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梁上的好時光

楊海

橋梁上的好時光

楊海

高征銓的一生，是由各種各樣的橋連接起來的。

他說自己“把最好的時光都獻給了天津永和橋”——參加這個工程時他36歲，工程從啟動到竣工，用了10年。也正是這10年間，他的發(fā)際線越來越靠后，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密集。到了2015年，在北京三元橋改造工程現(xiàn)場，這位75歲的老工程師目睹了這個龐然大物只用43個小時就完成了“舊橋變新橋”。

他還記得，1987年，自己參與建設的天津永和橋通車時，這座主跨260米的斜拉橋被稱為“亞洲第一跨”。到1995年，當他作為“技術顧問”站在銅陵長江大橋上合影留念時，腳下那座斜拉橋的主跨已經達到432米。再到后來，這個數(shù)據動輒就達千米。

永和橋

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比中國造橋的速度更快、雄心更大了。在這片國土上，近40年來新建的橋梁比過去幾千年的總和還要多，橋梁總數(shù)早已超過了美國?！白铋L、最高、最大、最快”的紀錄也不斷被寫進世界橋梁史，全球超過一半的大跨度橋梁都在中國。作為橋梁專家，高征銓完整參與了這場“大發(fā)展”。

不少人為這樣的速度和規(guī)模歡呼雀躍，但在高征銓看來，在這樣的高速前進中，有些事情也需要“慢”下來。

在三元橋改造工程中，很多人想創(chuàng)造出新的紀錄。有人提出在12個小時內完成換梁，有人經過精密計算，得出了7個小時就可以完成工程的結論。

高征銓一直堅持把工程時間設定在48小時內?！霸趯煌ㄔ斐煽煽赜绊懙那闆r下，留出冗余時間?！钡詈蠊こ讨笓]部還是對外宣布，改造工程會在24小時內完成。

改造工程中，每個模塊的負責人都給出了自己最精確的數(shù)據，不允許有半點差錯，“都很相信自己”。但這些數(shù)據組合到一起時，因為太過精確，忽略了實際工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誤差，導致了電腦“轉不過彎”，最后造成死機。

“橋梁移到一半，整個液壓系統(tǒng)全部停止工作了，最后手動操作硬把橋梁挪了出來?！备哒縻屨f。

最后，因為多種沒有預料到的原因，三元橋用了43個小時完成了“舊橋變新橋”。

不過，這依然讓全世界為“中國速度”感到震驚。在很多人眼中，這幾乎是不能可能完成的任務。

“什么事都要留出寬容度?！备哒縻尀檫@個工程捏了一把汗，“凡事都要留空間，否則最后就會頂牛?！?/p>

對高征銓來說，消耗自己10年“最好時光”的天津永和橋也造就了他最堅實的理論基礎。那時“文革”剛剛結束，為了這座橋，他每天都要跑去中關村，學習在重達兩噸的計算機上運行的計算軟件SAP5。

當時已經出現(xiàn)微型計算機，但是大部分工程軟件還只能在笨重的大型計算機上運行。大型計算機很少，每天都有人排隊等著使用，輪到高征銓時往往已經第二天凌晨一兩點了。

后來高征銓組織團隊，研究把SAP5移植到內存只有512Kb的微機上。為了這項技術，他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計算數(shù)據

“草稿紙能堆滿一間20平方米的房子?！备哒縻屔扉_胳膊，比畫出房間的大小。

移植成功后，永和橋的計算速度和精度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那時，建造永和橋沒有可供參考的案例，每一步都需要摸索。等永和橋竣工時，高征銓也掌握了一套斜拉橋的建造理論。

可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高征銓感到一切突然都“快”了起來。從1992年到2000年，他在工地的時間比在家還多。他還記得有一年，廣東省同時開建了4座特大橋。

這讓他倍感興奮，“趕上了一個可以充分發(fā)揮才能的時代”。

他慢慢發(fā)現(xiàn)，工地上的技術指揮人員越來越年輕，有些人“大學畢業(yè)兩年就去主持修橋”。再到后來，幾乎每條關于大橋的新聞標題上，都會出現(xiàn)“最”或者“第一”的字眼。

“現(xiàn)在我們敢說自己是橋梁大國，但還不是橋梁強國，就是因為我們的理論體系還是落后的?！睂τ谥袊鴺蛄簞?chuàng)造的各種世界之“最”，高征銓認為，那些個別指標的提升并不能代表技術水平的實質性進步。

根據交通運輸部的數(shù)據，到2015年年底，在中國已建成的近80萬座公路橋梁里，有7.96萬座危橋。這意味著，平均10座公路橋里，就有1座處于“危橋”狀態(tài)。

相關統(tǒng)計顯示，自2007年至2012年間，國內有37座橋梁垮塌，180多人在事故中喪生。這些垮塌橋梁中，近六成為1994年之后所建，橋齡還不到20年。

