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杏

劉春玉

大雨如注，天像爛了一樣。十幾天了，老天就是不睜眼。大街小巷似江河橫溢，就連她住的這間小廂房的房檐也流水如瀑布。雨打在地上，倒像打在她的心上。天是灰的，心是沉的。

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快，快把自己嫁出去。”

房租今天就到期了，明天就要另點錢了?？慑X在哪里？囊中羞澀，竟到了這種地步。都說一分錢能難倒英雄好漢，一點不假，何況她一個弱小女子。

想到這里，她好像有些后悔，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她本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錯的收入。雖然是臨時工，在公辦的幼兒園里當(dāng)老師，但她已十分滿足了。

就因為她面對校長色迷迷的眼睛，面對他似笑非笑的丑陋歪臉，當(dāng)他惡狼般撲向她的身體時，她只輕輕一推，其實哪里是推，僅僅是慌忙地一閃，讓色狼撲了個空。色狼的頭磕在了辦公室內(nèi)間臥室的床沿上。色狼的眼烏了，臉變了。

第二天，校長就宣布：“臨時工、農(nóng)民工一律清退?！彼仁桥R時工，又是農(nóng)民工，清退是沒商量的?？伤龥]有了這份雖然少得可憐、卻可養(yǎng)活他們母子的收入，今后她與孩子怎樣生活？

失業(yè)后，她四處打聽想找份工作，可現(xiàn)在僧多粥少，到哪里去找？

連天的大雨，更讓她一籌莫展。挨到了這最后一天，唯一的辦法便是把自己嫁出去。她決定去找老同學(xué)胡姐，這人心地善良，請她幫忙想法。想到這里，她忽然覺得，還不如那天讓色狼解衣如愿。可又一想，要是那樣哪還是自己？

她想到這里，臉上顯出一絲苦笑，對七歲的兒子說：“媽媽出去找工作。外面下著大雨，你別出去，在家等媽媽回來?！?/p>

孩子撅著小嘴，有些不高興。她也不顧兒子不高興，急忙把褲腿一挽，拿起那把破雨傘，使勁地?fù)纹饋?，推門沖進(jìn)雨中。

她本來有個家，說不上幸福，但也湊付。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男人好上了賭博，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輸光了家中的錢，并連那住的房子也輸了進(jìn)去。她沒少同他打架，直到一次二人爭吵急了，男人拿起了柴刀朝她頭上砍去。幸虧別人把她推了一把，她才閃過了去鬼門關(guān)的一剎那。從此，她知道自己嫁錯了郎，便抱著孩子回到娘家?？赡锛乙膊皇蔷昧糁?。父親去世，母親又嫁。自從她母子回來，母親另找的老頭整天像個看門狗守在家中。她不愛看那白眼，便進(jìn)城托人找到了幼兒教師這份工作?？墒乾F(xiàn)在又遭變故，今后路在何方？

她在胡姐家如泣如訴地講述自己的境況，讓胡姐也陪著掉了許多眼淚。當(dāng)胡姐問她，男方歲數(shù)可大多少時，她咬了咬牙道：“三十！”

胡姐立馬道：“三十五呢？”

她在心里暗暗罵道，你讓我找老爸呀？她覺得兩人怎么像在菜市場買菜，還爭爭講講的。她想說，底線就是底線?？梢婚_口卻軟軟綿綿地道：“見見面再說吧！”

她現(xiàn)在十分慶幸自己說了個“見見面再說”，因為就是這句話，她預(yù)感將要改變自己的悲苦命運。當(dāng)然，當(dāng)時的“見見面再說”本也是搪塞之詞，可今天真的一見面，她的心立刻顫抖了一下，覺得這個人怎么這樣似曾相識，又覺得大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她從小喜好詩詞，古詩詞也背了不少。但她覺得這是第一次讀懂詞人的這首詞?，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白發(fā)老頭是哪一點打動她的心弦，讓她怦然心動，最后點頭同意。是他的臉？其實，他臉上的條條皺紋，就像當(dāng)年最時髦的布料——條絨?？瓷纤难劬?？除了他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他的眼睛里，她什么都沒看清?？删褪沁@么個人，當(dāng)胡姐征求她的意見時，她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他姓李，她想叫他李叔，因為她對這個稱呼太有感情了。

可胡姐不讓：“那不就有了亂倫之嫌嗎？”

