獼猴桃的中庸江湖

□成都凸凹

獼猴桃的中庸江湖

□成都凸凹

恰到正午，太陽垂直扣下。因無蔭可托，遂鉆進寺堂，躲在佛的護佑下。但很快又鉆了出來。終是抵不住對院壩一排簸箕里的黃物的好奇。頂著太陽，拱著屁股，以形若田野考察者的體式，開始對面前的黃物作細致的觀測。

細密，褐黃，仿若金色陽光落地后的結(jié)晶。目視，像黃沙、煙絲、蛆蟲、谷糠，手探，又輕若無物。當?shù)剜l(xiāng)上的美女大學(xué)生李雪垠告訴我，這是村上的農(nóng)民在曬花粉，獼猴桃花粉，雄的，曬好后收拾起來，以便對滿山遍野的雌獼猴桃花進行人工授粉。偷個懶，不人工授粉也是可以的，交由風雨、蟲鳥去隨機完成，只是成果不能豐饒、更不能把定。話畢，小李不禁莞爾。

依我的識見，如此辛毒的太陽下，但凡活物，沒有不被曬斃的。但我分明看見面前的黃物，正逆著太陽向西的光影堅持著肉的蠕動和骨的低吼。

這是我第一次見獼猴桃花。在都江堰，向峨鄉(xiāng)，一座叫中峰寺又叫飛來寺的地方，它在烈日的簸箕中敞胸仰臉開著，開得黃燦而死寂，細密而盛大。

以前名灌縣后來稱都江堰的這個地塊兒，畢竟是我的出生地，青城前山、青城后山、靈巖山、大觀鎮(zhèn)、柳街鎮(zhèn)、虹口鎮(zhèn)，都去過。至于作為水利工程的都江堰，去得更多了。但向峨鄉(xiāng)，還是第一次去。

出坐落在二峨山東麓半山的寺院，徑直去了一個叫獼猴桃小鎮(zhèn)的園區(qū)。又見了獼猴桃花?；▋簜凃T山攆溝，成群結(jié)隊向我跑來，所有的風都帶著花的黃黃白白的馨香和白白黃黃的顏值。獼猴桃的枝蔓厲而糙，形色如小蟒，又如大烏梢蛇，枝葉間鋪排開的娟麗的花兒，一時疑為蛇精吐出的十萬幻景與一夜故事。

聞香識花，花的常識、香的教育就擺放在面前，但我卻不能自辨自明。解惑的只能是從這方水土里拱出的鄉(xiāng)人俚音。鄉(xiāng)文化站謝邦琦站長說，向峨鄉(xiāng)的原住民為“湖廣填川”的移民，主要為賈、茍、董三門大姓。一個裸著上身、嗓門大過拖拉機的青壯農(nóng)民張牙舞爪指著一坡花兒道，獼猴桃與銀杏一樣，分公母的，也跟人一樣，男的不生娃，女的生。但可以在公樹上嫁接母枝條，雌雄同樹，不男不女，又男又女，半男半女。他還向我上了如何分辨公花母花的課，但我聽了半天，還是糊涂的。也不完全是。我知道綻開的花朵中央如有一粒硬物，就是母花，那硬物即為獼猴桃果實的幼年。反之，花朵綻開，卻腹中無貨，乃為公花。問題是，藤蔓上有了花兒，偏花兒還蕾著苞著，羞羞答答，欲說還休，不完全打開，我又如何勘驗、識辨？

見獼猴桃花是這樣一種情況，見獼猴桃果又是另一番情景，兩次相見的時差大致有半個世紀之長。

母親生于沱江邊的內(nèi)江，在岷江邊的灌縣農(nóng)林部門工作。我六歲那年，隨解決了兩地分居困難的母親去了秦巴山區(qū)的萬源縣城，一待二十五年，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返回成都平原。正是在萬源，見到了被當?shù)厝藛咀餮蛱业囊肮衷诙嗄旰笾?，這種反穿野山羊皮的野果，正是山外人談吐間的獼猴桃。每到夏末秋初，縣城街頭巷尾，都有一些山農(nóng)蹲守在裝滿羊桃的背篼邊，把葉子煙吸吧得山響。即或這樣，葉子煙的氣息仍被羊桃的味道沖抵稀釋得干干凈凈——就是說，我應(yīng)該正值換牙、牙口尚稚的年齡就觸見過豪啖過羊桃那肥爛的肉了。

但最難忘的，也是一生引以為驕傲談資的，是撞見野羊桃的那次經(jīng)歷。那時，我只知羊桃是野果，所有的羊桃都是野羊桃，直到回到成都平原，見了超市里那些跨季的形形色色的獼猴桃，才知羊桃是可以栽培馴養(yǎng)的，正像先祖上山捉了野羊，下山圈養(yǎng)成家畜。

