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蓉
玫瑰玫瑰我愛你
□張蓉
透過陳生記瓷器店巨大的玻璃櫥窗,吳炎吃驚地發(fā)現(xiàn),即將要和自己接頭的老船長居然是個年輕的女人。這女人一身滾著白邊的藍色旗袍,頭發(fā)高高地梳起,削肩,細腰,端坐在賬臺后面,亦像是店里陳設(shè)的一樣瓷器。
已經(jīng)是深秋了。即使天色暗了下來,依然可以看見高遠的藍色天幕上大朵大朵通透的白云。滿城的桂花暗香涌動,卻和周璇的歌聲一樣帶給人末世之感。黃包車一路過來,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霓虹店招明明暗暗,旗袍女子娉娉婷婷,賣藝的白俄老人胸前的手風琴咿咿呀呀。飯店門前,纏著船形頭布的錫克侍者畢恭畢敬為客人拉開車門,賣報小童不斷叫嚷著號外和前方戰(zhàn)況,間或有伏在人行道上乞討或者搶奪路人手中面包的傷兵。
一個鐘頭前,脫下警察制服,穿上西裝戴上禮帽,胸前掛上那部德國手工制作的徠卡相機,身為上海市警察局最王牌的飛行堡壘總隊二隊隊長的吳炎,立刻變身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紳士。他一只手插在褲袋里,一只手拎著黑色斯迪克,走出福州路185號。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證券交易所。
整個185號大院的人都知道,吳炎這位上海市警察局最為著名的花花公子,只要不在局里,要么在證券交易所,要么混跡在舞廳。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這座城市某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用他那部徠卡相機為某位小姐拍照。警察局里的女警員,幾乎都被他拍出過各種可以掛在墻上展覽的照片。這個話,當然也有人講給吳炎聽,吳炎聽后紈绔地笑笑,金錢和美色,啥人勿歡喜?
證券交易所大廳的大黑板上,是當日的證券交易行情,股票,黃金,白銀,美元,從八月份起,計價幣種變成了金圓券。有趣的是,布告欄空白的地方,總會有人粘貼一些關(guān)于證券行情和漲跌趨勢的分析文章,有的長,有的短。對于這些文章,吳炎會花些時間來讀。讀多了,他幾乎成了證券行家,隨手買賣的那些股票債券,讓他的皮夾子越來越厚。
當晚去陳生記瓷器店接頭的指令,就是從這其中的某篇文章里讀出來的。指令說接頭的人叫老船長,會坐在賬臺里面,他只要挑好一只花瓶,等待付賬時哼唱玫瑰玫瑰我愛你,對方會說先生的嗓子真好。接到這個指令,吳炎一陣激動。有段時間了,他把那些文章從頭讀到尾,都沒有讀到過任何指令,以至于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秋后挖過山芋的田里被芋藤和镢頭共同遺忘的那只孤獨的山芋。
黃包車到達陳生記時,他并沒有讓車夫停下來,而是讓他跑過前面一個紅綠燈,然后掉頭回來停在馬路對面。刀鋒上討生活,這個是必須的。可就在他付好車資要過馬路的一瞬間,眼睛余光發(fā)現(xiàn)陳生記隔壁弄堂樹蔭下停了兩輛飛行堡壘總隊的民用牌照汽車。難道?
他立刻收住了腳步,打開掛在胸前的徠卡照相機的鏡頭蓋,調(diào)整焦距,把坐在賬臺后面那位瓷器西施調(diào)近,他清楚地看見她細蔥般的十指在從容地撥拉一只紫檀木算盤,算盤子因為長久的使用而有了溫潤的包漿,他移動鏡頭,賬臺上貼著一張紙,紙上面一排數(shù)字,應(yīng)該是電話號碼,他默讀了幾遍這個號碼,然后一陣風一樣奔向馬路邊的公用電話亭。
可是電話占線,再打還占線,他轉(zhuǎn)身又拿起照相機,再次調(diào)近鏡頭,老船長是在拿著聽筒。他重新?lián)艽颍罩犕驳氖种戈P(guān)節(jié)因為捏得太緊而發(fā)白,轉(zhuǎn)動每個數(shù)孔的時間亦變得異常漫長。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陳生記明亮的店堂里,突然走進幾個黑衣人。這幾個人一進去就分散開來,兩個人一扇門,連同賬臺背后通往倉庫的小門。他的心一沉,一種無力感頓時潮水一樣淹了過來。賬臺里的老船長顯然察覺到了,她沒有動,依舊安靜地坐著打電話,一邊打一邊做記錄,直到黑衣人逼近她。
吳炎干澀的喉嚨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插在褲袋里的手摸出扁扁的鐵制駱駝牌香煙盒子,剛剛揀出一根香煙噙在唇間,眼前立刻伸出了一只芝寶打火機,緊接著,火苗躥出,他偏臉一看,是一隊隊長姚凱明。
按照傳說,炎兄此刻應(yīng)該在某個舞廳摟著某位美人翩翩起舞,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么無趣的地方?姚凱明自己也點起一根香煙,站在吳炎身邊抽了起來。
我聽出來了,凱明兄這在批評吳某人聲色犬馬游手好閑了。說真的,和凱明兄同僚,讓我很自卑很受傷。凱明兄吃肉,分口羹給兄弟喝也不舍得?一隊今年以來戰(zhàn)功卓著,我都忍不住嫉妒你了。吳炎猛抽了幾口香煙,半睜著只眼睛回應(yīng)道。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腦子在急速地轉(zhuǎn)動,怎么辦?只能眼看著老船長落入敵手嗎?