她也詼諧地說：“不這樣，不就討你的便宜嗎？”

“便宜不是討的，是你撿的?！币驗樗呛愕谋硎濉?/p>

他很大方，當(dāng)即拿出一百元錢，讓她回去乘出租車用，她堅持不要。 胡姐道：“你家離這遠(yuǎn)，趕快回家收拾收拾，我和二叔也回家準(zhǔn)備一下。一會兒，我們?nèi)ソ有履??！?/p>

一句話說得她臉紅脖子粗。

胡姐是體育教師，辦事雷厲風(fēng)行。她和兒子剛剛收拾停當(dāng)，就率車隊來了。說是車隊，其實不過是一輛小型貨車，一輛出租車。胡姐一見收拾好的家當(dāng)，便問：“就這么點？”

一個行李卷，一個破皮箱。如果說還有，那就是兒子的書包了。她點了點頭，眼里有點潮。胡姐搖了搖頭，拍了拍她的肩膀。

車行到菜市場，她讓司機停了一下，自己到市場用乘出租車剩下的錢，大包小包地買了好幾包。

胡姐一見，便笑道：“哎吆，你真摳門，行啦，二叔答應(yīng)上美食城吃一頓的計劃泡湯了！”

她見胡姐沒不高興的樣子，便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還不是為你著想，整天減肥，就是不瘦。今天嘗嘗我的手藝?！?/p>

“哎呀，我的媽呀，還沒進(jìn)門就當(dāng)家啦！”胡姐嚷道。

雖然沒有山珍海味，也沒有西餐大菜，她卻把這桌酒席辦置得有色有味，讓大家贊不絕口。

吃了一會兒，她起身去廚房又做了一道菜，端到桌子上，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又香又甜，又酥又脆。這時，胡姐對二叔說：“二叔，吃著這樣的美味，您有何感想？”

受到侄女啟發(fā)，他意味深長地說：“這道菜以前我吃過，它的菜名叫‘甜甜蜜蜜?！?/p>

話一出口，胡姐笑得前仰后合，嘴里嚼的差點全噴出來：“二叔，這是您今天說得最棒的一句話 ?！闭f著還把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臉上劃了兩劃。

這個動作，讓二叔面紅耳赤，他解釋道：“這不是我給的，是苦杏——”

剛說到這里，胡姐忙做了個叫停的手勢道：“停！二叔，怎么不分時間，啥時都講那苦杏的故事？”

廚房里忽然“咣啷”一聲，不知為什么新娘手中的勺子掉在地上。她彎腰撿起勺子，大家看到她那吃驚的臉。她把頭探出廚房急忙問：“誰？”

胡姐道：“沒你的事，你的任務(wù)是在廚房做菜?！眅ndprint

她不情愿地回轉(zhuǎn)身，但仍扭頭用眼睛緊緊地盯著二叔的臉。

一會兒，她又做了一道菜，特意轉(zhuǎn)到他的對面，邊放菜，邊用眼睛仔細(xì)地端詳著他：“看，這道菜給個啥名？”

他被看得有些緊張，手足無措，便不好意思地說：“我哪里會給菜名，那個菜名是苦……”他一看侄女在那里使眼色，說了半句就停了下來。

她看著他，看得他不知所措，看得他臉紅了又紅。她笑了，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這柔情似水的一笑，好似千種風(fēng)情，要與斯人說。

送走了客人，她又打發(fā)孩子去上學(xué)。她把桌子上的飯碗菜碟胡亂朝水盆一堆，便來到他的臥室。他有午睡的習(xí)慣，現(xiàn)在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她坐到床沿上，又一次仔細(xì)地端量著這個男人。當(dāng)她目光落在那蒼白的頭頂時，她看到了枕頭旁邊放了一軸畫卷，她拿起畫軸，把它掛在墻上，一副水墨畫便呈現(xiàn)在眼前：遠(yuǎn)處是隱隱約約的高山，一枝含苞待放的杏花占據(jù)著畫面的上半部。杏枝下面坐著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她身邊放著一張小炕桌，上面放著水杯?？蛔琅赃叿胖粋€水桶，潔白的包袱蓋在上面。

她看著看著，一大滴一大滴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接連不斷地滾落了下來。嘴里一聲長嘆：“噢——”