大約是上小學(xué)二三年級時，父母上了縣上的“五七”干校。干校辦在羅文鎮(zhèn)盧家山，我就跟去盧家山，寄學(xué)一所村小。干校除了政治學(xué)習(xí)、批斗，就是開荒種地干農(nóng)活，業(yè)余時間多為打柴、挖藥（天麻、沙參等）、撿菌（采蘑菇）、打獵、下棋、寫信。學(xué)娃子的學(xué)習(xí)更是散淡乃至扯蛋，讀書也是讀革命的書，此外就是勞動、軍訓(xùn)、玩打仗的游戲。

一天，父親看了一眼雨后的流霧掩罩的山體說，平娃，把籃子提上，我們撿菌去。一聽撿菌，就歡天喜地蹦蹦跳跳跟父親去了。對孩童來說，撿菌就是玩，一種類肖尋寶的玩。我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鉆進干校背后的山林子。時有野兔、麂子、金雞、斑鳩等活物一閃而過。我們不顧雜樹、野草上的荊棘和水珠，分撥開來，扒弄腐葉，尖著狼眼，嗅尋著獵物。那個季節(jié)，那個天氣，正是松菌（九月香）、羊肚菌、凍菌、青岡菌、牛屎菌、石灰菌瘋長的時候。但是，收獲甚微。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山林中新鮮的腳印、長菌的“遺址”告訴我們，那些身為縣級機關(guān)干部的革命學(xué)員，已然捷足先登得手在前了。

我有了少年的憂傷，父親則有了中年的不甘——他豈肯在兒子面前丟了老子的份兒？這是作為人父的共有的壞脾氣與好邏輯。父子倆的尋寶工作沒有因為寶的縹緲難以為繼。父親的搜尋范圍更寬大，也更偏狹了。離干校越來越遠了。終于，在岔出小道很深的方向，聽見了父親喚兒的聲音。尋著父聲，我沒有見到遍地山菌，卻見到了離地數(shù)尺、掛在半空中的密密匝匝的羊桃。

一堵植物大墻擋在面前，我是鉚了吃奶的勁朝兩邊撥開厚實草木的奮力反彈才驚喜地瞥見羊桃的。羊桃在一道坡坎下，其家園跟一架一二十平米的葡萄差不多。此情此景，就像職業(yè)盜墓賊，沿盜洞鉆進墓室，陡然發(fā)見面前竟是一座從未被同行光臨過的寶物成堆的古墓！我連爬帶滾到了羊桃編織的天空下，在羊桃的陰影里，沐浴著羊桃的星輝與陽光。

羊桃在果類蕪雜繁多的當?shù)貙儆诘唾v的一品，買也花不了幾個子兒的——時人哪里知曉這個毛乎乎怪糟糟不逗人親近的玩意兒，有一天會被水果江湖尊為至高無上的果王呢。撿菌不順，卻意外遭遇羊桃，眼見了羊桃住在山里、掛在藤蔓架上的天然模樣，又親手采摘，這種勞動的歡愉，卻是臭錢不能換算與替代的。羊桃株干從土里冒上來，藤蔓一分再分，攀著周遭的粗大樹木并以粗大樹木為航道曲曲直直前進，終于搭成了羊桃架——真像初民搭建的篷屋。看得出來，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明不暗、不干不濕的羊桃架，與周遭的土石、林木、云團、動物相處愉快，此消彼長，相得益彰。此時，我已知羊桃的成立、出入一定是有道法的，只是不知是何種道法罷。

什么都別想，首先伸手摘了一只來滿足口福，卻入不得口，架上羊桃硬如尚未下樹的青皮核桃。父親見了我的饞相，笑了，就從地上撿了一只羊桃剝了皮，放入自己的口中，腮幫都未動下，直接入了胃囊。地上零零散散滾落著一些羊桃，有些還缺胳膊少腿的，像被什么動物啄啃過。我當然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立馬從地上撿了一只，嗯，軟軟的，皮一撕就下來，肉是翡翠綠，又是綠瑪瑙，入口便化。一連吃了好些，直到把癟得不成樣子的小肚皮吃成一只碩大的羊桃。

父親和我先是站著摘，夠不著時，就獼猴樣順著藤蔓上樹，把身手斜伸出去摘。帶來的一只提籃很快滿了。正愁怎么辦時，父親解了皮帶，把自己的外褲像節(jié)肢動物蛻皮一樣蛻了下來。那是秋天，又在有風的山里，冷呢。我完全不解父親的自虐舉動。父親露出母親手織的毛線褲，類人猿一樣，扯了一根葛藤，橫在石頭上，用另一塊石頭，將葛藤砸硌成三截。接下來，用兩截短的扎緊了一對褲管的下口。待父親讓我從褲腰口往里裝羊桃時，終于明白，一條似人形又似丫形的布袋誕生了。父親雖干瘦，卻是高拔的，布袋的容積因此大了不少。父親是萬源縣果樹栽培第一人——后來還是高級農(nóng)藝師、縣農(nóng)業(yè)局茶葉果樹栽培技術(shù)推廣站站長——我沒想到的是，一位果樹栽培行家，也可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急智地成為果品裝載里手。