呵呵,嫉妒?誰嫉妒誰還不知道呢?在上海這個遠東最迷人的安樂窩里擁紅抱翠,不枉人世間走一遭啊。話是對吳炎說的,姚凱明的眼睛看著對面的陳生記。
姚凱明和吳炎,是浙江警官學(xué)校正科四期的同學(xué),又是宣鐵吾時代同時進入上海市警察局的,而眼下,兩個人同任飛行堡壘總隊下屬中隊的中隊長。金都血案警憲沖突那天,是吳炎把姚凱明從死人堆里拖出來,叫了輛黃包車拉進紅房子醫(yī)院。醫(yī)生說他們只看婦產(chǎn)科,吳炎拔出槍,逼著醫(yī)生馬上給姚凱明手術(shù),彈頭取出來后,他又擼起袖管輸血給他。按說是生死之交,可是對這位兄弟,姚凱明總是覺得不踏實。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三十幾歲的人了,要么晃在外灘的證券交易所低買高賣,要么在舞廳里和不知道什么烏七八糟的女人廝混,就是不娶個正經(jīng)女人回家過日子。按說儀表堂堂如他,以做警察的收入,即使沒有那些花女人的功夫,愿意嫁給他的至少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小姐有的是。僅僅福州路185號大院里,想嫁給他的女警員一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男人先成家再立業(yè),一個有家眷的男人,一定比一個單身的男人更靠譜些。吳炎若不是在游戲人生,那就很值得懷疑了。比如今晚,他為什么恰好出現(xiàn)在這里?
吳炎抽著香煙,絕望地發(fā)現(xiàn)姚凱明突然抬起手腕看了下他那塊英納格手表,然后,就見陳生記瓷器店里面的人開始了行動,心臟就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痛得他幾近眩暈。但他只能鎮(zhèn)定地站著,繼續(xù)瞇著眼睛吸著香煙,任煙灰在風中飄落。
二
飛行堡壘總隊這支號稱上海市警察局最王牌的隊伍,是局長俞叔平去了趟倫敦大都會警察廳回來后開始組建的。主要任務(wù)是鏟共鋤奸剿盜匪,偵防重大刑事案件,鎮(zhèn)壓游行、罷工和聚眾滋事,搜索和巡視特種場所。盡管抗戰(zhàn)勝利之后,蔣委員長的國際國內(nèi)聲望達到了頂峰,可是,不說全國,就連上海這個黨國的經(jīng)濟中心,每一個角落都在漏風,尤其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冒出來的共黨分子,分分鐘都讓人脖頸發(fā)涼。
飛行堡壘總隊隊員的招募標準是俞叔平親自動手一條一條擬就的:身高175公分以上,體重在60公斤到70公斤之間,精通中文、英文和刑事法令,受過照相、指紋、救護、駕駛、電訊的專門訓(xùn)練,百碼內(nèi)的活動靶命中率達到85%,固定靶命中率100%,當然,首要的前提是信仰三民主義,宣誓效忠黨國。在飛行堡壘總隊成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俞叔平豪氣地宣稱,這支隊伍清一色美式裝備,無論上海的哪一個角落發(fā)生治安問題,一股安定的力量定會在20分鐘內(nèi)飛馳而至。
對于任吳炎為二隊隊長,傳說俞叔平很猶豫,不像一隊隊長姚凱明,當初招募標準一俟公布,185號很多人腦子里跳出來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姚凱明顯然是值得局長大人器重的少壯派精英,老成持重,為人嚴謹,精誠敬業(yè),如果青天白日旗繼續(xù)飄揚的話,問鼎五樓那間辦公室,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吳炎有吳炎的長處,他會隔三差五請同事吃飯看戲跳舞,會透露點證券交易的內(nèi)幕消息給走得近的兄弟讓你發(fā)點小財,他還時不時會弄點桃色新聞出來,讓大家茶余飯后多點談資。當然,他的能力還是強的,在很多崗位做過,每個崗位都還算勝任,也都挺招同事喜歡,不像姚凱明,先是在機動車大隊,然后整編進入飛行堡壘總隊,一直是一副不接地氣的精英面孔。兩廂比較,姚凱明就顯得無趣很多。
無趣歸無趣,重大任務(wù)俞叔平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姚凱明,吳炎只是備選項。比如今天下午快下班時,亞爾培路2號打來一個電話,說有棄暗投明的共黨分子招認,靜安寺路上的陳生記瓷器店,中共華東局城市工作部的特派員老船長要和潛伏的共黨分子接頭,請警察局前去抓捕。亞爾培路2號就是這樣,活警察局干,老頭子那里去表功的,總是他們。警察不比中統(tǒng)、軍統(tǒng),后臺要么是夫人,要么是太子,沒法計較。
俞叔平從五樓局長室的窗戶看下去,南樓一層一半已經(jīng)人去樓空,另外一半還燈火通明。有為而有位,飛行堡壘總隊副總隊長的位置,是留給在乎它的人。徐蚌會戰(zhàn)正酣,共軍的戰(zhàn)力強得連毛自己都吃驚。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這個道理委員長想必比所有人都清楚,但他還是將封疆之界、山溪之險和兵革之利悉數(shù)試過,這個國家卻依然千瘡百孔,現(xiàn)在只好縫縫補補……不管前方的戰(zhàn)事如何,黨國的警察隊伍,有十分之一是姚凱明這樣的人,后方一定是安定的。于是,他抓起電話。
三
從陳生記一共帶出來七個人,六人架不住酷刑天亮前全部承認自己是共黨分子,只有老船長,堅稱自己是生意人,對瓷器之外的事情絲毫沒有興趣。派出去調(diào)查的人反饋說,這個女人畢業(yè)于國立杭州藝專,學(xué)的是工藝美術(shù),但有幾年的履歷不清,很有可能去過延安。嚴刑拷打之下,她說那幾年她在巴黎進修西洋藝術(shù),但提供的證人不是已經(jīng)過世,就是不在國內(nèi),根本無法查證。
這讓姚凱明哭笑不得。他反手關(guān)住刑訊室的門,走出來透口氣,卻見吳炎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插在褲袋里恰好路過,便有了主意,叫吳炎試試,當然同時也試試吳炎。于是叫住他對他說,炎兄幫我,對付女人,你比我有經(jīng)驗。吳炎嘴角扯了扯,算是個笑容,他捏滅指間的香煙說,呵呵,在凱明兄眼里,我就這么不堪嗎,連個女的共黨嫌疑分子都不放過?姚凱明不和他斗嘴,替他打開刑訊室用皮革和海綿包起來的用來隔音的門。
走進刑訊室,先前看到的老船長,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子,頭發(fā)被血黏成一縷一縷,嘴唇腫得翻了出來,兩只手的指甲全沒了,旗袍的后背綻成勉強還連綴在一起的碎片。吳炎知道,蘸過水的皮鞭經(jīng)過的地方,一定會這樣。一個瓷器一樣美麗的女人,幾個鐘頭之后,居然變成了這種支離破碎令人心痛的模樣。
吳炎站在離老船長一步遠的地方,摸出那只一直帶在身邊的扁扁的鐵制駱駝牌香煙盒子,拿出一支香煙,剛要點燃,姚凱明已經(jīng)拿出芝寶打火機砰地一聲打出火,替他點完火后便不聲不響地站在他身旁。
吳炎的目光落在他先前看到的那件旗袍上。旗袍已經(jīng)被撕扯成一絲一縷,但滾邊的針腳依舊平整細密,繡花依舊干凈勻?qū)?,一排盤扣除了被打散的還都整整齊齊地扣著,應(yīng)該是鴻翔公司頭牌裁縫的手藝。他上前用手輕撫她身上的旗袍,嘴里一邊贊嘆,好面料,好手工,不過可惜了,你不該把堂堂的上海市警察局當是假的,一邊把掌心亮給她。他已經(jīng)提前在那里寫了一行小字,玫瑰玫瑰我愛你。
不知道她被血糊住的雙眼有沒有看見這行字,吳炎正忐忑,卻見老船長朝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直接啐到他寫有暗語的掌心。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嘴巴里已經(jīng)沒有一顆牙。他真想沖上去抱住她痛哭一場,為她受的苦,為她的堅強。他當然沒有,他只能做出一副紈绔的模樣,掏出手帕擦掉唾沫,當然還有那行字,然后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對她說,是講的時候了,和你接頭的人是誰?