她的哭聲把他驚醒?？此⒁曋嬢S并淚流滿面，他忙起身解釋道：“你別聽我侄女瞎說，其實我與苦杏就是一對忘年交。當(dāng)時我已四十多歲，她才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我只是看這個小姑娘聰明好學(xué)又懂事，但家境貧困，我就資助過她。你千萬別多心，別的什么也沒有。”

她擦了把眼淚，上前偎依在他的懷里，喃喃地說：“我心里明鏡似的，哪會有疑心？”

聽了她的話，他心里釋然道：“那為什么哭了呢？”邊說邊為她擦干了臉上的淚珠。

“我高興的。我為找到了一位善良、可靠、有才華的男人高興得流淚?！?/p>

聽了她的解釋，他也來了興致，緊緊地把她擁于懷中。

她抬起頭來，一臉幸福，一臉激動。她勾著他的脖子像個撒嬌的小孩：“我讓您講講苦杏的故事。”

“你愛聽？”

“愛聽?！?/p>

“你不吃醋？”

“醋陳釀久了，不就是一杯美酒嗎？”

“好，我講！”

他與苦杏是在集市收稅時認(rèn)識的。一天，他與他的同事到市場收稅，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正在賣杏子。他的同事見了馬上要去奪她的籃子。小姑娘一邊用身子護(hù)住籃子，一邊央求說：“叔，叔叔，您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俺是貧下中農(nóng)。俺娘有病。俺還等這幾個賣杏錢給俺娘治病呢?！毙」媚锟磳Ψ讲焕硭职寻蟮哪抗庖葡蛄怂?。

他便拉了把他的同事：“算啦，挺可憐的，也沒賣幾個錢，以后再說吧?！庇谑抢缎」媚锘@子的人松了手。

小姑娘朝他們邊鞠躬，邊連聲說：“謝謝，謝謝！”

從此，他每當(dāng)看到小姑娘在那賣杏，便領(lǐng)著同事繞到別處去。

小姑娘的學(xué)校離他辦公室很近。從此，小姑娘常到他辦公室里玩。有一次，小姑娘看他桌子上有本《唐詩宋詞三百首》，便向他借去看。一個星期后，小姑娘來還書。他問小姑娘怎么不看了。小姑娘抬起頭，閃動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說：“我能全背下來。不信，您考考?！?/p>

他就真的考了考她。他說出題目和作者，她馬上背誦起來，一首也不錯。他真佩服她的睿智與聰明。

那個年代，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能背誦那么多詩詞實屬罕見。他告訴她，小時候背的東西入骨，一輩子都不會忘。他與她約定，她每背一首詩，他就獎她一支鉛筆。背誦十首詩，他再多獎一個本子。她把搜集的古詩詞、現(xiàn)代詩、外國詩，都抄下來背誦。半年下來，她的語文水平有很大的提高，儼然一個小詩人。從此，他們成了忘年之交。

有一天，小姑娘來告訴他：“我不能讀書了，我家的杏樹被砍倒了，本來賣杏子是個進(jìn)項，靠它支撐著過日子。沒有了杏樹，花啥？”說著她“嗚嗚”地哭起來。

他見她哭得很傷心，便說：“沒了杏子，你可賣大碗茶呀！”

她深思了一會兒說：“俺這里窮，哪有人喝得起茶？再說那東西太貴，本錢太大。哎——”她忽然一拍腦袋，破涕為笑道，“不賣大碗茶，可賣糖水呀。趕集時，我打上一桶涼水，加上一點高錳酸鉀，和上一點糖精，水就是又甜又涼的糖水了。趕集的人渴了，一二分錢就可解渴。”突然她又沮喪地說，“可從哪兒買糖精呀？”

有一次，他進(jìn)城，托朋友買了一包糖精和一包高錳酸鉀。當(dāng)他送給她時，她高興極了，和他拍著手掌道：“您真夠朋友！”

這年冬天，他患感冒直咳嗽。她知道了，叫她媽做了那道“甜甜蜜蜜”。她說：“李叔，您咳嗽時，就吃一塊蜜塊，又香又甜，保證就不咳嗽了?！蹦莻€年代物資匱乏，肉、油、糖、蜜是很貴重的。

后來，她拿來十元錢來還買糖精的錢。他說：“這些錢你留著讀書用吧。再說，你給我的‘甜甜蜜蜜我還沒給錢呢?！?/p>

突然有一天，小姑娘跑來找他說：“我的美術(shù)老師教我畫了幅《苦杏》。我的乳名叫苦杏，我在作業(yè)本上畫我自己在市集上賣糖水的情形。后來老師就畫了這張送給我?！彼f，“李叔您千萬替我保存好。”

