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以散步的速度生活

□李志明

我喜歡以散步的速度生活

□李志明

一

這把刀子越來越鋒利。

什么削鐵如泥、斬金截玉、吹毛刃斷等詞語，都不足以表達其鋒其利之狀。它越來越迅速地刺進我們的生活，甚至生命的深處，像隱身的武林高手，鋒刃的白光一閃，瞬間我們腳下就是一堆生活的碎片，一地破碎的夢幻，一串無奈的嘆息……

這把刀子，叫速度。

從物理學上說，速度體現(xiàn)的是距離與時間的關系，是一個簡單枯躁的數(shù)字概念。而在生活中，它卻如此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認知觀念，并且如此霸道而不容置疑。這個時代已經(jīng)變成了一臺瘋狂高速運轉的傳輸機器，每個人都是傳輸帶上的一粒沙子或一塊石子，稍慢一拍就會被拋出來。機器一樣的工作，快餐式的消費；流星滿天飛，來不及弄明白究竟，就無影無蹤；早上的最新成果，下午已成過時的垃圾，“明日黃花”這個詞已失去了用武之地……“白駒過隙”的那匹馬也已經(jīng)被航天飛機所取代。

速度對我們生活的影響，不是水的滴滴滲透，煙的絲絲浸洇，云的舒緩有致，而是“喀嚓”一聲，令你猝不及防，連昨夜殘夢都沒留下，你已身在別處，眼前是一個新鮮陌生的世界，一切都如夢幻，甚至你不知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其實，時間老人依然邁著相同的步子，沒有快，也沒有慢，數(shù)萬年如一日。變快的是人類思維的速度，技術創(chuàng)新的速度，它快速地改變了人們的生存方式，瓦解著人們的生活習慣，從而影響了人們的心情和感覺。就說地面的交通工具吧，從自行車、汽車、普通火車到高鐵，像越磨越快的刀鋒，在不斷縮短空間的距離，相隔上千里，在感覺上像一墻之隔的鄰居；在天空，從飛機到航天飛機，人類不但成功拜訪了神話中的月宮，各類探測器正向更遠的木星、火星進發(fā)。地球已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李白想像力極強，他“朝發(fā)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已覺快得神速，快得瀟灑，快得大喊大叫，但今天已是慢得出奇，慢得令人心焦。記得我第一次坐高鐵從濟南到北京時，隨著列車的不斷提速，我感到微微的眩暈。這條線路我數(shù)不清走過多少次了，窗外的村莊、樹木早已成了老朋友，對周邊四季景色的變化也了然于心。而此時，車窗外熟悉的景色被速度更改了，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一幅四季分明的畫上胡亂涂了油彩，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恍如隔世，我感覺到車廂、乘客以及這個世界都變得十分可疑，我神情恍惚，甚至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僅僅一個半小時，火車就穩(wěn)穩(wěn)停在北京南站，我真的像做了一場夢。

距離縮短了嗎？沒有！

時間加快了嗎？沒有！

速度在改變著一切。

二

你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還在嗎？

是誰刪減了你的鄉(xiāng)愁？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們無言以對。云南詩人于堅寫了許多有關故鄉(xiāng)的詩作，對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熱愛浸透在每一行詩中。如今他無奈嘆息道：“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xiāng)，令我的寫作就像一種謊言?！钡拇_，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肯定覺得于堅在撒謊，在夢囈，在發(fā)神經(jīng)。因為他詩中的內(nèi)容，現(xiàn)實視野中根本沒有對應物，確切地說，那些對應物已經(jīng)被快速地抹掉了。這不僅是詩人的尷尬，更是時代的悲哀。