是你。她漏風的嘴巴里直接說出兩個字。
那好,請你告訴我我是誰?吳炎心里一驚,雖然他知道她一定不會。
你怎么會不知道你是誰,哼,黨國的精英警察都這么白癡嗎?她輕蔑地說。
那你是誰?這個問題如果答對了,小姐恐怕還有機會再穿鴻翔的頭牌師傅做的旗袍,否則……吳炎深深地抽了口香煙,朝空中吐去。
她不再接他的話,而是說,這位警察先生,不如讓我抽你一支香煙好嗎?
吳炎掏出香煙盒子,打開,遞到老船長眼前,老船長剛揀出一支,不料姚凱明趨步上前,從自己的香煙盒里拿出一支,遞給老船長,換下吳炎那支。老船長呵呵笑了,點起香煙,兀自唱起了玫瑰玫瑰我愛你,不斷地唱,不斷地打嗝。聽著她漏風的嘴里唱出的怪異的旋律,吳炎心里刀割一樣。
聽著聽著,吳炎突然有了感覺,他聽出了她唱歌和打嗝其實是有節(jié)奏有規(guī)律的,將這些節(jié)奏和規(guī)律他試著在心里換算成數(shù)字,居然行得通。正在他換算的時候,嗖的一聲鞭子聲響起,老船長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怪異的歌聲隨即中斷。她躺在滿是血污的水泥地上,明亮的眼睛看著吳炎,明確而快速地眨了三下,然后完全閉上了。
當晚,姚凱明處決了老船長,連同那六位在錯誤的時間來到錯誤的地方并且招認自己是共黨分子的路人甲乙。聽到槍聲,吳炎瞅著面前的紙上由那些歌詞和打嗝的節(jié)奏以及最后三記眨眼構(gòu)成的一組數(shù)字,沉默了很久。
他把這些令人傷心的數(shù)字進行排列組合,組合出可能的二十三組電話號碼。每次打通以后,他都先把聽筒湊近唱機里正在播放的黑膠唱片前,讓對方先聽兩句姚莉唱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然后自己唱一句,如果對方罵他精神病,他就掛掉,再打。直到第十三個,接電話的是一個磨損很嚴重的女聲,對方回了一句,先生的嗓子真好。他的鼻子一酸,馬上接上去,船沉了,老船長罹難。對方說曉得了,鑿船的名叫馬家騮,除掉他。另外,警察局掌握的共黨嫌疑分子最新名單要盡快拿到,我會告訴你送到哪里,還有,忘掉這個號碼,除非緊急情況。不容他多問,聽筒里就只剩下了嘟嘟的聲音。
他突然想流淚,他留戀聽筒里那個磨損很嚴重的女聲,這個聲音給了他家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不再像被遺忘在秋后的田里那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天日的孤獨的山芋。
四
一身西裝革履走進185號大門的時候,吳炎和一身制服的姚凱明擦肩而過。不料姚凱明突然回過身來,遞給他一包香煙,說那天在刑訊室拿了他一根,現(xiàn)在還一包。他知道他意思,自己的那一根,他肯定打開仔細檢查過了,里面沒有卷著他想象的寫有字的紙片,煙絲里也沒他想象的能致老船長死命的毒藥。他接過,右手四指并攏從禮帽的帽檐下滑出,給他行了一個美式的軍禮,算是兩兄弟之間一個小小的和解。
打聽到馬家騮的消息,對于做警察的吳炎來說并不難,難的是他身邊一直有亞爾培路2號的人跟著。馬家騮是個聰明人,不會把底牌一下子都亮給亞爾培路2號,他要盡量延長自己的使用價值。他知道等自己不再有使用價值之時,就是斃命之日,不用組織動手,亞爾培路2號的人也會動手。人到了這個地步,茍活世間,連自己都不喜歡。
最終找到時機是在仙樂斯舞廳,有三個亞爾培路2號的人跟著。馬家騮長得并不像沒有骨頭的人,濃眉大眼,鼻直口方,交誼舞跳得也是極紳士。吳炎憎恨他,也憐憫他。這種人的日腳,本來就是偷來的,過一天算一天,誰知道明天還看不看得見太陽出來,所以恨不得秉燭夜游。
在吳炎面前的煙灰缸里煙蒂增加到五個、買好的跳舞票也用掉五張之后,當晚的舞廳皇后出場了,在追光打到舞廳皇后身上,樂隊在賣力地奏響《玫瑰玫瑰我愛你》,全場燈光暗下的一瞬間,吳炎一直計算和創(chuàng)造的時機到了,他摟著一位舞小姐跳舞正好跳到馬家騮身邊,他摸出一把柯爾特,朝馬家騮胸前連續(xù)擊發(fā),槍聲、尖叫聲、酒杯碎掉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擊發(fā)完畢,吳炎讓柯爾特從手中自由落體,然后從容地褪下長袍,變身成為一個西裝男子,迅速跑向他事先觀察好的一個安全出口,邊走邊取下眼鏡,塞進西裝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他知道那個出口出去就是一個浴室,這種事情做完之后,最好認真汰一個浴,汰好浴、涂好香水之后即使是嗅覺最靈敏的警犬也嗅不出來。
可是出口已經(jīng)被亞爾培路2號的人封掉了,他轉(zhuǎn)身進了男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把手潤濕,抓起皂碟里那塊月亮形狀的花露精牌香肥皂,迅速涂滿全手,當他從鑲嵌在華美的鐵藝邊框的鏡子里看到姚凱明時,他越發(fā)認真地搓洗雙手,手指,指縫,虎口,手腕,然后優(yōu)雅地將雙手湊近龍頭。
姚凱明看著鏡子里的吳炎說,對于剛剛的槍擊事件,炎兄怎么看?