后來，他被調(diào)到另一公社工作。不久，小姑娘的母親領(lǐng)她改嫁外地了。此后，他再也沒見過苦杏。

講到這里，他看到嬌妻已淚流滿面，便說：“就這些，真的?！?/p>

她點點頭也說：“真的?！?/p>

“那你哭啥？”

“我為我找到了一位好心人而流淚，為苦杏的悲苦命運而流淚。苦杏一輩子都會記著您的。”她把頭依偎在他的身邊，她覺得，他就是山，他就是水。以前她是靠山山塌，靠水水流?，F(xiàn)在所有陰霾一掃而光。天是陽光燦爛，她的心也是陽光燦爛。她突然有了女人的那種沖動，她把身子扭了扭，緊靠在他的身邊，伸手要給他解衣。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嘴朝窗外示意道：“等……”

她為自己的沖動而吃驚、羞澀。她忽然想起她冒雨到胡姐家時，胡姐的一句話：“熬不住啦！”想到這里，她笑了笑，幸福而又順從地讓他握著自己的手道：“俺知……”說到這里，臉像塊紅布，是害羞？是激動？她自己也說不清。endprint

吃了晚飯，她麻利地把廚房收拾干凈，又到兒子房間打點兒子睡下，便提著暖瓶，拿著涼水，來到他們的臥室。

他已換上了睡衣，坐在床上，好像在等待什么。她什么也沒說，放下洗臉盆，倒了些熱水，先用手試了試水溫，然后把他的腳抬起來，脫了襪子，慢慢地放入水中。

水溫暖了他的腳，也溫暖了他的心。他看著她低著頭，兩手不斷地搓揉著，他心里癢癢的，暖暖的，甜甜的。突然他想，她怎么知道我晚上有泡腳的習(xí)慣？他想問她，一見她洗得認(rèn)真的樣子，又把話咽了下去。泡完腳，她給他擦干，才起身去倒洗腳水。

回來時，他已經(jīng)躺下，睡衣丟在一邊，紅紅的被面映著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她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漫出渴望的光。

她知道后面要發(fā)生的故事。她忽然害羞起來，而且是滿眼滿臉的羞。她心里在責(zé)罵自己：今天怎么了，已生過孩子的女人，倒像未出閣的大姑娘。她抬起頭來，卻不敢迎接他那火辣辣的眼神，不敢掀被，不敢看他那裸露的身體。她羞怯怯地上了床。但她脫褲的動作卻很慢，就像是去洗溫泉，下水時的情形：先把腳伸進(jìn)水里，再慢慢地把大腿身子浸入水中。

她剛躺下，他便把她擁于懷中。她索性“大”字形躺著，如同一塊面團(tuán)，任憑他恣意地搓揉著。她的心就像小時候蕩秋千，忽而高起，忽而低落，滿臉的羞澀一蕩而盡。伴著她的是幸福，是甜蜜，是陶醉。她那丟失十多年的愛，塵封多年的情，終于又找回來了。她眼里充滿了淚水，她歷盡艱辛，終于邁出了囿于成見的籠子，找回了愛，找回了幸福，找回了如水的柔情。

想到這里，她要去撫摸他，可剛一伸手，他便翻身下來了。失敗讓他特別懊惱，他皺著眉頭，像做錯事的孩子站在母親的面前，準(zhǔn)備讓母親訓(xùn)斥。她知道他的心理，她理解他的處境。她從一答應(yīng)這門婚事起，就有了這種思想準(zhǔn)備。雖然她心里也有惆悵，也有遺憾，但仍把他擁于懷中，說了一句讓他大吃一驚的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他一下子興奮起來，扳開她的手，“忽”地坐起來。她連忙給他披上衣服。他兩手扳住她的肩膀，忙問：“你也懂詩詞？”他好像找到了知音，兩手又握住她的手，問道，“啥時學(xué)的？”

她笑了，笑得像個孩子，她手指剜了一下他的腦袋，道：“小時候，小時候?qū)W的東西入骨，一輩子都不會忘?！?/p>

顯然他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特別贊同地說：“對對，小時候?qū)W的入骨，一輩子也不會忘?！?/p>