如今，“拆遷”的速度令人生畏，這個詞像重磅炸彈，瞬間就會把一片舊建筑夷為平地，化為煙云。一段歷史沒有了，一片記憶化為塵埃，甚至來不及告別，來不及救出一件遺物。距我居住地不遠的一座古城，具有滄桑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我對它記憶最深的一條條古街，一座座風格獨特的建筑，黑瓦黑磚，古樸厚重。這些建筑沒有毀于文革，卻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大拆大建中化為烏有。那都是明清的建筑啊，是不可多得的寶貝。取而代之的是幢幢現(xiàn)代樓房，土不土，洋不洋，和其他城市沒有任何區(qū)別，如同一個模具里脫胎出來的。這真是中國城市建設的悲哀，千百年來風情各異的景象已不復存在，雷同得令人生厭。后人一定會嘲笑我們，先人們怎么如此沒有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城市建設一窩蜂地抄襲。面對一個個克隆出來、幾乎沒有區(qū)別的城市，你還能指認自己的故鄉(xiāng)嗎？現(xiàn)在許多有識之士，談起被毀掉的古建筑，都痛心疾首，捶胸頓足，但一切都灰飛煙滅，不可挽回了，小城人只能沿著記憶的路徑重走故鄉(xiāng)模糊的街巷了。

“故鄉(xiāng)”，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有容顏和記憶，有情感和溫度，有年輪和光陰的故事，有幸福和痛苦的感覺。它需要視覺的憑證，需要歲月的依據(jù)，需要草垛、炊煙、雞鳴、小河、油燈、古樹、老井、青石小道等細節(jié)支撐，需要母親喚兒回家的溫情浸染，這些只要和你的記憶輕輕相碰，就會濺出溫情的火花，照亮那段黑白歲月……否則，一個游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何以肯定這些就是夢牽魂繞的舊影？何以觸摸早年留下的體溫？當眼前的事物與記憶完全不相符，沒有一樣東西喚醒你的記憶，它還能讓你激動嗎？還有地理的意義嗎？

讓我們?nèi)タ纯茨切┻M城的大樹。這些樹在大山深處，享受雨露之滋潤，汲取日月之精華，傾聽蟬鳴之妙音，生長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一圈圈的年輪就是凝固的時間和速度。它們卻被強行連根拔起，移進城市的公園或街道，成為漂泊的移民。決策者們試圖用這種辦法，讓一座沒有歷史、缺少文化底蘊的城市變老，變厚重。這實在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做法。歷史不可以編造，滄桑不可以涂抹。這種做法城市非但沒有增加歷史和文化的厚重感，而那些樹卻倒了大霉，有的因水土不服而凄然死去，有的勉強活下來，卻因失去故土，而黯然神傷，沒有一點盎然氣象。在煙塵里艱難喘氣，在五彩霓虹燈中失眠，誰能理解它們內(nèi)心的孤獨和痛苦。每一棵進城的古樹都是滄桑的鄉(xiāng)愁，是對造城者無言的控訴。

根據(jù)愛因斯坦狹義相對論理論，當速度接近光速時，物體的質(zhì)量也會增加一倍多。恕我淺薄，我真弄不明白一件實實在在的東西，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怎么會質(zhì)量增加呢？但事實確實如此?？梢娝俣葘ξ矬w的影響是多么巨大，甚至是翻天覆地。這種影響不僅是外在的，更是內(nèi)在的。速度這把鋒利之刃，像庖丁解牛一樣將我們的生活弄得支離破碎，缺少連貫性和整體感，同時也把我們的心境切割得血淋淋的。我們驚嘆森林減少的速度，河流污染的速度，樓房生長的速度，土地萎縮的速度，股市暴長暴跌的速度，孩子成長的速度，自身衰老的速度……對于北京地鐵里那些惺忪著雙眼、吃著簡單的早餐趕路的上班族來說，地鐵的速度就是他們生活的速度；對于尖叫著穿過街巷的120救護車來說，那是生命的速度；對于磕著等身長頭去布達拉宮朝拜的信徒來說，那是靈魂虔誠的速度；對于向火星奔去的探測器來說，那是科學的速度……

速度，速度，速度……像翻滾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裹挾我們向遠方?jīng)坝慷ィ幌窦菜俣鴣淼目耧L，一路吼叫著，卷走多少生命的落葉……