自然是滿載而歸。父親將肥滾滾的褲袋叉在自己肩脖上，肥滾滾的褲袋，就像小時候的我騎坐在父親身上。負荷沉重、猶如螞蟻舉物的父親一路上都吹著輕快的口哨。我們住的是干校的集體宿舍。父親將勞動果實裝進密實的籮筐，用谷草焐著褥著，藏在床底下。我想吃的時候，就跪在地上伸手去掏，硬的放過，捏到軟的就取出。捏取羊桃的那段時日，我的小腦袋被床板磕出了好幾個大小如半熟羊桃的青包。畢竟是少吃食的年代，這樣的動作，總是作賊一樣心虛。但出了屋子，卻又藉果炫耀，當著小伙伴的面吃得滿嘴淌汁像嚼大肉流油一樣，把自己在他們中的江湖地位以食療的方式快速提升一格兩格。

記得去向峨鄉(xiāng)，是五月十八日。那天，不僅看了獼猴桃花，事實上還看了獼猴桃果，一些果在花蕊中，只有黃豆般大小，一些果掛在水泥立柱上的藤蔓間，碧綠的皮毛，與枝葉混為一談，狀如高明的隱士。那天，花與果在同一個時空走動、切轉(zhuǎn)、和平共處。

獼猴桃的原鄉(xiāng)在中國，據(jù)說翻山越嶺漂洋過海移民新西蘭后，不僅稱謂變成了奇異果，其影響的尺度也達到了世界級。

新西蘭是1905年從我國秦巴山區(qū)引進試種的，之后，“橫”行世界。此前，獼猴桃一直在自己的原鄉(xiāng)封閉繁生，縱向衍進。它最早現(xiàn)身在先秦，一首《詩經(jīng)》中的詩里：“隰有萇楚，猗儺其枝?！比O楚，獼猴桃古名也。到了晉代，羊桃之謂，出現(xiàn)在博物學(xué)家郭璞筆下：“羊桃，葉似桃，其花白色，子如小麥，亦似桃形?！敝劣讷J猴桃之名到底始自何時，無考，能坐實的，是唐代詩人岑參的吟哦：“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但明代醫(yī)家李時珍還是沒給岑參面子，堅持使用羊桃名號，并在其《本草綱目·草七·羊桃》中告訴我們說，羊桃還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別名，叫鬼桃。巧的是，十年前，我就為鬼桃寫有一詩：“或者說，世上本無鬼/桃子自擾之；也或者說，鬼桃/壓根不是桃。以殺鬼之器為大地，以/夭夭之麗為天空——我們/一口吞下的，是矛、是盾，是有、是無？/這個夜晚，有多少個莊周：多少個夜晚？”（《鬼桃，或矛盾樹》）

望著面前的花果，遙想四十多年前的那次遇及，以及奔走在世界各地的那些身影，突然想到了獼猴桃的智慧、道行和處事方略。

“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世人皆知，都江堰以都江堰和青城山鳴世，不知其地的獼猴桃也是鼎鼎有名的，不光向峨的好，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也好。就像馴養(yǎng)岷江一樣，都江堰馴養(yǎng)獼猴桃有的是招數(shù)。初夏，行走在都江堰的土地上，風從江心散開，時來時去。風中，除了年輕母親的氣息，就是獼猴桃的姿態(tài)了。

世上的果可謂多矣，且各有其立世之本，行走之道，方圓之法。觀獼猴桃，無論其宜生的海拔、溫度、濕度，還是其長成的身之高、花之香、果之大、味之甜酸，都是取中的、從中的、居中的，和不偏不倚的。也有走極端的高調(diào)行動，但它又施了一極化一極之法，軟對硬，柔對剛，美對丑，折衷至佳境。譬如，果肉軟而色相好，極易受傷害，就以野獸的皮相匹之；藤蔓柔曲、纖弱，就以厲樹狀的主干和之。這味古老的果品，在叢林法則的大山里，背山望水，穩(wěn)坐植物食物鏈中央龍椅，逍遙自在，不怒自威。

不然，果行江湖，怎能坐大，又豈敢稱王？

《中庸》說：“喜怒衰樂之末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薄吨杏埂氛f的蠻好，就是太文迂，酸腐，不如這樣說來得爽直：“槍打出頭鳥。”“出檐的椽子先爛?！睂Υ?，出于江湖、也入得廟堂的獼猴桃深以為然。

向峨地盤最低海拔處團著一個與沱江相貫的大湖，曰蓮花湖?？刹豢梢赃@樣理解：鄉(xiāng)境內(nèi)的獼猴桃，無一例外全都盤腿打坐于一朵蓮花上？阿彌陀佛。

責任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