吳炎看著水流緩緩沖過手指、手掌和手腕,不緊不慢地回答,我們母校的刑事偵查教官講過,沒有調(diào)查不能發(fā)言。不過,如果凱明兄需要吳某人協(xié)助,吳某將在所不辭。
姚凱明說,我記得還是同樣一位教官說過,槍擊之后虎口處和手腕處會有火藥微粒,一只普通的警犬也聞得出,但用香肥皂洗過就不能了。
吳炎說,凱明兄真不愧是浙江警官學(xué)校最優(yōu)秀的學(xué)員,可是,我知道,很多喜歡跳舞的紳士,在結(jié)束當天的跳舞之后,通常會把和舞女握了很久的手洗干凈,然后去便池里出泡水再回家,我碰巧理解并擁有這個習慣,凱明兄向來視舞廳為墮落之地,不知道這個情有可原。
姚凱明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皮鞋尖說,呵呵,我聽懂了,炎兄是說俞叔平局長當初應(yīng)該將會跳舞也列為飛行堡壘總隊隊員的招募標準之一,好建議,等回到185號以后我們一起去五樓那間辦公室進諫。不過,現(xiàn)在,亞爾培路2號的人說,在嫌犯沒有明了之前,仙樂斯的舞客一個也不能離開,還得再委屈委屈炎兄。
吳炎說,這當然,我們做警察的,更應(yīng)該。凱明兄稍等,我內(nèi)急得要緊,進去出泡水。說著,他走進了小隔間。當然,他西裝內(nèi)側(cè)裝的那副眼鏡,在嘩嘩的水聲中已經(jīng)被他折斷并隨著抽水馬桶的漩渦進了下水道。
幾分鐘后,吳炎和眾舞客排成一排站在仙樂斯華麗的大廳里,對面是一排舞女,那件長衫搭在一個長腳漢子的小臂上,馬家騮躺在彈簧地板上一汪鮮血當中,那把讓他致命的槍還在他身旁。姚凱明踱步踱到長腳身邊,看著舞客們說,殺手就在你們中間,如果自己主動站出來,我會向法庭申請寬大處理的。如果沒有人站出來,大家一起去福州路185號一樓的刑訊室,我姚某人有的是時間奉陪各位。我數(shù)五下。
數(shù)到三時,有舞客說,憑什么說殺手在我們中間,誰知道有沒有人跑掉?他的話一落,很多人附和,跳舞有什么罪?民脂民膏養(yǎng)你們,你們卻槍口對準良民,徐蚌會戰(zhàn)前線如果多幾把槍,一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種局面。嘎有腔調(diào),哪能勿到前線打共軍去?
姚凱明拔出手槍,朝天一擊,舞廳穹頂上一盞水晶燈應(yīng)聲而落。只聽見他洪鐘似的聲音響了起來:打仗是軍人的職責,維護后方安全和穩(wěn)定是警察的職責,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各位卻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卻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安知恥字何在?
舞客被嚇住了,沒有人敢再說一句話。
長腳拿著長衫,從左到右,讓每個人試,太大或太小的驗過國民身份證登記好姓名后可以走,基本合適的都先留下。吳炎自然在留下的人群當中。
接下來一輪是請舞女辨認,剛剛最后一曲是哪一位先生和自己跳的,辨認對了,每人獎勵十個美金。舞客和舞女的數(shù)量并非一對一,這個就連幾乎從不來跳舞的姚凱明也是知道的。和吳炎跳舞的那位舞小姐最終走向一位戴眼鏡的先生,而當姚凱明宣布要帶走他時,這位先生甩開飛行堡壘隊員的手臂,大聲說,孔先生如果知道你們這么飯桶,絕對不會同意給上海市警察局再撥一個銅鈿的。要帶走我,可以,請先給孔先生打個電話。
幾分鐘之后,姚凱明知道,這位眼鏡先生是前行政院長孔先生的外侄,留洋歸來,在國民政府一個要害部門任職,標準一紈绔子弟,整日價燈紅酒綠,絕無共黨可能。
這個時候,一頭德國警犬吐著長長的舌頭進來了。沒等帶它的警察下令,警犬嗖地朝吳炎撲過去,一個人立,長舌頭就舔了上去。整個場子的人都唰地朝吳炎看去。姚凱明眼睛一亮,剛要有所動作,卻見警犬的臉和吳炎的臉貼在了一起,貼好之后才復(fù)又回到帶自己進來的警察身邊,然后根據(jù)主人的命令一個個舞客嗅過去,再無任何反應(yīng)。
姚凱明只好收兵,但他對吳炎的那份疑心更重了。
回到185號,姚凱明拉著吳炎一道去五樓那間辦公室復(fù)命。他們恭恭敬敬地站在局長辦公室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兩個人的影子齊刷刷映在锃亮的木地板上。俞叔平看著他們兩個,很久沒有說一句話。俞叔平正宗是他們的大師兄,浙江警官學(xué)校正科一期畢業(yè),畢業(yè)后考取官費赴奧地利專攻警政,是中華民國第一個警察博士。他當然不會像他的繼任者毛森那樣,說一不二,令違反他吸煙禁令的下屬把煙盒里剩下的香煙化在水里全部喝下去。大廈將傾,委員長需要更強勢的人,他俞叔平做不到。他視法治為信仰,他知道法律是治國之重器,即使是治亂世也不過是用重典,東廠西廠錦衣衛(wèi)那套只會讓局勢更糟。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治國之夢和法治抱負,若是能像陶潛那樣歸隱田園該多好。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七尺軀。突然間他有幾分傷感,不想在下屬面前表露出來,于是擺擺手,請他們離開。
