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 錄

◆◇紀洪平

記 錄

◆◇紀洪平

初到深圳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

深圳已經(jīng)成了一個概念

當時房價還沒炒上天

房子三天蓋一層，改變了全世界的計算方法

我仰著脖子張望地王大廈

不小心就掉到天里面去了

深圳的天很藍，像靈魂的顏色

很多人在此迷失

如果那一年沒有七月

沒有把我一個人丟在繁華之中不管不問

沒有老母親在電話那一頭急切的呼喚

我也不會坐在世界之窗公園的草坪上

呆呆看著遠去的白云

并且不斷清點腦子里那碧空如洗的思想

深圳與創(chuàng)造有關(guān)，與激情有關(guān)，與青春有關(guān)

看似與故鄉(xiāng)無關(guān)

而我，偏偏抗拒不了這無關(guān)痛癢的思念

深圳有個好兄弟

剛到深圳時，有故鄉(xiāng)的兄弟來陪伴

盡管兄弟請我吃飯很豪爽，也從不談錢

但我知道他每天要準時上班

沒有錢，兄弟就不好做

深圳很現(xiàn)實

每個人的時間都能拿來計算

我不想算出兄弟到底價值幾何

不想為幾個數(shù)字，弄得心驚肉跳

為了完成一個項目，我要在深圳住很久

換到比較便宜的福田區(qū)財政局招待所

距離兄弟就遠了

但他沒有忘記，隔三差五找我喝酒

有時也去洗頭按摩

讓我開開眼

這個世界有些規(guī)矩可以打破

我離開深圳時已囊中羞澀

從兄弟手中借了四千塊錢

他很灑脫，但我感覺到了友情的分量

回到故鄉(xiāng)

第一件事就是把錢送還他父母

以后兄弟回來就找我

好在老家也有了洗浴中心

友情像身體，雖然越來越老

可越按越舒服

幾十年悄悄過去，兄弟依然在深圳

我們見面的機會不知不覺少了許多

這個時代不再談錢

也許就沒必要見兄弟了

那個老鄉(xiāng)消失在深圳

住在套間里的老周講

他有個好朋友跟我是同鄉(xiāng)

一個非常仗義的東北漢子

名叫王安慶，曾被深圳媒體廣泛報道

老周是湖北孝感的一個廠長

經(jīng)常請我吃飯、洗頭

有時把我吃得莫名其妙

不知如何消化他的熱情

一個廠長住進招待所，省下錢

請我邊吃邊跟他一起回憶朋友

東北漢子王安慶

曾經(jīng)去俄羅斯搞邊貿(mào)掙了錢

然后轉(zhuǎn)戰(zhàn)深圳繼續(xù)淘金

雖然沒什么起色卻天生豪爽，照舊一擲千金

后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一個絕色女子

后來生意一塌糊涂

后來沒錢住賓館，服務(wù)員們給他偷吃的

老周說這個名字時很輕

好像這個人不是用來說的

只能放在脆弱的心上

窮途末路的王安慶有一天突然想起

一個珠寶商還欠自己的錢

于是，他來到天安大廈

珠寶商的婆娘看他如此落魄

竟然矢口否認

此時萬丈豪情的他，情緒失控

這個婆娘大喊打劫

一幫保安追上樓來，他下意識轉(zhuǎn)身逃跑到走廊

盡頭一點兒沒有遲疑

從十八層縱身一躍

這座高樓的全部重量

都壓在了他身上

王安慶，一個打劫未遂的罪犯

登上了報紙新聞

有人特別強調(diào)

這個家伙是東北人

深圳，說聲愛你不容易

前年去香港，途經(jīng)深圳

依然繁華如舊

可是，莫名地就多了幾許滄桑

站在熟悉的大街

覺得當年那種惶恐和青澀

比現(xiàn)在的深圳還美麗

十多年間，深圳更像深圳

十多年間，母親走出了我的思念

所有的白云都遠不過去天堂的路

我再也聽不到電話那端的催促

深圳，宛若生命中必須經(jīng)過的一站

我的夢想一半落在了站臺

一半標在站牌里的前方

我知道，腳下每一平方都以多少萬元計

真擔心曾經(jīng)的理想

會不會也這么難以立足

東北特殊人才

國華老弟嚴格說不是東北人

他祖籍河北，在東北讀完了大學(xué)

畢業(yè)后想以文字為生

在冰天雪地的東北，賣熱氣騰騰的“豆腐塊”

哪知文字渾身長滿了翅膀

他的短小文章被各種選刊、教材收錄

以后娶了東北媳婦，學(xué)會了唱二人轉(zhuǎn)

小日子過得熱熱乎乎

馬上就成為東北人了

三年前的初冬，他得到一個確切消息

深圳有個朋友打算推薦他

那天晚飯后他圍著東北走了一圈

像荊軻渡過易水

深圳是他投匕的理想場所

他的文字又準又狠

寄回東北的報紙和雜志洋溢著高貴的氣息

尤其稿費很高，有買下東北的氣概

昔日許多文友都在悄悄掂量

東北這一片片厚重的大工業(yè)

為何抵不過，深圳的一縷陽光

（以上選自《參花》2017年4期）

妻子為我做晚飯

忘了從哪一天起

妻子不再吃晚飯，或許為了健康

或許為了身材

總之，理由是反對一頓飯

開始我只覺得菜少了

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人吃飯

少了絮叨，少了交流，更少了味道

整個過程很像在完成一項工作

一天當中最后的工作

其實最累的不是我，是我的胃

除了消化食物，各種瑣事，以及這些年

越來越淡的愛情

原來妻子做菜有滋有味

煎炒烹炸，場面宏大繁復(fù)

往往一片人間煙火

如今一粥一飯，清湯寡水

端起來能聽到寺院悠揚的鐘聲

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恍惚游離狀態(tài)

成為某種精神的載體

稀粥一樣的生活

讓我的心情早已過分柔軟

從今往后，還要習(xí)慣一個人品嘗

平淡至極的人生

生活的缺口

哥哥比我大七歲

間隔了兩千五百多天

這些日子足以隔斷一個時代

足以成為我一輩子也追趕不上的距離

我與他就這樣不遠不近

保持哥哥與弟弟的稱呼

平均了一個家庭的四季

和頭頂?shù)男浅?/p>

我沒辦法不仰望他

而他卻一直緊盯著世俗不肯松開

他的抱怨不少，喝上小酒馬上春風(fēng)撲面

一舉一動跟平庸的生活一模一樣

他的世界觀在當知青時形成

雖然風(fēng)化嚴重，外表還顯得堅硬

直到前幾天相聚

他在酒桌上一笑，露出了豁牙

沿著這個身體的缺口

我看到親人的疼痛

看到了跟生活妥協(xié)之后

依然有躲不開的力量

（以上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