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煞

□寧春強(qiáng)

秋煞

□寧春強(qiáng)

一

隊長宋五爺喝罷杯中最后一口老酒，抹抹嘴，雙眼就發(fā)出兩道迥異的光。這迥異的目光里透出一股子瘆人的陰氣，蠕動著的喉結(jié)便硬生生地蹦出一個冰冷的字來：“殺！”

幾經(jīng)猶豫，隊長終于痛下決心，宰殺已經(jīng)老邁的牛王黑犍子。消息傳來，整個石門沸騰了。中秋節(jié)將至，如能吃上一頓牛肉餡黑面包子，那該是多么共產(chǎn)主義啊！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期盼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宋五爺卻有些不安。這不安源自心底，沿著血管，遍涌全身。卻是莫名的不安。不安帶來了煩躁，看什么都不順眼。老婆更不順眼，就打。隊長宋五爺常打老婆，就連夜里在炕頭上草草地日罷了一回，隊長也會習(xí)慣地朝老婆的肥腚上，狠狠地打上幾巴掌。巴掌很響，于靜夜里格外地悅耳?？杀劝驼坡暩懙氖顷犻L老婆的“哎呀”，那“哎呀”聲有些夸張，聽不出是痛苦還是歡愉。

黑犍子似乎預(yù)感到有什么不測。它深邃的目光里，夾雜著迷茫和哀怨。隊長宋五爺有些懼怕這目光，常常故意繞開黑犍子。奶奶個熊，奶奶個熊！隊長心里罵著，不知是罵黑犍子，還是罵自己。過幾天就要殺牛了，黑犍子突然開始了絕食。飼養(yǎng)員狗剩兒跌跌撞撞地?fù)溥M(jìn)隊長家，氣喘吁吁地說：“隊長，你去看看吧，黑犍子成精了，它能聽懂人話，它知道我們要殺它，它不吃食了！”

這幾天，隊長本來就一直躲著黑犍子。隊長跟黑犍子有感情。隊長是看黑犍子確實老邁了，確實到了該殺的地步了，才不得已做出這一決定。隊長盯著狗剩兒，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問：“你是說，黑犍子要見我，不見我就不吃食？”狗剩兒點點頭，吸了口隊長吐出的煙，興奮地打了個噴嚏，回道：“可能是吧?！庇终f，“要不，隊長你看看去？”

“看看就看看！”隊長這樣說的時候，就一偎一偎地下了炕，倒剪著手，走去。狗剩兒默了聲，緊緊地隨著。

“媽拉個巴子，你想成精??？你想跟我叫板啊？治不住你了是不是？”隊長宋五爺心里罵著，人就橫在了黑犍子面前。牲口棚里的燈發(fā)出灰暗的光。黑犍子和隊長對視著，相互揣摩著對方的心思?！澳銈€鬼，想出去遛遛是不是？”隊長解開了韁繩，說，“隨你！”人跟著牛，就走出了牲口棚，走向西沙崗。

月斜西天。隊長在沙丘上停下了腳步。黑犍子躊躇了一會兒，折身向北奔去，揚(yáng)起了一路沙塵。牛在距離隊長八九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正對著宋五爺。五爺已掏出了煙袋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黑犍子。月夜下，人、牛、沙丘，構(gòu)成了一副山村剪影畫。

驀地，黑犍子揚(yáng)起四蹄，向隊長宋五爺發(fā)起了沖鋒！

隊長冷冷地看著風(fēng)馳電掣般沖來的黑犍子，沒有絲毫的驚慌。他一口一口地抽著老旱煙，罵道：“奶奶個熊，發(fā)神經(jīng)啊你，垂死掙扎啊你？”沖鋒在繼續(xù)，近了，更近了！在距離隊長四五米遠(yuǎn)的地方，黑犍子突然止步了。它大喘著，鼻孔呼哧呼哧地響，前蹄不停地扒著沙地。對視著，黑犍子復(fù)又折轉(zhuǎn)過身，向北跑去。在距離隊長八九十米遠(yuǎn)的地方，黑犍子再次發(fā)起了沖鋒！

只是這次的沖鋒，較之上次明顯乏力。不僅氣勢銳減，就連揚(yáng)起的沙塵，也暮氣沉沉的。隊長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他收起煙袋，漫不經(jīng)心地朝沖鋒者迎去。黑犍子在距離隊長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就終止了沖鋒，它實在跑不動了，一頭栽倒在沙丘上。

