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撫叛徒的吊客

□劉軍

敢撫叛徒的吊客

□劉軍

魯迅在《華蓋集·這個與那個》中指出：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這是魯迅從反面講中國脊梁的難得。我一直在想，魯迅為什么要把“少有敢撫叛徒的吊客”放在其中呢？是不是這也是中國人的一個弱點或國民性呢？應(yīng)當說是的。在“左”盛行的年代，一說這人有問題，敢靠邊的人大概不會多了，有的連親屬都疏遠了，也不問真與假。如今誰要高升了，一定會有很多人聚在其身邊，一定會有人為其慶祝的；若是有人被貶了、倒霉了，人們唯恐躲之不及，大概只有非常貼己的患難之交才敢靠前。所以魯迅又說，中國人無情是有名的，一個人的無意背叛也會被全國上下罵到一頭撞墻死。

魯迅說，中國少有敢撫叛徒的吊客，我想一定是有所指的，也一定是有深意的。司馬遷為李陵辯護大概就屬這種情況。武帝以李陵之事問太史令司馬遷，司馬遷則直言議道：“李陵服侍母親孝順，對士卒講信義，常奮不顧身以赴國家危難。他長期以來養(yǎng)成了國士之風。今天他一次戰(zhàn)敗，那些為保全身家性命的臣下便攻其一點而不計其余，實在令人痛心！況且李陵提兵不滿五千，深入匈奴腹地，搏殺數(shù)萬之師，敵人被打死打傷無數(shù)而自救不暇， 又召集能射箭的百姓來一起圍攻。他轉(zhuǎn)戰(zhàn)千里，矢盡道窮，戰(zhàn)士們赤手空拳，頂著敵人的箭雨仍殊死搏斗奮勇殺敵，得到部下以死效命，就是古代名將也不過如此。他雖身陷重圍而戰(zhàn)敗，但他殺死殺傷敵人的戰(zhàn)績也足以傳揚天下。他之所以不死，或為詐降，是想留身以待，將來立功贖罪以報效朝廷?！逼鸪酰涞叟衫顝V利率領(lǐng)大軍出征，只令李陵協(xié)助運輸，后來李陵與單于主力戰(zhàn)斗，李廣利卻少有戰(zhàn)功。武帝恨意難平，便遷怒司馬遷，認為他有意誣罔，是想詆毀貳師將軍為李陵說情，于是把他下獄，施以腐刑。如果說當權(quán)者的剛愎自用、急躁武斷，已令“命世之才、高視千載”的司馬遷內(nèi)心蒙塵、苦不堪言，那么親朋好友的冷漠麻木、明哲保身就更是讓他萬念俱灰、肝腸寸斷！就在司馬遷交付有司，即將定罪之時，平時那些稱兄道弟之人全都“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一分錢的“議罪銀”也不給他交，以致于他“貨賂不足以自贖”，只能坐而待辱！生活在尋常巷陌的市井小民，即使不敢妄言“羊左”情誼，也會有一二“雞黍之交”。可憐可嘆，身在官場的司馬遷，竟無一摯友，只能獨自體味人心的險詐與勢利！

李陵以其特殊的經(jīng)歷使其成為歷史上頗有爭議的人物，有人以李陵投降匈奴而不恥于他，也有人認為他敢以“步卒五千，橫行匈奴，并非怕死”?！皩④姲賾?zhàn)聲名裂。向陽梁，萬里回頭，故人長絕”。錢穆也寫道：“李陵之才氣，及其全軍之勇訣，令千載下讀史者想慕不已?！睆埑兄菊f得更好：“當他（李陵）——敢撫叛徒的吊客（司馬遷），無家可歸，祖國執(zhí)行不義的時候，叛變也許是悲壯的正道?！彼抉R遷為李陵的主持公道，連同他的《史記》獲得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人們的永久的尊重，漢武帝的武斷只能引起人們的悲憤和譴責，那些見司馬遷受刑下獄而冷漠無情的人，簡直不值一提！

