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語遼北

□蓋艷恒

口語遼北

□蓋艷恒

在遼北一個叫臥牛石的小山村，有我此生的父老鄉(xiāng)親。

——題記

我爸我媽

離家前的夜里，偷襲的雨

淋濕了我爸碼放齊整的劈柴

一大早

我媽就蹲在灶坑邊

連吹帶扇 ，試圖

讓那把唯一的干草引起一場，熱烈的燃燒

那些不成材的木頭

執(zhí)執(zhí)拗拗地，冒著黑煙

我爸從屋里走出來，又走進(jìn)去，來來回回

他想催促，又覺得

自己昨晚沒及時抱點(diǎn)干柴進(jìn)屋，有錯在先

因為心虛，敢怒不敢言

再有一個小時，去城里的車就要開了

我媽心急地從匣子里摸出兩個雞蛋

打在鍋里，于是

荷包蛋開始向蛋花湯演變

我媽愧疚地搓著骨節(jié)腫脹的雙手

說閨女，一會你挑干的吃吧

我爸從衣服里懷掏出一卷面額不等的錢

說閨女，到了城里的學(xué)校該咋花就咋花

沒錢了，就回家跟爸要

說這話時，我爸的底氣很足

一點(diǎn)都看不出每天需要喝下那么多湯藥

我蹲下來看火

我爸我媽也蹲下來看火

一陣煙冒出來

我們都順勢牽起衣襟

擦擦濕潤的眼角，不約而同地說

這煙，真嗆

我舅

爸媽提起他時，說你徐國太舅

我們提起他時，說我徐國太舅

這五個字的稱謂，從大姐那時算起

五十多年了。時間真長

這個徐國太舅，是媽的一個表親

他在我們家存在的歷史

高于那二間偏廈，那套馬車以及其他許多人

我小的時候，一直被兩個問題困擾

一個是他的爸媽去了哪里，怎么總也不找他回家

一個是總擔(dān)心他會肚子疼

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他的兩顆門牙被驢踢掉了

黑風(fēng)口似的嘴老是敞開著

從冬天到夏天，那得灌進(jìn)去多少涼風(fēng)啊

可我沒聽過他說肚子疼，倒是總聽他說肚子餓

他不常出現(xiàn)在我家的飯桌上，是娶了媳婦以后

可我家的柴米油鹽，在他的孩子們

相繼出生長大的二十幾年里，卻源源不斷地走在

去往他家的路上。

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二十載，爸媽也搬到縣城許多年

前些日子回家，想起我徐國太舅

媽說，你徐國太舅剛來過

帶了好多新下來的蔬菜，可是純綠色的

搬到城里這些年啊，買菜的時候都少

你徐國太舅的大棚，成了咱的獨(dú)家免費(fèi)供應(yīng)

媽還說，你徐國太舅的門牙也鑲上了

瞅著呀，比二十年前還年輕

我叔

二叔的大煙袋不是叼在嘴上，就是

正準(zhǔn)備被二叔叼在嘴上。人在煙袋就在

二叔的咳嗽聲，從白天走到黑天

卻從不會走遠(yuǎn)。騎在我家的墻頭兒上

能夠得著他家長出茅草的房檐。甚至還能

看見二叔坐在炕沿上，敲打他的煙袋鍋兒

有一些煙灰飛舞起來，散落在他松垮的棉褲上

正是午時

二叔下地從灶臺下?lián)艹鰞蓚€烤好的土豆

嘴里吹著氣，燙得兩只手顛來倒去

剝了皮的土豆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一塊一塊

喂進(jìn)二嬸的嘴里

二嬸發(fā)出“嗚嗚啊啊”的聲音，那是只有二

叔能懂的語言

病了八年的二嬸

在二叔下地干活的當(dāng)口，用盡全身的力氣

走到了村外的河水里。那一年

幾場暴雨讓河水湍急起來

二嬸像自由的水草，順著水流去了二叔找不

到的地方

二十年過去了，二叔眼見著

那條河一天天瘦成了干癟的溪流

弓腰駝背的二叔干不動啥活兒了

就帶著他的小孫子，整天地坐在河邊

一個呆呆地抽著大煙袋，一個和泥抓小魚兒

小孫子抓起河邊沖洗得細(xì)白的沙子

說爺爺，你看像不像咱家的精鹽？

二叔不說話。一口煙嗆上來

眼淚從臉上的褶皺里

滾落下來。比鹽還咸

大丫兒

大丫兒和我一起長大，在她身后

還有二丫兒、三丫兒、四小兒

我去找她玩兒的時候

那三個小孩兒會一直哭哭唧唧地

讓她背著抱著拉著。我假裝不生氣，忍著

初三下半年，我離開臥牛石

早上去沈陽的大客車五點(diǎn)半發(fā)車

我拖著行李趕到車站的時候

大丫兒已經(jīng)等在那里半天了

她用打了一個冬天的干草

給我換回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

我屬兔。她也是

車窗外，她揮舞的手臂，瘦弱得

如同路邊某一棵小樹上的枝椏

那年冬天，再回家鄉(xiāng)。路窄房低處

大丫兒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凸現(xiàn)出來

我能認(rèn)得的，似乎只有她的眼睛了

她欣喜中的不安，讓我心疼

她粗糙的骨節(jié)增大的手一會兒放在身前

一會兒放到身后，一個碎布拼成的小墊

從凳子上挪到炕沿，又從炕沿挪到炕里

她一直糾結(jié)著該放哪里，因為哪里

她都覺得不夠干凈。在她不能確定之前

我站在屋門口，看見她采石時炸殘雙腿的丈夫和

鼻涕眼淚混在一起的五歲兒子

我聽見年少時的夢想不及綻放就被碾碎的聲音

有人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偷走了歲月里

最美麗的部分，讓我們無處找尋

大丫兒扎著圍裙在外屋的灶臺邊轉(zhuǎn)悠了半天

一碗小米飯一大碗酸菜燉肉，吃得我依依不舍

大丫兒不停地張羅著給我添飯，她不知道

我一直在為減肥苦惱

住了一晚，聊了一晚。我要走了

她不留我，她屋里冷怕我凍腳

她還記得小時候因為棉鞋又舊又薄

我的腳經(jīng)常被凍出大紫泡

倒車鏡里，大丫兒被肥大的棉襖包裹著

跟在我的車后，邊揮手邊小跑

我的眼淚，水一樣流淌

汽車拐出了村子，駛上了102國道

這是我當(dāng)年離開家鄉(xiāng)的路。心情漸漸平復(fù)

有奇怪的味道涌上來。我下車查看

在后備箱里，一只矮小的卻胖墩墩的壇子

靜靜地呆在那里。我認(rèn)得它

它昨天還擺在大丫兒外屋地，裝著米

現(xiàn)在，它是我的酸菜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