隊長宋五爺依舊不緊不慢地邁著方步，走向躺在沙地上的黑犍子，款款地坐了下來。隊長分明感到，黑犍子吹向褲管里的呼吸，很是炙熱，像有蟲子沿著褲管在爬。隊長摸摸黑犍子的頭，說：“知道你憋屈！知道你不想被宰殺，牛王嘛！可你能長生不死？能活到百歲千歲？退一步講，就算你能活到一千歲，到了還不是一個死？死是躲不過的，人也好，牲口也罷，都免不了一死。關(guān)鍵是怎么個死法！不能認(rèn)熊，你是牛王，即使死，也要死得壯烈些，別讓人小看了你。回去吧，我讓狗剩兒給你加點上好的草料，這幾天你可要好好吃食！吃出精神頭來，吃出牛王的威風(fēng)來！可不能一見了屠夫張老三就慫包了，如若你能戰(zhàn)勝他的宰殺，我免你一死！”

一股老淚涌出黑犍子的眼眶。它踉蹌著站了起來，朝村莊走去，朝牲口圈走去。睡在墻邊的風(fēng)，突然醒來，拾起道邊一縷草葉，慌慌地逃去。

二

張老三是石門的屠夫，專事殺牛。

牛這一輩子，受盡了磨難，勞苦了一生，老來老去的，不能勞作了，還要慘遭殺戮，成為饑餓者們渴盼已久的盤中餐。即使尚且年壯，沒準(zhǔn)兒哪天一不小心傷了腿，不能下田做活了，還是免不了一死。

石門的牛，凡是死于非命的，大都倒在張老三的手下。張老三終生未娶，人長得特黑，像戲里的包公。人黑，目光就格外地兇，牛見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就惶惶躲去。村人都說張老三身上有股子煞氣，別說是牛，就連長白山上的東北虎，也懼之三分。這樣的黑鬼，這樣的兇神，哪個女人敢嫁？

張老三殺牛，從不用幫手。有時，沒等旁觀者看清他究竟是如何動作的，牛已轟然倒下。于是，村人便稱其為“神刀張”。

神刀張是石門的一個傳奇，一個謎一般的人物。他生喝牛血，生食牛肉，大冬天也敢赤身雪浴，粗野得像頭殘暴的狼。卻又善治頑疾，藥到病除，一如華佗在世。

滿良結(jié)婚那年，喜事沒過月，人就突然病倒了。先是不能下田地勞作，再后來連炕也下不了了。且腹疼日甚一日，吃什么吐什么，僅僅才十幾天，人就瘦成了麻桿。

都說是媳婦桂蓮克夫。桂蓮便成了婆家人眼中的喪門星了，她終日以淚洗面，憔悴得沒丁點新嫁娘的樣子。就想到了神刀張，也許他能讓丈夫起死回生？便匆匆趕到生產(chǎn)隊。那兀立于場院西側(cè)的兩間土房，便盛滿了桂蓮的期望。

生產(chǎn)隊的場院子里，都有幾間土房，被稱之為“場屋”。石門的場屋，既是看護(hù)場院之所，又是光棍漢神刀張的安身之處。聽罷桂蓮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神刀張刀子般的目光，麻木地盯咬著面前那張蒼白的臉，說：“湊錢買頭牛吧，再耽擱下去，怕是神仙來了也沒法子了！”

桂蓮“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成，只要能救滿良一命！”

“起身吧?！鄙竦稄埑闊煟豢诮右豢?，藥方隨著煙霧，一字一字地蹦了出來，“取新鮮牛膽，切小口放進(jìn)黃豆，封好口后，在地窖中放半個月。半月后，每天空腹吃兩粒膽汁浸泡過的黃豆，連吃兩個星期，病可見好?！?/p>

桂蓮滿臉熱淚。

滿良已是肝癌晚期，一個月后，奇跡果然出現(xiàn)了。

又一個無風(fēng)的晚上，石門的夜寂靜得仿佛能聽到銀針落地的聲音。雪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天的星斗點綴著山村的夜，被雪包裹著的石門，宛如嬰兒般的潔白。