姚凱明和吳炎不久之后就會知道,他們的這位書生氣太重的拿摩溫因為打擊共黨地下分子不力,即將被京滬杭警備司令部的湯恩伯用軍統(tǒng)出身的毛森取而代之。
五
三天之后,深秋的陽光透過法國公園參天的懸鈴木,斑斑駁駁地落在陳瑪麗的發(fā)梢、臉上和肩頭。桂花的幽香一陣一陣傳來,吳炎用徠卡相機鏡頭對準她咔嚓咔嚓一張一張摁著快門。秋天的最后一陣暖風吹來,陳瑪麗覺得自己也有了幾份醉意。
吳炎天生一副情種的模樣,不管他和多少個女人鬧出過緋聞,只要他下功夫追,那個正在被他追的女人一定會認為自己是他要追的最后一個。幾個鐘頭前,他剛剛和陳瑪麗去四川路的德大西菜社吃過牛排,這會兒在復(fù)興路上的法國公園拍照,接下來的節(jié)目是去靜安寺路上的大光明電影院看最新上映的美國電影《鴛夢重溫》。
吳炎的這個安排,陳瑪麗未置一詞。對于吳炎突然對她產(chǎn)生興趣的原因,她還沒有想清楚。剛進浙江警官學(xué)校時,她就注意到他。不管什么場合,他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卑微如塵埃。當聽有同學(xué)說他父親母親均殉職于淞滬抗戰(zhàn),這個世上只有他孤身一人時,她又開始變得憐惜他。如果說吳炎是白玉蘭樹枝上碩大的花朵,她覺得自己就是匍匐在樹根底下的無名小草。德大西菜社一客牛排套餐、大光明電影院一張電影票價格已經(jīng)不菲了,剛剛美國本土才開始使用的柯達菲林的價錢,她是知道的。她聽說男人肯為你花多少錢就表明他有多在乎你,吳炎在乎我嗎?吳炎的桃色故事她當然聽得不要再聽了,雖然每次大家議論時,她都只默默無言。對這樣的男人她在本能有多排斥,在情感上就有多思慕。看到很多女同事臺子上擺著吳炎拍她們的照片時,她腦子里也閃過,什么時候請吳炎也幫我拍一張,但她始終沒開過這個口。甚至他和別人跳舞時,她把自己想象成他懷里的那個舞伴?,F(xiàn)在他就站在自己對面,他身上的培羅蒙訂制的西裝她認得的,還有他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擦得一塵不染的皮鞋,他似笑非笑的雙眼。他指揮她擺出各種姿勢,然后透過用相機的鏡頭看著她、拍下她。為了一個鏡頭,他甚至不惜半躺在地上。她覺得自己像只聽任他擺布的木偶,如果可能,永遠做一只木偶也無妨。人只有一生一世,為什么要像大姐和二姐一樣活得那么清醒呢?
185號里很多人都認為陳瑪麗是個嚴謹?shù)糜悬c乏味的女人,她一手小楷和她本人一樣嚴謹和乏味。這一點吳炎在浙江警官學(xué)校時期都發(fā)現(xiàn)了,她是速成科的,比他和姚凱明晚進校一年,卻是同時畢業(yè)。朱家驊先生當時創(chuàng)辦這所學(xué)校時,是模仿西式的警官學(xué)校建立的,所以學(xué)校的管理也非常西化,標志之一就是在周末常常舉辦舞會。讀警官學(xué)校的女學(xué)生極少,在舞會上格外搶手。但陳瑪麗幾乎不參加,有兩次學(xué)校方面要求每位學(xué)員都必須出席,一次是雙十節(jié),一次是新年,她來了,但都坐在邊上,有男同學(xué)邀請,她都紅著臉拒絕。她功課很好,人也寡言少語,所以,即使是速成科的,也被挑選進入上海市警察局,而且進的是政治素質(zhì)和保密素質(zhì)要求最高的政治處。政治處長官看上的正是她的嚴謹和乏味。在政治處工作,這一定是優(yōu)點。
直到兩個人坐在戲院里,陳瑪麗還是覺得做夢一樣。她本能地抗拒這種感覺,又沉溺于這種感覺。和吳炎在一起,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她甚至舍不得去趟洗手間。電影開演前,吳炎體貼地問了句,要不要去洗手間,她才紅著臉把手包遞給吳炎。她當然不知道,在去洗手間的時候,她手包里的鑰匙已經(jīng)被吳炎翻出,并拓在他早已準備好的裝在鐵質(zhì)香煙盒里的橡皮泥里。他得拿到政治處掌握的共黨嫌疑分子名單,組織需要知道哪些同志已經(jīng)暴露,哪些同志需要轉(zhuǎn)移。陳瑪麗是內(nèi)勤,這個名單她有。
將陳瑪麗送到弄堂口,雖然恨不得馬上離開,但他知道作為一個紳士來說,得看著女伴走進家門。她在敲一幢石庫門房子的大門。門開了,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女子迎出來。見吳炎站在門外,中年女子開口,沙沙的糯軟的寧波話,先生請進家吃杯茶。吳炎注意到,中年女子發(fā)髻上插著朵白布做的花。是這個女傭家有人不在了,還是陳瑪麗家有人不在了?