許多城里人試圖到鄉(xiāng)村躲避速度侵擾，尋找一種慢下來的節(jié)奏。他們到鄉(xiāng)村后，才發(fā)現(xiàn)與自己的想像大相徑庭。鄉(xiāng)村已不是陶淵明時代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也沒有了“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的意境，同樣被速度的刀鋒切割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肉鴨二十八天出棚，肥豬三個月出圈，魚類在激素中迅速膨脹，養(yǎng)殖的甲魚生長一年頂上自然生長二十年……速成的農(nóng)產(chǎn)品比比皆是，反季節(jié)的蔬菜強勢占領了菜籃子，隨季節(jié)變化和規(guī)律生長的農(nóng)產(chǎn)品越來越少，啥東西都吃不出原味了。

人們痛心疾首，心生感嘆：這世道，被速度的刀子追殺得無處可逃。

三

當我站在飛檐翹角、富麗堂皇的廟宇前，觀看石柱上精美的龍鳳雕刻時，深深被工匠們鬼斧神工的技藝所折服，更被他們一絲不茍的精雕細琢所感動。穿過歲月的塵埃，我仿佛看到一張張屏心靜氣、置身事外的滄桑臉膛。街巷酒肆的喧囂與他們無關，蜂飛蝶舞與他們無關，雷鳴暴雨與他們無關，他們只用手中一把小刀，對抗著漫長的歲月，一絲絲一點點，把雪花雕成綠葉，把春風雕成花朵，把細雨雕成果實，把一輪又一輪太陽雕成閃爍的繁星，終于，一條龍活了，一只鳳飛了……

在敦煌的莫高窟，面對著那一尊尊惟妙惟肖、精美高貴的佛像時，我被舉世聞名的人類奇跡所震撼。我感受到了祖國歷史的滄桑厚重，感受到了文化穿透歲月的力量。年輕的導游告訴我，在石壁上雕刻一座佛像，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那么，莫高窟中這些巨大的繪制工程，在上千年的歲月里，該讓多少工匠耗盡了畢生的精力。他們懷揣希望走進了這狀如蜂巢的石洞，恐怕許多人再也沒有走出來，每一座佛像里都融進了他們的鮮血和生命。在無邊的孤獨和寂寞里，他們的青絲被粉塵慢慢染成了白色，年輕的臉膛被歲月雕刻成核桃般的模樣，挺直的軀體變成了一張彎曲的弓。毫無疑問，沒有他們的智慧、耐心和堅韌，沒有他們生命的付出，就沒有人類輝煌絲路文明影像。這些工匠雖然沒有留下名字和印記，活下來的卻是他們，被歷史遺忘的是那些供養(yǎng)者。

法國作家讓·科克托說過：“手工業(yè)消亡于對速度的崇拜，手工業(yè)代表耐心和手的靈巧?！碑斀襁@個世界已沒有多少耐心可言，更難看到手藝人閱歷深久的沉穩(wěn)目光。我們的記憶中，街頭那個戴著老花鏡修理了一輩子鐘表的老師傅呢？那個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在木頭上砍刨鑿削了一輩子的老木匠呢？那個提著貨架走街串巷把黃泥捏成悠揚哨音的老貨郎呢？那個在窗前或燈下含羞低首做女紅的村姑呢？那個窮困潦倒一生埋頭寫一部大書的老作家呢？……他們花白的頭發(fā)、專注的目光、沉穩(wěn)的背影被呼嘯的速度甩進歲月的深處，與我們漸行漸遠，只剩一片蒼茫。