她又把他拉入被窩說：“你愿聽，我天天背給你聽?！?他興奮地點點頭，她小聲背了起來，“世情薄，人情惡……”

不一會兒，他便打起了鼾。她嘆了一口氣，便去想自己的心事。只見她微閉眼睛，嘴里輕輕地叨念著：“瞞，瞞，瞞！”不知是夢語，還是背宋詞，還是在述說自己的心事。

他把他結(jié)婚的消息打電話告訴了在京城的兒子。兒子有些吃驚，但又不好問，便打電話問胡姐：“我爸怎么閃電般結(jié)婚了，這個女人怎么樣？”

“怎么樣，你回來看看不就清楚了。現(xiàn)在，你這個新媽，雄心可大了。她說，不能白吃閑飯。她要辦家庭幼兒園呢！”

“是嗎？”對方顯然不信。

“不信，你就回來看看?！?/p>

兒子回來了，帶著老婆、孩子。他們一進(jìn)門，見父親正在彈電子琴，一個小婦輕歌曼舞，正帶領(lǐng)著十幾個孩子在客廳里跳舞。小婦體態(tài)豐盈，面容白皙，雙眸烏黑，腮上的笑靨像兩朵杏花瓣，白里透紅，不笑也生出了許多嫵媚，唯有開闊而美麗的前額，深刻著光陰碾過的痕跡。屋內(nèi)歌舞升平，笑聲一片。

聽了父親的介紹，兒子與媳婦很禮貌地鞠躬叫了聲：“阿姨”，轉(zhuǎn)身又讓他們的孩子叫“奶奶”。

孩子抬頭望了半天，才說：“阿姨好！”一句話引得爺爺大笑。

她也笑著把孩子抱起來，走進(jìn)客廳，來到眾多小朋友身邊。她對小客人說：“你告訴這些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

小客人真的介紹說：“我叫明明，從北京來，回家來看爺爺奶奶?！?/p>

明明一介紹完，她立馬領(lǐng)著小朋友鼓掌，并說：“你們聽，北京來的小朋友，普通話說得多標(biāo)準(zhǔn)，多好聽呀！我們大家都要向他學(xué)習(xí)，說好普通話。”

只一分鐘，明明就融入了這個新家庭里了。他高高興興地與小朋友玩去了。

兒媳佩服地說：“阿姨真的不尋常?！?/p>

父親說：“她有一顆不尋常的心?！?/p>

兒子也點了點頭。

她從客廳回來，便道：“我趕快給孩子們做飯，打點他們吃飯。今天咱們讓你老爸請客，到美食城吃一頓?！?/p>

一句話，一件事，就讓大家心里像吃了蜜。兒子拉著父親的手說：“爸，我們祝賀您?！?/p>

兒媳也拉著她的手說：“阿姨，我們祝福您?！?/p>

窗外，柳枝露芽，杏蕾初綻，春意盎然。

當(dāng)兒子第二次回家時，已是老爸結(jié)婚第三個年頭了。她是開著轎車去車站接京城的客人的。而她的幼兒園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經(jīng)營非常規(guī)范，已經(jīng)成為擁有一百多名教職員工、一千多名學(xué)生的大幼兒教育中心了。

三年三大步。從一個家庭幼兒班，發(fā)展到如今全市最大的幼兒教育中心，事出有因。那是幼兒班成立不久，有一次，她領(lǐng)著孩子到公園游玩。有一個學(xué)生丟石頭打水鴨，她制止了。回來后，為了教育兒童愛護(hù)小動物，她開了個主題班會。為了形象教育，她把那個學(xué)生打鴨的情形畫在黑板上，而且畫得惟妙惟肖，并寫了“某某同學(xué)打鴨”的字。接著她講了：“我們要愛護(hù)公園的一草一木，要愛護(hù)小動物。我們與它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家園?！?/p>

等她再來上課時，那個同學(xué)在座位上哭。她上前問道：“老師剛才的批評不對嗎？”

“對?！?/p>

“那為什么哭？”

“他們給俺外號。您畫俺打鴨，課后他們叫俺‘打鴨?！?/p>

她一聽明白了。原來是自己無意中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她馬上對全體同學(xué)說：“今天，我在批評這位同學(xué)時，自己也犯了不文明的錯誤。我畫這位同學(xué)畫像，寫上他的名字，還寫上‘打鴨二字。這不但傷害了他的自尊心，還侵犯了這位同學(xué)的名譽權(quán)。這是我的錯誤?！彼R上走下講臺，來到那位小朋友面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說，“希望你原諒?！眅ndprint