他心里一個念頭閃過,婉拒之后另叫了輛黃包車直奔中央商場旁邊一個小弄堂,那里有個兼配鑰匙的鞋匠,只要你給的錢足夠多,他不管你拿的是畫著鑰匙樣子的紙片還是橡皮泥,也不管當時是幾點鐘,他都會很精準地給你配好,而且不會走漏半點風聲。
這次吳炎給這位鞋匠的美金,幾乎買得到和他拿出的鑰匙坯一樣重一塊黃金。錢真是好東西,它能讓鬼為你推磨。
六
回到福州路185號,站在四面高樓合圍而成的天井里,吳炎仰望蒼穹,星辰在無聲地運行,寒冽的光灑落人間,據(jù)說這些光在若干年前就出發(fā)了,直到此刻才抵達地球,我們?nèi)庋鬯?,不過是星辰虛幻的影子,那些星辰,很可能早已隕落。所以,我們以為我們看到的,其實是幻覺。那么,精美的瓷器一樣的老船長是不是幻覺呢?那個從聽筒里傳來的磨損很厲害的女聲是不是幻覺呢?不,只要拿到那些名單,老船長即使已經(jīng)殞命,磨損很厲害的女聲即使讓他忘掉那個電話號碼。
上到政治處所在的四樓時,吳炎發(fā)現(xiàn)403室對面的402室有小燈亮著,這間辦公室是政治處保防股股長的,吳炎查過了,他今天值班。這家伙是前忠義救國軍軍官,殺人如麻,卻膽小如鼠,還有就是視財如命。所以睡覺時一定要開燈的,開盞小燈,他說怕黑。壞事做多的人大約都這樣。
吳炎小心地戴上乳膠手套,拿出剛剛配好的那把鑰匙插進403室的司必林鎖孔,就感到里面的彈簧被精準地彈開。幾天前他來陳瑪麗辦公室等她下班的時候已經(jīng)觀察過了,陳瑪麗用她那嚴謹?shù)男】瓕戇^的名單就放在立式文件柜的第二個抽屜里。
他借著福州路上的路燈照進來的光線走近立式文件柜,可是,從陳瑪麗那串鑰匙上拓下來的那把小鑰匙并不能打開這個抽屜,稍一用力,鑰匙居然斷在了里面,吳炎的腦袋頓時大了起來。稍作冷靜,他發(fā)現(xiàn)第一個抽屜沒有上鎖,于是抽出第一個抽屜,他日思夜想的東西赫然亮了出來。他的心跳又一陣加快。
福州路上在租界時代安裝的路燈亮得讓陳瑪麗那些小楷看得足夠清楚,他蹲在辦公桌底下,一張一張翻拍,徠卡相機真是強大,只要有光線,它就拍得出。吳炎從心里感謝自己當時花大價錢買到的這部手工制作的德國原裝相機,只是嚓嚓嚓的快門聲,在靜夜里好像特別響。
可是,就在他把資料放回第二個抽屜,再把第一個抽屜塞進去時,胸前掛著的照相機咣地一下撞在了文件柜上,這一聲在空洞的夜里顯得特別的響。他倒吸一口涼氣,屏住呼吸,緊張地朝門外望去,看見對面辦公室的小燈變成了大燈,接著有開門的聲音,踢啦踢啦的腳步走過來的聲音。怎么辦?說起來飛行堡壘總隊是上海市警察局的王牌之師,但前身為調(diào)查科的政治處的人個個都不是吃素的。他忽然看見陳瑪麗一件風衣一頂帽子掛在衣帽鉤上,趕緊上前取下來,把風衣裹在沙發(fā)上的幾個靠墊上,然后把帽子扣上去,再側(cè)身坐在沙發(fā)上像摟著陳瑪麗一樣摟著這些靠墊。這個時候,腳步聲已經(jīng)停在403室門口,對方借著門上的玻璃朝里看,吳炎眼睛一瞥,兩個人眼神對上了,吳炎擠了擠眼,給他一個男人做壞事被抓了個正著的笑和男人之間的會意,對方便走掉了。直到對面辦公室的大燈復(fù)變回小燈,他才悄聲離開。
但是那把斷在抽屜鎖眼里的鑰匙,陳瑪麗一定會發(fā)覺。
他沒忘記第二天一早去前一天晚上送陳瑪麗的地方接她,當然也沒忘記送她對面辦公室那位怕黑的保防股長兩罐威廉金筒雪茄。吳炎在辦公室的私人用品柜里常備一些從復(fù)興島美軍剩余物資儲存站買來的奢侈品,這些奢侈品就像他的忠實使者,常常幫他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當然也常常讓他鼓鼓的皮夾子瞬間扁下去。
保防股長笑著接過用來封他口的賄品,眼睛悄聲問吳炎,在辦公室的感覺一定很不同吧。吳炎抿著嘴巴笑而不語。
看著陳瑪麗進了辦公室,看著她要把鑰匙插進第二個抽屜鎖眼而未能時驚愕地回頭看他時的眼神,他閉了閉雙眼,做出認賬和抱歉的樣子。陳瑪麗復(fù)又走出辦公室,走到他身邊,幾乎貼在他身上,踮起腳尖對他耳語,吳炎,你不要告訴我這就是你請我吃飯拍照看電影的原因,也不要說你不姓共。他輕聲說,那么我同意你去領(lǐng)賞。陳瑪麗說,局長令說,不僅可以領(lǐng)賞,還能晉升三級。吳炎說,那我就提前恭喜你了,陳警佐。長長的空闊的走廊里,太陽從東窗照進,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倒像是正在上演一部羅曼蒂克的愛情片。
陳瑪麗對面辦公室那位保防股股長見他們要上班了還難分難舍的樣子,便捏著嗓子用嗲嗲的女聲大聲唱道: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他們果然像針和線一樣穿在一起在相偎相依中走到樓梯口,不同的是,吳炎下樓,陳瑪麗上樓。登登登不絕于耳的高跟皮鞋聲。她是去五樓那間辦公室嗎?吳炎邊下樓邊想。
七
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吳炎已經(jīng)把表情換成了慣常的紈绔模樣,刀鋒之上,即使內(nèi)心驚濤駭浪,表面也得風平浪靜。
走進辦公室,姚凱明已經(jīng)在等他。他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吳炎的新羅曼史,而且顯然對他的新羅曼史有不同的看法,見吳炎走進來,他笑著對他說,你可不要害人家啊,這個小姑娘太簡單太正直,不是炎兄的對手。
多謝凱明兄提醒,我心中有數(shù),不過我要找的達令,不是對手。說話間,吳炎遞給姚凱明一支煙,自己也揀出一根,然后就著他的芝寶打火機點燃,接著說,您一早來敝隊,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剛剛京滬杭警備司令部二處處長毛森先生來電,請我們飛行堡壘總隊兩個隊全體出動,協(xié)助警備司令部一個緊急行動,時間是一個小時以后,具體地點等通知。從現(xiàn)在起,飛行堡壘總隊的任何人不準離開185號,不準打電話,叔平局長的命令。姚凱明透過薄薄的煙霧看著吳炎說。
這個話聽得吳炎心驚肉跳。這位毛森先生他是知道的,和戴笠、毛人鳳、毛萬里等軍統(tǒng)巨梟并稱為一戴三毛,汪時代就是個厲害人物,人已經(jīng)被極司菲爾路76號關(guān)在里面,尚能指揮在上海的軍統(tǒng)鋤掉投靠了汪的軍統(tǒng)東南局電信督察李開峰,還能從戒備森嚴的76號逃脫。需要飛行堡壘全體隊員協(xié)助的行動,無非是蔣委員長的心頭之患。怎么辦?名單昨晚剛剛拍出來,要去印,要去送,一個小時一定是不行的。自己不能這么沒用,要想辦法,一定有辦法。
他想到了陳瑪麗,此刻,她就像驚濤駭浪中一根稻草。政治處所有辦公室的鑰匙她都有,政治處有間暗房,他迫切需要這間暗房。他抬起手腕看表,從陳瑪麗上樓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分鐘了,如果她真的去了那間辦公室,五樓一個電話,讓自己粉身碎骨是分分秒秒的事情。于是他從自己囤積的奢侈品中拿出兩雙玻璃絲襪塞進口袋,然后把徠卡相機掛在脖頸間去了四樓。他賭自己在陳瑪麗心中的分量,或者賭這兩雙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玻璃絲襪在她心中的分量。他不知道自己有幾分勝算,他只能去試。
一進403室的門,陳瑪麗已經(jīng)換好了制服,這身打扮比起她穿旗袍或者洋裝,更多了一份英氣。那位保防股長也在,見吳炎進來,打趣說,人家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你們啊,說著,他看了眼手表,剛剛才分開幾分鐘,年輕人啊,真啊吃勿消。我這個老頭子還是識相點,空間留給你們,我走了。吳炎笑而不語,用眼神向這位保防股長致謝。
吳炎說話前,先看了眼那個肇事的鎖眼,斷鑰匙已經(jīng)沒了,他感激地看著陳瑪麗。
陳瑪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眼睛看著他身后的某個地方問,吳隊長又有何指教?