城市被速度挾持，鄉(xiāng)村在速度的攻擊下淪陷，一些被逼得無可奈何的文化人，只好逃進歷史發(fā)黃的紙頁中感受古詩的意境，探究古人的生活節(jié)奏，尋找精神上的慰藉。他們羨慕古代外放的官員，說真他媽的夠瀟灑幸福的，帶著家眷隨從，從京城到任職地，少則幾個月，多則大半年，好像皇帝從不限定時間。當官本來心情就不錯，一路上游山玩水，吟詩抒懷，遍訪友朋名家，以飽眼?？诟?，這種不急不躁的節(jié)奏，那才叫從容和悠閑。不像現(xiàn)在異地任職的官員，上午任命，下午就得趕赴報到，心情固然差不了，但缺少細細品味的時間，就像一桌好餐，卻只能匆匆吃幾口，啥滋味？不知道！

在古代，即使邊關向京城告急的快報，也得由一匹馬又一匹馬，經(jīng)過一個驛站又一個驛站，甚至累死數(shù)匹馬，沒有三兩天的時間，是不能送到的。哪像現(xiàn)在，一個電話，一個短信或一個Email或一個微信，眨眼就到了。方便，不誤事。可那個時代的人，好像并未感覺到慢，也沒有耽誤什么軍機大事。慢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也是一種情調(diào)。古代的家書，輾轉千里，沒有幾個月是收不到的，甚至一年兩年。久別離鄉(xiāng)、遠在異地的游子，收到家中的問候和消息，書信還未打開，卻早已淚沾衣衫。那泛黃的書信，握在手中，展開又折疊，折疊又展開，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字跡，見信如見人也；從紙上的一滴淚痕，一滴滑落的墨汁，甚至一處有意無意的停頓，讀出多少內(nèi)涵和無窮的猜想。現(xiàn)在寫信的人越來越少，電話都懶得打了，一個短信或一個微信不就完了。千篇一律的字體，干巴巴的幾行文字，刪除鍵一摁，無影無蹤。這玩藝，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毛錢一條，多快好省，什么書信值千金，扯淡?，F(xiàn)代化的手段，已將一壇古老的佳釀，兌成幾盞無滋無味的薄酒。

四

我們真的需要慢下來，回歸生活的本質(zhì)，反芻生活的滋味。囫圇吞棗，生吞活剝，壞掉的只能是我們的胃口，并發(fā)癥就是對生活的絕望和厭倦。

多年來，我試圖以自己的一種生活節(jié)奏，對抗速度的鋒刃。上下班，只要時間允許，我堅持步行。當我踱著方步游蕩在馬路邊上，看到汽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交織在一起，你爭我趕，組成急速行進的流水，我仿佛置身事外，是個看客。我可以從一個吃力騎著三輪車，帶著一簍新鮮蔬菜的老人身上，看到生活的艱辛；可以從一個用摩托車帶著孩子急速行駛的女人身上，看到生活的急促；可以從一個一手提著豆汁和油條、一手扶自行車把左拐右突的小伙身上，看到生活的平實；可以從一個背著書包匆忙奔跑的學生身上，看到學習的緊張；當然，也可以從一個開著寶馬、不停鳴笛搶道的時尚女人身上，看到生活的落差和無奈……

我喜歡散步，只要時間允許，早上走三公里，晚上走三公里。悠閑的節(jié)奏，不用趕點，隨心所欲?？梢择v足看一朵花的開放，看一片葉的紋理，看一只蜜蜂在花蕊中陶醉，看一盤棋的結局；路遇好友，可以結伴同行，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說說身邊的奇聞趣事，甚至發(fā)發(fā)不滿和牢騷，或者替國家領導人操心一下國際大事；也可以躲開燈光，獨自在陰影里走走，避開干擾，梳理紛亂的思緒；也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邁開步子走走，放松自己的心態(tài)。散步的節(jié)奏，最能緩解人心中緊張急躁的情緒，讓人獲得一種自在，甚至達到一種忘我的境界。

我深知，面對速度呼嘯而來的強大力量，我的抵抗顯得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有堂吉訶德般的悲壯，但請不要嘲笑這種精神，像梭羅以《瓦爾登湖》抵抗強大的工業(yè)文明一樣，我以這種方式詮釋我對生活的理解和執(zhí)著的信念。

我渴望以散步的速度生活。

責任編輯 董曉奎

實習生 華 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