生產(chǎn)隊場屋里，神刀張赤身推開陳舊的木門，來屋外用雪擦洗身子。潔白的雪被他的熾熱所感動，頃刻間就融化了，在他健壯的身軀上流淌。被雪水擦洗的身子越來越紅，越來越熱，就有一股子難以言說的沖動，潮水般淹沒了他。

入冬的第一場落白，雪細(xì)嫩而清新。神刀張盡情享受著雪浴帶來的暢快，正要躬身回屋時，驀地感覺到了什么。他嘴角本能地抽搐了一下，暗想，來了，你終于還是來了！

桂蓮的黑棉鞋蹋在雪地上，于靜夜里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一股無名的仇恨之火，在她的心中熊熊地燃燒著。她恨滿良，恨神刀張，恨曾給她屈辱的夜晚，恨石門的一切。她一無所有，只擁有仇恨！

場屋外，光著上身的神刀張仿佛星月下的一尊雕塑。桂蓮的腳步越來越快，仇恨也漸漸地逼近那尊雕塑。她攥緊了拳頭，像頭暴躁的獅子，猛然撲了上去：“天殺的天殺的天殺的??！”憤怒的拳頭雨點般落砸在神刀張的身上，卻被那堅實的肌肉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桂蓮于是放棄了捶打，一口咬住了那只堅硬如鐵的胳膊，冷淚隨即奪眶而出。

神刀張一動不動。一股子殷紅從他的胳膊上款款地流淌下來，那是石門冬夜里一首朦朧詩嗎？猛一轉(zhuǎn)身，神刀張將桂蓮拎了起來，像拎只無助的綿羊?！爸滥隳軄恚滥阍搧砹?，該來了！”

一腳踢開虛掩著的屋門，神刀張把綿羊丟在了土炕上。桂蓮的目光依舊充滿著憤怒，卻夾雜著一種久違了的渴望。每次來場屋她都身不由己，她恨自己勝過恨任何人！她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頭可憐的小黃牛。老廟臺前，神刀張活取牛膽那血腥的場景，宛如印刻在她的記憶中，揮之不去，經(jīng)久不忘。

神刀張的秘方雖然拯救了丈夫的生命，卻沒能給桂蓮帶來幸福。婆家人因她連續(xù)兩年沒能懷上孕，而將其驅(qū)出家門。桂蓮只好再次求助于神刀張。沒想，不到片刻，就被那刀子般的目光剝?nèi)チ松砩纤械囊路?，赤條條地躺在了他的面前。桂蓮清楚，這該死的神刀張的目光，真就是鋒利無比的刀子，再堅強(qiáng)的毅力，再結(jié)實的衣服，也無法抵擋它那肆意的切割啊。

“你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吧！”桂蓮剝光了自己，再次咬向神刀張，卻又猛然松開了口。一股巨浪從天而降，頃刻間淹沒了她，淹沒了場屋，淹沒了一切，世界不復(fù)存在了。

三

隊長佇立在沙丘上，目送著黑犍子一步步回到村里的場屋，又抽了一鍋老旱，才起身朝桂蓮家走去。隊長的腳步敲擊著土石路，雜碎而歡快。桂蓮因不能生育，被婆婆趕出了家門，獨自住在“紅房子”里。紅房子是市基建三隊援建的，專供下放戶住。屋墻是從城里運來的紅磚砌就的，和石門家家戶戶灰色石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紅房子一共16間房，每三間一戶。卻偏偏剩出一間。時下，石門總共三個下放戶，自東往西，一二三，三三見九，還空七間。桂蓮住在最西頭不能獨立成戶的那間房子里，是隊長宋五爺安排的。隊長一句話，就成全了桂蓮。桂蓮住進(jìn)去了，總算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的家。

這個家因是隊長安排的，隊長自然有理由光顧。常常是晚上。隊長晚上來桂蓮家，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日桂蓮。隊長日桂蓮，像日自己的老婆一樣日得理直氣壯。起初，隊長日桂蓮，只是想驗證一下，他跟老婆不生孩子，是地的問題，還是種子問題。隊長堅信桂蓮的地沒問題。桂蓮的前夫滿良是個病包子，曾整天整天地咳血，不死已算萬幸，即使擠出幾滴種子，還能指望長出果子來？后來，隊長日桂蓮就不僅僅是出于驗證什么的目的了，而是一種本能，一種習(xí)慣。