吳炎指了指胸前的徠卡相機說,指教不敢,只是想把這卷菲林洗出來,我都等不及了,想早點看見你美麗的倩影,只是不知道貴處的暗房方便嗎?
陳瑪麗說,美不美麗我有自知之明,吳隊長不必謬贊。暗房和藥水都是黨國資產(chǎn),您假公濟私可不好,局長先生要是知道了,我這個小小的警員可擔待不起啊。
吳炎說,即使知道了,我相信局長先生會贊賞和支持他的一個下屬追求另外一個下屬的,尤其像你我這樣的模范警察。
陳瑪麗的臉紅了。她拿出鑰匙,朝走廊另一端走去,吳炎心急如焚地緊跟著她,恨不得馬上把菲林浸進顯影液中。
陳瑪麗不再說話,她熟練地調(diào)好顯影液。吳炎拿出菲林,陳瑪麗關(guān)掉電燈,小小的暗室里只剩下顯影池上方一盞紅色的小燈。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彼此聽得見呼吸聲。靜默中,吳炎突然說,陳小姐,能麻煩你件事情嗎,我特別想喝杯咖啡,不要速溶的,要研磨的那種,你能幫我買一杯也給你自己買一杯嗎?七樓有,他們新進了古巴的咖啡豆,味道非常棒。說著,他摸出鈔票遞給陳瑪麗。
陳瑪麗去接他遞過來的鈔票,兩只手碰在一起,并沒有馬上分開。受過專門的警察專業(yè)訓(xùn)練,加上政治處這個環(huán)境,當前這種風雨飄搖的時局,陳瑪麗當然不會遲鈍到?jīng)]有感覺。吳炎知道陳瑪麗有感覺,但他知道有那層窗戶紙比沒有好。他不能害她。而且他的時間有限,行動之前他出不了185號的大門,接下來他還得想辦法說服她幫這個忙。
正在這時,長長的走廊里一陣腳步聲由遠至近,是兩個人,先是大約在403室門口的位置停留片刻,接著腳步聲又朝暗房方向走來。吳炎聽出來其中有姚凱明。
果然,敲門聲之后,姚凱明的聲音響起,陳瑪麗小姐在嗎?我是飛行堡壘總隊的姚凱明,有重要指示向你傳達。
陳瑪麗走出去,吳炎屏住呼吸待在里面。他聽見姚凱明說,傳達局長的指示,一是請陳小姐把政治處整理出來的共黨嫌疑分子名單交給我們隊的這位同志,亞爾培路2號要。二是警備司令部毛森處長有令,不僅飛行堡壘總隊的人,今天行動開始前,185號所有的人,連同工役人員都不能離開,若有離開者,均以共黨論處。而且除了局長室的電話外,所有電話線已經(jīng)掐斷,陳小姐你是內(nèi)勤,請通知一下政治處各位同仁。
一瞬間,比和老船長接頭那天還要巨大的絕望感在碾壓著吳炎,他幾乎聽得見自己粉身碎骨的聲音。
先是三個人腳步遠去的聲音,接著又是兩個人腳步聲回到暗房的聲音,姚凱明并沒有離去,他要來暗房做什么?吳炎看了看手表,距離顯影出來最少還有五分鐘,距離行動開始還有二十分鐘。
不用看吳炎都知道,飛行堡壘總隊那輛從美國進口的指揮車和185號所有六輛帶著篷布的卡車已經(jīng)在院子里停好,只等時間一到,所有的車子馬上都會沖出去。一場血腥的殺戮即將開始,吳炎感到自己好像已經(jīng)被開腸破肚。如果姚凱明一定要看顯影出來的菲林怎么辦?即使他不看,電話不能打,我又怎么能把它送出去?
腳步聲停在門外,陳瑪麗說,姚隊長您去忙吧,我鎖好門馬上執(zhí)行局長的指示,您放心。
姚凱明說,門就不必鎖了,我給你看著,你只管去通知。好奇害死貓啊,我想知道陳小姐在暗室里做什么,是在洗什么不方便示人的照片嗎?
吳炎迅速站在門后面,把還沒來得及送給陳瑪麗的玻璃絲襪的包裝紙打開,挽成一個大環(huán),只等姚凱明進門。他暗中做了一個深呼吸。
陳瑪麗換了一個甜蜜的聲調(diào)說,是有點不方便示人,貴總隊的吳隊長前兩天給我拍的照片,他說不放心照相館洗,要親自動手顯影,儂講這種人儂吃得消嗎?接著,門打開了,陳瑪麗和姚凱明兩個人走了進來,吳炎快速把絲襪裝進口袋里,紈绔地笑笑,說,讓凱明兄見笑了,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定力不足,到底想早點看到自己有沒有把陳小姐的風采給拍出來,想想反正行動時間還早,不如把這個時間利用起來。凱明兄找我有事?