敢撫叛徒的吊客，需要多大的膽量？漢王朝夷滅了彭越的三族，把頭懸掛在洛陽城門下，下令“有敢收尸者，立刻逮捕”。欒布不在乎，跑到彭越頭顱下大哭，祭奠。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彭越對他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1959年彭德懷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頭目從廬山下來返回北京時，沒有人敢同他坐一架飛機，只有張愛萍上將敢于陪同。在北京召開軍委擴大會議過程中，只有北京軍區(qū)參謀長鐘偉少將主持正義，敢于在會場上公開為彭德懷澄清事實，當場被拉出會場打成反革命。這又使我想起了陳少敏，在全體中央委員中只有她一人敢于對把劉少奇打成“叛徒內(nèi)奸工賊”的決議表示反對，這需要多大的無私無畏的勇氣和敢于堅持實事求是的精神！還有張志新寧肯犧牲自己和家庭也要為劉少奇、彭德懷等人辯護，也要據(jù)理力爭地批評“文革”及以前的“左”的錯誤，揭露林彪、江青迫害老干部等倒行逆施的罪行，表現(xiàn)了她在重大歷史關(guān)頭不隨風倒、敢于蔑視權(quán)威的大義凜然的氣節(jié)和高尚情操。周恩來臨終前才披露，楊度這個聲名狼藉的?；逝深^領(lǐng)，縱橫于各軍閥豪門間的北洋遺老，連蔣介石也不予理睬的一個遺臭萬年的人物，竟是周恩來親自發(fā)展的中共黨員，是最核心的秘密機關(guān)——特科的諜報人員，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秘密入黨的黨員，曾為黨作出了特殊貢獻?？偫碓鴮﹂L期在他身邊做秘密工作的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說，請你告訴上海的《辭?！肪庉嫴?，《辭?！飞先粲小皸疃取睏l目，要把他最后加入共產(chǎn)黨的事寫上。從這件事上，一方面可以看出周恩來當時發(fā)展楊度需要多大的膽量和冒怎樣的風險；另一方面在自己身患絕癥的時候，還記住向有關(guān)同志交代這件事，說明他關(guān)心同志，不忘為革命做過任何貢獻的人，確實是胸襟磊落、處處體現(xiàn)黨的政策的典范；同時，還意外地讓蒙受了大半生屈辱的楊度的子女們淚流滿面，感慨萬分，更讓天下知楊度其人者目瞪口呆。

敢撫叛徒的吊客，還不能不提到敢愛敢恨的林徽因。年輕時和著名詩人徐志摩曾有過一段戀情，甚至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但由于她父親的反對，竟然沒和徐志摩打招呼就從英國回國了。徐志摩為了和林徽因結(jié)合，與懷有身孕的張幼儀都離了婚，可見態(tài)度之堅決。徐志摩回國追隨林徽因，卻聽聞林徽因已接受父母安排與梁思成訂下了婚約，這對徐志摩而言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進退兩難的局面與夾纏不清的感情至此便成為志摩與徽因一生無法說與人知，只能流向詩里的秘密。林徽因無法淡忘這段感情，一旦迎身向前卻只能抱得愁緒滿懷。為了趕赴北京聽一場林徽因的演講，徐志摩搭機不幸撞山而葬送了生命，在盛年以這樣突兀的告別形式為自己光彩奪目的人生畫上了句點，同時讓所有愛他與他愛的人錯愕與終生的懷念。

徐志摩飛機失事去世后，林徽因?qū)３田w赴上海，參加徐志摩的吊唁會，并將徐的照片掛在居室很長時間，不知梁思成看了會有何感想。數(shù)年后她還繼續(xù)發(fā)表給徐志摩的情詩，林徽因與徐志摩這段走了一生卻未完的情感，也因此成為后世不解的懸謎。林徽因敢于真實地不加掩飾地表達自己對友情也許是初戀者的感情，非一般人能夠做到。也許她對徐志摩還有著很深的歉意，也許徐志摩的死和她或多或少有些聯(lián)系，或許徐的生活并不如意。總之，林徽因?qū)π熘灸Φ纳钋凶匪?，令人感到林確實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近看電視劇《中國檢察官》，檢察官夏靜茹敢于質(zhì)疑18年前王順的奸淫幼女案，敢于提出重新審理的意見，在關(guān)于這一案件有不同意見甚至反對意見的情況下，能夠頂著壓力，百折不撓，迎難而上。通過審訊真正的兇手李瑞軍，到峰山等地調(diào)查取證，數(shù)次到峰山監(jiān)獄提神王順，尋找王順的女兒王婉蓉等艱難過程，終于使案情真相大白，還王順一個清白，讓王順的女兒王婉蓉也免遭家庭歧視和暴力，真正體現(xiàn)了執(zhí)法為民，體現(xiàn)了司法公正。須知，復(fù)查一個冤案，比公訴5個、10個案件更艱難。

由此我覺得魯迅所說的敢撫叛徒的吊客中的叛徒不是指的像沈子佩、陸樹德吊唁以漢奸罪被處死的陳公博，它指的不是真的叛徒，而是打引號的叛徒，是被誤認為的叛徒。魯迅看問題尖銳，他敢于指出中國人的弱點。他之所以提倡做敢撫“叛徒”的吊客，就是要鼓勵為那些為民族為社會做出貢獻卻又蒙冤的人伸張正義，在中國的土地上營造一種敢于為弱者鳴冤，敢于堅持實事求是原則的環(huán)境和氛圍。我們不能把社會上有能力、能干事但又被認為有某種不被容忍的所謂缺點的人，都被一些糊涂領(lǐng)導(dǎo)或慣于按條條框框卡人的組織、一些別有用心的小人給整下去了。那社會還怎么發(fā)展、人類還怎么進步？

責任編輯 董曉奎

實習(xí)生 華 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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