣答道:“因為是在戰(zhàn)時,這種事情,任何一國的軍隊都難免的,我覺得沒什么。你也不必介意了?!?/p>
在上述情況下,約在一年之間,胡蝶家中較值錢的東西,都送給了不請自來的客人。在快要過年的時候,一天占領軍參謀長打電話給我:“一位從東京來的將軍,無論如何想見見有名的女明星胡蝶,要請你安排一下。今天晚上為將軍設宴,胡蝶如果能夠參加是最好的機會。”
當時我答稱,胡蝶住在九龍?zhí)?,通常完全不出街,如果請她來香港參加宴會,希望派車去接她。另一方面我立刻把消息通知了胡蝶。胡蝶和往常一樣自然,非常輕松地答應了。
當晚七點鐘,在一廣東酒樓為將軍設了酒宴,照預定時間開始。我也出席了宴會,在座的人都為一睹胡蝶的風采而翹首盼望。可是時間已過了七點半,眼看就要到八點了,不知為何仍不見胡蝶的影子。
參謀長不用說直向我使眼色,我也等得焦急,就打電話到胡蝶的家中,并向各處打聽聯(lián)絡,都不知她的下落。
就在這種情況下,大約等到八點半的光景,胡蝶才出現。
經過修飾的胡蝶,愈發(fā)顯得雍容華貴,使沒有女性的宴席,立時增加了光彩,她先向參謀長和將軍說了幾句應酬話:“到得太遲了,真抱歉。因為途中感到不舒服,休息了一下。幾乎想折返原路回家去,因為已經約好了,所以還是趕來與各位見個面。對不起,只能與各位干一杯,我就得回去了?!?/p>
說完,她拿起酒杯,向在座的人逐一敬過酒,即匆忙地走了。
我從背影看出來,她的身體非常緊張,完全沒有素日那樣輕松和易的氣氛。這使我越發(fā)感到不安,等宴會完了,我就在酒樓中給胡蝶打電話。她好像劇烈地哭過,以從來沒有過的激動聲調,反復地說著兩句話:“馬上請你來一趟。有話要向你說?!?/p>
等我一到了她家里,她就突然對我說:“照我們的約定,請讓我們到重慶去。我向來以為處在戰(zhàn)時,所有的事情,我都能忍受,可是今晚上的事,我不能忍受。我有生以來,沒受過那樣的侮辱?!?/p>
她以無法控制的激動,半哭著這么說。
胡蝶在憤怒、哭泣和激動之下說出來的受辱事件,大概情況如下:
照著約好的時間,參謀長的車在六點半鐘到了胡蝶的家,打扮好了的她,即乘該車離家而去。
從九龍到香港來,必須先到油地的過海碼頭。當車子通過油地的日軍哨崗,后面突聽日本憲兵喝令停車的聲音。
車停之后,憲兵走過來,以半吊子的廣東話,命令胡蝶下車,并責問她,為什么在通過哨崗時,不像其他中國人一樣,先下車鞠躬敬禮再通過。
她嚇得用結結巴巴的日語、英語加上廣東話解釋說,“今晚是應貴國參謀長的邀請,很久完全沒有出過街,什么地方有哨崗都不知道。因為坐在車里邊,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庇诌B說了幾次請原諒的話。
可是,對她的解釋愈來愈生氣的憲兵,用她聽不懂的話痛罵她,不予寬恕,并加處罰,命令她:“站在這里!”
她被罰站的地方,在油地渡船碼頭的前面,時間正在香港九龍人們往來最頻繁的日暮時分,憲兵監(jiān)視著這個盛裝赴宴的女明星,四周筑起人墻圍觀。
在這種情況下,她被罰站了一個多小時,并反復受那憲兵惡作劇的騷擾,好容易挨到“你可以走了”的命令。因為受了太大的羞辱,哭都哭不出來了,到此她結束了談話。據知,在場的參謀長的司機,則始終袖手旁觀。
這是萬萬想不到的事情,我完全與胡蝶同感,當時我對她說道:“請給我一天的時間,一定要把鬧事的人找出來加以懲罰。之后,如果你仍要去重慶的話,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動?!?/p>
為了向參謀長報告,我立刻又趕回香港。
我回到香港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鐘。馬上與參謀長取得聯(lián)絡,向他報告了事情的大概情形。參謀長也大為震驚,立刻打電話給憲兵隊長——命令調查胡鬧的人,并限令明天上午回報。當時我感到,即使處分了胡鬧的憲兵,也難使胡蝶息怒了。
第二天上午,參謀長在電話中告訴說:“憲兵隊長說,憲兵隊沒有這樣一個人。他還說,一定是對憲兵隊有惡意的人,在制造謠言,表示非常憤慨。”
我大為吃驚,忙把事件經過又說了一遍,力言確是事實,絕非謠言;參謀長夾在我和憲兵隊長相反的意見之間,對這事件感到很難處理了。
在事件尚未廓清的情況下,約近正午時間,我想起應向胡蝶聯(lián)絡一下,于是打電話給她??墒侵宦爢鑶璧碾娫掆徑校芫煤芫脹]有人接。我心想:“難道真的已出發(fā)去重慶了嗎?”
我所以想到“真的”二字,因為我對胡蝶所受的屈辱感估計得太輕了。就在當天早晨,胡蝶和全家,動身去了重慶。
她在銀行的私人保險箱里,存有很多的金子和貴重品,不用說都來不及取出,幾乎是身無長物,如被追捕一般地走了。
九龍半島三面環(huán)海,她大概設法避過日軍耳目,在某處坐了漁船,拼命掙扎逃出去的。
事實上胡蝶化裝成一個貧家女,有如賽珍珠在《大地》中所描寫的阿蘭,脫出虎口逃到重慶方面廣東省政府所在地的韶關,五天之后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全世界。
高興的蔣介石,派一架專機把她接到重慶去,并予盛大的歡迎,使之成為激動人心的新聞。
這個消息震動了東京的參謀本部,并責問香港總督,為什么讓胡蝶從香港逃走。
(摘自作家出版社《中國戲劇大師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