“我國橋梁的使用壽命，除少數(shù)重點關注的世界級特大型橋梁外，絕大多數(shù)橋梁質量沒有與工程造價的增長成正比，有些橋梁建成沒多久就出現(xiàn)大修，有些通車幾年就重新進行橋面鋪裝?！币晃唤煌ㄟ\輸部有關負責人曾經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事實上，最開始工作時，高征銓也被各種“趕超”、“跨越”的口號感染過。為了提高工程速度，他把各種指標都控制在臨界值。他甚至為了“給國家省點鋼材”，搜索自己學習到的每一處知識，想要“抽掉任何一根還能抽掉的鋼筋”。

如今，他卻感嘆“維護橋梁的工作量太大”。常年擔任工程顧問的高征銓說，在工地上，自己“既有技術工作，也有人文工作”。

1993年，在廣東虎門大橋的施工現(xiàn)場，工人在清理工地上的密林時，發(fā)現(xiàn)了虎門的古炮臺。文物部門得知這一消息后馬上要求停工，要先完成考古工作后再復工。

當時虎門大橋是廣東省的重點工程，省領導多次到現(xiàn)場考察，詢問工程進度。

“當時他們（工程負責人）認為自己是‘頭號工程’，什么都擋不住?！备哒縻尰貞洠懊看挝奈飳＜襾砉さ貢r，雙方都是各說各話，互不相讓?！?/p>

從小在北京長大的高征銓，曾經目睹過自己童年時經常在上面玩耍的城墻被拆除，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當即決定，“不能再一次對不起老祖宗。”

“文物背后是一個國家的歷史遺存。在現(xiàn)場，必須尊重文物專家，要耐心聽他們的意見?！备哒縻尯髞肀皇跈嘭撠熍c文物專家接觸協(xié)調。他規(guī)定，在談判現(xiàn)場，工程方只能由自己一個人發(fā)言?！捌渌艘徽f話老是覺得自己是重點工程，但是你必須深刻理解對文物有那么深厚感情的專家，他們真是把那些文物當成自己的命。”

即使已經過了20多年，說起這些事，高征銓還是用手指敲著桌子，擺著頭閉上眼，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最后，雙方達成了“先考古，后施工”的方案，為此工程停了18個月。在回北京的飛機上，高征銓碰到了來拍《鴉片戰(zhàn)爭》的導演謝晉。他告訴謝晉，“那些文物專家就像‘前清遺老’，但是我敬重他們?！?/p>

工地上總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矛盾，高征銓都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沖突現(xiàn)場，從中協(xié)調。他還把自己形容成工地上的“黏合劑”，任務是把工地上的每一個部分都聯(lián)系起來，形成凝聚力。

高征銓已經記不清去過多少個造橋工地，他的足跡遍布從鴨綠江到珠江的大部分國土。在數(shù)不清的旅途里，他忘記過帶老花鏡，忘記過帶換洗衣物，但他從沒忘記過帶上那堆又大又沉的行李：一臺照相機、兩臺彩色打印機和整箱的相紙。

他把鏡頭對準了工地里的每一個人。不管是指揮部里的總工程師，還是被汗水浸透衣服的普通工人，這個參與許多知名工程的橋梁專家，都會給他們拍上一張照片，然后打印出來，送到他們手上。

很多次，在被鋼筋混凝土和大型機械的轟鳴聲包圍，空氣里到處都是柴油燃燒味和鋼材火星味的工地里，高征銓感到“所有人都像機器一樣冷冰冰”。他想通過照片，給用數(shù)字衡量一切的工地帶去一絲溫情。

為了拍照，他每天凌晨就到已經選好的地點等待，那是“工人們的必經之路”。他希望為每一個工人都留下一份紀念。“每個人都拍上七八張，選最好的一張給他們?！?/p>

工人流動性較大，有的兩三天就離開工地。高征銓會把拍下的照片當天就打印出來，印上他們的名字、工程介紹，然后交給他們。

“蓋一座橋要把大家的心擰在一起，讓他們有參與感、榮譽感?！备哒縻屨f，他會尊重每一個參與工程的人?！懊恳粋€工人都是一座橋梁百年壽命的關鍵點，用照片把他們的記憶留下來，讓他們感受到溫暖。

為了給工程參與者拍照，從二十世紀90年代至今，高征銓已經用壞了十幾臺照相機。

三元橋改造工程時，他提前把所有的工程文件、施工規(guī)范規(guī)整成一份操作手冊。他“幾乎兩個晚上沒睡覺”，把數(shù)據又對了一遍，然后把這份140多頁的彩色手冊打印出來，發(fā)給了25位現(xiàn)場指揮人員。

這些手冊都是“定制版”，高征銓會在手冊扉頁印上某個人的名字，“讓他覺得自己是這項工程的一部分”。

“一些年輕人很奇怪，這個老頭整天不睡覺，盯著打印機干什么?！备哒縻屝χ貞洰敃r的情景，為了把這些手冊及時發(fā)到指揮人員手中，日夜不停地打印，以致打印機報廢了兩臺。

就連在現(xiàn)場指揮交通的交警，工程結束后，都收到了這位精力充沛的老人送來的禮物：一本印有自己姓名的“操作手冊”。

高征銓曾無數(shù)次站在大江大河和高山峽谷的上空，用橋梁把對立千百年的兩岸連接起來。但他知道，有時“蹲下身子”或者留出空間，用這些相片和“操作手冊”在人與人之間搭起橋梁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