她這舉動引起連鎖反應(yīng)。凡是剛才叫這個同學(xué)外號的，都紛紛給他鞠躬道歉，并保證再也不叫外號了。被叫外號的同學(xué)破涕為笑，向老師鞠躬，感謝老師對自己不文明行為的批評及教育。

她對這件事進(jìn)行了深刻的反思，使她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有了質(zhì)的飛躍。她自學(xué)了《教育學(xué)》和《學(xué)生心理學(xué)》從理論上充實自己的教育教學(xué)水平。

從此，她教的小朋友犯了錯誤都會做自我批評。孩子們把這個好風(fēng)尚，又帶到家中，使家長從心里認(rèn)可她的教育方法。

正好有一個教育局干部的孩子也在這個班。他調(diào)查了這個幼兒班的教學(xué)方法和教育形式，認(rèn)為這位幼兒教師的教育理論和教育水平都很先進(jìn)，便提議并幫助她把一個因生源缺乏而調(diào)整下馬的小學(xué)的房舍租賃下來，辦起了幼兒中心。

參觀完幼兒中心，小兩口感慨萬分。兒子道：“支撐這么大的一個學(xué)校，還能悉心地照顧好父親，阿姨真不簡單?！?/p>

兒媳評價道：“美麗的女人千千萬，又美麗又善良的女人不多見；又美麗又善良又自信的女人，簡直是世上的極品。阿姨就是這樣一位又美麗又善良又自信的極品女強人。”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當(dāng)年的這位女強人已是花甲之年?；ò紫∈璧念^發(fā)雖還整齊依舊，但蛾眉鳳眼，粉鼻杏腮，已大失春色，就像春暖的杏花，原本含苞蓓蕾，紅艷嬌嫩，現(xiàn)已殘花將盡，片片于流水中漂浮。她的老伴也已是步履蹣跚的耄耋老人。

她把幼兒中心的一切事務(wù)交給自己帶來的兒子打理，她只是顧問和監(jiān)督。她一心放在對老伴的照顧上，用心，悉心，精心，吃喝拉撒無微不至。每天晚上，她都得背古詩詞給他聽。

有一天晚上，她正在背古詩詞，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瞇著眼睛道：“我知道你是誰了?！?/p>

她笑了，笑得那樣開心，親切地說：“二十多年了，你還能不知道我是誰？”

二人都像打啞謎，誰也沒說破。他扶著她的手，漸漸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他突然病倒了。當(dāng)京城的兒子、兒媳趕來時，他已是彌留之際。他用眼神把兒子召到身邊，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兒子說：“我……遺書……”話還沒說完，頭便一歪，告別了這個他十分留戀的世界。

她慌忙回家說拿送終的衣服。

兒媳把男人拉到一邊說：“阿姨急匆匆地回家，是不是為了爸的收藏？”

男人雖瞪了妻子一眼，但自己的心里其實也有些疑惑。

在火葬場，當(dāng)兒子抬父親遺體時，手扶父親的胳臂處，覺得好像下面有件東西。包遺體的毛毯縫口正好在這里。兒子伸手進(jìn)去一抽，一件畫軸由一洗白紗包裹著，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畫軸剛一打開，掉出一張白紙，是父親簽字的遺囑：“百年以后，我的一切遺產(chǎn)都由現(xiàn)在伴我半世的妻子繼承?！?/p>

兒子心里有些醋意，但又對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恥。他把胡姐叫過來，展現(xiàn)了遺書。胡姐道：“她是心底無私呀！”

兒子手拿著遺書道：“留下吧，這是父親的遺愿?！?/p>

胡姐道：“你知道該怎么做?！闭f著便把畫軸展開，《苦杏》的畫面展現(xiàn)在二人面前。胡姐指著底軸驚奇地說：“你看！”

兒子習(xí)慣地?fù)崃藫嵫坨R，一行清秀的小楷，墨跡未干：

讓《苦杏》伴君遠(yuǎn)行！

后面的落款是：敬愛你的妻子——

兒子與胡姐雙目對視，驚奇地一齊念道：“苦杏？”

責(zé)任編輯：鄧雯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