桂蓮像似知道隊長今晚能來。她端坐在炕頭上，盯視著隊長，目光里充滿著怨恨。這怨恨很硬，比村里隨處可見的石頭還硬，隊長不安分的手就僵停了下來。

“今晚這是咋的了？”隊長問，滿臉的疑惑。

“你要殺黑犍子？你要殺牛王？你是活膩了，活得不耐煩了。你不得好死，不得好報！”桂蓮的話像機(jī)關(guān)槍里的子彈，突突突一梭子，突突突又一梭子，一梭連一梭，“你這哪里是殺牛，分明是殺神刀張！你知道他是不會殺黑犍子的，你這是故意難為他！告訴你，張老三哪怕是殺了你，也不會殺牛王！”

桂蓮的“機(jī)關(guān)槍”，將隊長掃射成一臉的陰沉。他一言未發(fā)，突然摔門而去，徑直奔向生產(chǎn)隊。

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里，黑犍子正在咀嚼草料。兩次沖鋒帶來的疲勞還沒完全消盡，身上的汗水依稀可見。它在吃，吃得很認(rèn)真，很仔細(xì)。怨恨和恐懼已煙消云散，它甚至有些渴盼宰殺的日子能早點到來。

隊長宋五爺溫存地拍拍黑犍子的頭，說：“莫急，好生吃，吃得壯壯的！什么時候吃壯實了，什么時候上屠宰場！你要讓村里人看看，你牛王哪怕是死，也是牛王的死法！”隊長這樣說的時候，似乎覺察到了牲口棚里有些異樣。他抬頭一看，屠夫張老三不知何時橫在了屋門口。

隊長迎了上去。兩人面對面站立著，相互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你想讓我殺黑犍子？”神刀張的聲音低沉得只有他和隊長宋五爺能聽得清，“你就那么敢保我會聽從你的？你讓我殺我就殺？”

隊長笑了。隊長的笑像三九天屋檐下的冰棱，陰冷得刺骨。他抖抖臉上的冰棱，說：“知道你不會服從我的，可你不能不管桂蓮吧？你不殺黑犍子可以，但桂蓮必須搬出紅房子！是保黑犍子還是保桂蓮，你自己掂量著辦吧?！?/p>

“算你狠！”神刀張盯咬著隊長那布滿冰棱的老臉，轉(zhuǎn)身離去。“黑犍子，咱們老廟臺見！”神刀張吼道，一顆流星陡然劃過夜空。

四

秋高氣爽。黑犍子從容不迫，在沒有任何人強(qiáng)制下，毫不驚慌地走向老廟臺，走向村里這唯一的屠宰場。秋陽下，神刀張正在喝酒。一大瓷缸烈性老白干，咕咚咕咚地下了肚，神刀張的目光就兇成了威嚴(yán)無比的刀子。單單這刀子般的目光，即將被宰殺的牛就軟了下來，嗚嗚咽咽地叫著，雙腿一癱，自動倒在了地上，老淚也隨之溢淌了出來，乖乖地一任神刀張的宰殺。

可是呢，黑犍子卻高揚(yáng)著頭，視死如歸般地徑直走向神刀張。它目光同樣深沉而鋒利，好不隱藏地刺向?qū)Ψ?。神刀張丟下手中的瓷缸，隨即甩出一口濃痰，便舉步迎向黑犍子。他喜歡這樣的對手，喜歡這樣的挑戰(zhàn)。目光對視著目光，刀子迎接著刀子。對決中，神刀張和黑犍子，霎時都成了觀看者眼中的英雄。

突然，人群一陣騷動，大家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巴——黑犍子身后，竟出現(xiàn)了六七頭牛，它們疾步匆匆，毫不畏懼地也逼向了老廟臺，逼上了神刀張！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掠過隊長的嘴角?！昂脩騺砹?！”隊長思忖著，就有些不無得意了。

神刀張卻并沒因這意外而慌亂了腳步。他倒剪著手，迎向黑犍子，步伐依舊從容而剛勁。秋陽在他腰間那把短刀上一閃，又一閃，閃得令人有些不敢久看。

可是，讓黑犍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神刀張并沒有理會它。在它一愣神兒的瞬間，對手已與其擦肩而過，威風(fēng)凜凜地逼向它身后的牛群。那刀子般的目光，讓牛們禁不住地打了個寒顫，它們不知道即將會發(fā)生什么，略一疑遲，便作鳥獸散，步伐就有些凌亂了。