姚凱明說,大戰(zhàn)之前給美人洗照片,有張有弛,還說自己定力不足,這不是成心讓我姚某人羞慚嗎?
吳炎說,呵呵,我就當是凱明兄在褒揚我。說著,他眼睛朝陳瑪麗看去,陳瑪麗害羞地垂下雙眼,不言不語中攪拌浸在顯影液里的菲林。
姚凱明走近顯影池,他拿起一只鑷子準備下手。陳瑪麗大叫了一聲,說,且慢,姚隊長,還有兩三分鐘,現(xiàn)在拿出來會顯影不充分,會廢了吳隊長的好手藝。說罷,她俯下身子,專心擺弄浸在顯影液里的菲林。
吳炎把手重新伸進口袋里,他攥緊那雙玻璃絲襪,大臂上的肌肉鼓起,他隨時準備用它套住姚凱明的脖頸,而且讓他瞬間斃命。他知道,如果發(fā)出任何聲音,402室那位保防股長可不是吃素的。陳瑪麗感覺到了他的異樣,她側(cè)身把頭蹭在他胸前,并且明確地搖了搖。
姚凱明看了看手表,復(fù)又拿起鑷子,伸向浸泡的顯影池里的菲林。吳炎覺得自己的心快要從喉嚨眼里跳出來時。姚凱明一寸一寸把菲林拿出液面,湊近紅色的小燈,卻見菲林上什么都沒有,再看,還是沒有。吳炎瞬間有些眩暈,只聽見姚凱明大笑著說,臭啊,炎兄,你這個全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攝影師居然也犯這種低級錯誤,簡直辜負了陳小姐的期待,哈哈哈哈,我看你不是在追求陳小姐,是誠心調(diào)戲人家……
姚凱明走后,吳炎絕望中閉上了雙眼,卻感到陳瑪麗挽住他的手臂說,吳隊長,請原諒,我只能這樣?,F(xiàn)在,能和我上一趟樓頂去嗎?我忽然有了看看秋陽下外灘的閑情。
吳炎無語,他機械地跟著陳瑪麗走到電梯間,聽電梯咣當咣當下來,用力將電梯的棱格鐵門打開,走進去,再關(guān)上,聽電梯咣當咣當上去。身在電梯,他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囚籠,等待數(shù)十分鐘后的束手待斃。電梯上行,他看著對面這個幾天前還很陌生此刻卻似乎要和自己同舟共濟的女同事,眼神定格在陳瑪麗頭頂?shù)拿被丈?,那只在青天白日旗下張開翅膀的白鴿仿佛天使一樣撲棱撲棱飛進他的胸膛。他突然想到,185號的樓頂上,除了花園,還有警鴿的鴿舍。難道?可是,自己拍的名單毀了,原始名單被姚凱明派人送去亞爾培路2號,而且警鴿都有固定線路,又能怎樣?
走上樓頂,天空依舊高遠,白云依舊通透,桂花的香味依舊在偷襲人的鼻腔,警鴿起起落落滑過天幕。吳炎遠眺外灘的海關(guān)大樓,再過一刻鐘,一場血腥的殺戮就要開始了。一刻鐘前和一刻鐘后,天空、白云、桂花還有警鴿,都不會有變化。但就在這一刻鐘之后,很多優(yōu)秀的生命即將戛然而止,這片災(zāi)難深重的東方古國上空的黎明還得推遲到來。絕望中吳炎閉上了雙眼。
他感到陳瑪麗放開他的手臂,睜開眼睛見她走到一間鴿舍前,把手伸進去,一只小巧的日本鴿落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她拿下鴿子的腳筒,把手中一卷已經(jīng)顯影好的菲林卷得密密實實地塞進去,用松緊帶固定好,然后用臉貼了貼鴿子的翅膀,然后高舉雙手放了出去。
他終于明白陳瑪麗在做什么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為什么會這么做?吳炎緊鎖眉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天使一樣站在他面前的陳瑪麗。
陳瑪麗沒有說話,而是看著他的眼睛唱起了起來: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
陳瑪麗的歌聲中,吳炎無限感慨地看著黃浦江空闊的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看著匯豐銀行這幢被譽為從白令海峽到蘇伊士運河最華美的建筑,他終于想起,在老船長被處死之后他送陳瑪麗回家時看到陳家傭人模樣的中年女子鬢角的白花和她沙沙的糯軟的寧波話,這個聲音讓他聯(lián)想到聽筒里那個磨損很厲害的給他家的感覺的女聲。他覺得自己頓時活了過來,那只被遺忘在秋后土里的孤獨的山芋在命運的眷顧下終于與另外一只山芋相遇。他上前抱住了陳瑪麗,嘴巴貼在她耳邊吶吶地說,謝謝你,陳瑪麗同志。
他感到她薄薄的耳廓開始發(fā)燙,他聽見她說,我不是你的同志,正如我不是我大姐和二姐的同志一樣??墒沁@只鴿子,認得我家。五天前,聽見刑訊室里二姐的慘叫聲,近在咫尺我卻無能為力。我曾經(jīng)羨慕她和大姐有能為之獻身的信仰。她們試圖說服我加入她們,我說我尊重你們的主義,但我不信仰主義,我只信仰愛情。我終于找到了我的信仰。現(xiàn)在,我和你一樣都是有信仰的人了,所以要感謝的是你,不是我。
她的話讓他吃驚,亦讓他感動,他松開懷抱,用雙手環(huán)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說,國已不國,吳炎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我不知道會不會辜負你的信仰,但還是要感謝你,替你對我的信任謝你,替即將到來的黎明謝你。
這個時候,海關(guān)大樓敲起了悠揚的威斯敏斯特鐘聲,185號的天井里也隨即傳來了金戈鏗鏘的集合聲。吳炎仰望遼遠的天幕,那只從汪偽警察局繳獲的日本警鴿已經(jīng)飛入青天白日旗飄揚在這座城市的最后一個秋天的深處。他低下頭,吻了吻陳瑪麗的額頭,松開她的雙肩,在她的注視中大步朝樓下走去。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