這邊，沒等黑犍子醒過神來，神刀張已折身疾步靠近了它。它似乎覺察到了什么，想回望一下?？墒牵€沒等它回過頭來，一把利刃已捅進(jìn)它額下致命的穴位。隨著一股子熱流噴涌而出，曾經(jīng)的牛王直挺挺地倒在了老廟臺上。沒人注意到，此刻有兩滴渾濁的老淚，已款款地溢出神刀張的眼眶。

牛王死了，也算是為它的一生，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不圓滿的是隊長。隊長沒想到那群牛居然會被屠夫一個眼神就嚇得魂飛膽破，隊長更沒想到，牛王黑犍子會被張老三這么輕而易舉地一刀斃命。他精心設(shè)計的這個局，非但沒有令張老三難堪，反而再次提升了神刀張的神勇形象。奶奶個熊！隊長惡狠狠地把一口痰，甩射到地上。

晚上，隊長沮喪地提著三斤牛肉，敲響桂蓮家。沒想到，收獲的卻是更加空前無比的沮喪。隊長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反正當(dāng)他興致勃勃地壓在桂蓮身上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進(jìn)入了。他的播種機(jī)突然間軟了下來，軟得一塌糊涂。就有些恐懼。奶奶個熊！隊長罵了一句，顧自理了理機(jī)器。毛病依舊，還是軟得不行。隊長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機(jī)器不行了，腦子也有了問題。隊長的腦子里老是出現(xiàn)黑犍子倒下去的場景，特別是黑犍子脖子上噴涌而出的血柱，像鮮血梅花，揮之不去。梅花占據(jù)著隊長的腦海，機(jī)器就總也硬不起來?！巴炅??！标犻L說。

隊長宋五爺這樣說的時候，眼睛就兇成了惡神，把室外偷聽的風(fēng)，嚇得嗚嗚嗚地叫。

冷月下，隊長的臉鐵青，鐵青。

五

春天再次來到了石門。雖然風(fēng)依舊有些硬，依舊有些冷，但細(xì)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北石蓋陽坡上的草，已開始泛綠了。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略為不正常的是，村人足足有兩三天沒見到神刀張了。隊長宋五爺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村口老槐樹上哪來的那么多烏鴉？便袖起手，罵罵咧咧地奔生產(chǎn)隊場屋而去。

那扇老木門虛掩著。推開門，隊長愣住了——神刀張赤條條橫在土炕上，人早已硬尸了！死訊旋即傳遍了整個石門。牛們好像也知道了這一消息，興奮地撒著歡兒，燃放起一串串葡萄般的響屁。

葬禮極其的簡單。隊長領(lǐng)著幾個漢子，在北石蓋亂墳崗,將神刀張草草地掩埋了。在另一世界里，他依舊會以屠牛為生嗎？

日子平靜如水。平靜如水的日子卻突起波瀾，驚呆了整個石門！

“牛瘋了，牛瘋了！”飼養(yǎng)員狗剩兒急切切地從北石蓋跌回村里，邊跑邊喊，那樣子也像一頭瘋了的牛。

在北石蓋，十幾頭壯牛齊聚亂墳崗，競相用利角掘向神刀張的墳?zāi)?！?dāng)隊長宋五爺?shù)热寺動嵹s到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不由得大吃一驚——

一代屠王的遺體已被掘出，牛們一會兒用牛角將尸體挑起，再狠狠地摔到地上，一會兒又用鐵蹄肆意蹂躪、踐踏。甚至，它們還用排泄物盡情地凌辱威風(fēng)不再的神刀張。

“畜生！”隊長大吼一聲，率眾沖了上去，趁牛群一愣神的剎那間，奪回了尸體。春陽高懸，北石蓋寂靜無聲。人與牛對峙著，風(fēng)凝固了，時間也凝固了。許刻，人和牛又不約而同地散去了。

再次掩埋好神刀張，牛們不再滋事。飼養(yǎng)員狗剩兒用竹子扎了個假人，臉黑如炭，穿上衣帽，竟栩栩如生。立于墳前，真就比神刀張還神刀張了。

之后，沒有任何牛敢靠近亂墳崗。

只是每當(dāng)?shù)搅松竦稄埖募扇?，總會有個身影，挎著籃子，出現(xiàn)在亂墳崗。那飄動著的藍(lán)頭巾，就格外地惹人眼目了。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