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西北師大文學院院長韓高年教授來定西師專講學時,半開玩笑地說:“全國只有北大和定西師專仍然稱中文系,其他都改文學院了!”盡管是調(diào)侃,但我覺得還是很受用。然現(xiàn)在已然連定西師專都被并入甘肅中醫(yī)藥大學了,自然沒有了中文系,不免惆悵不已。定西師專中文系除了學術研究之外,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其一個優(yōu)點。老師的創(chuàng)作中,紫荊、連振波的現(xiàn)代詩、散文詩,何素平、汪海峰的散文,汪海峰、李政榮的舊體詩可以說各有千秋。而汪海峰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被認為是甘肅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翹楚。
一、瘦詩人,朗風骨
汪海峰出生于隴西,西北師大畢業(yè)后,來到隴西師范學校工作。青年時期的他,頗有文人情懷,雖不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但給人一種學者的清高是肯定的。一是以才藝的豐卓而讓俗人敬而遠之,二是從不去經(jīng)營自己的“仕途”,又讓許多人為之扼腕嘆息。他國學功底深厚,喜歡和學生高談闊論。于是,瘦詩人、朗風骨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幾乎一直籠罩在他的人生和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威遠樓》:
暮色蒼茫歌舞鬧,華燈初上月西沉。
曾經(jīng)風雨容顏舊,煢立街心傲骨新。
無語銅鐘悲往事,絮聒鐵馬悵秋分。
從來高士多孤寂,往后識君有幾人?
“曾經(jīng)風雨容顏舊,煢立街心傲骨新?!辈恢菍懲h樓還是自己,當然是自己,威遠樓一直是威遠樓,“銅鐘”無語,“鐵馬”何嘗“悵秋分”?倒是一個頗具崢嶸的“高士”,在古南安書院的土地上,精瘦而又自負地經(jīng)營著自己。“往后識君有幾人”的感嘆,是孤獨的吶喊,更是人生苦短,知音難尋的“藍瘦”。李白見杜甫時有詩云:“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按照汪海峰散文《瘦詩人》中的詮釋,“詩是英雄窮途末路的長哭,書生生不逢時的感喟,官宦流放貶謫的不平,明哲退居山水的寄托,情人望斷歸帆的傷痛……詩是壯志難酬的惆悵,浪跡天涯的彷徨,想望而不得的苦悶,相思而難遇的憂傷?!庇谑?,“尋梅但愿人蹤寂,訪友唯求酒后狂”(《雪》)的情調(diào)和人生態(tài)度,自然而然在他身上顯得尤為突出。
但是,一個詩人能瘦,風骨不可不朗然。沒有風骨之朗然,詩人之瘦就會是羸弱和無用。盡管干的是教書育人的工作,但絕不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消沉,正如他的《講學隴西師范古松下》:
設席常愛布衣單,神馭清風過遠山。
出入步中分真假,誦讀聲里辨愚賢。
世無名利人皆善,月有圓缺我悟禪。
任爾東西南北雨,縱情天地寄云煙。
隴西師范學校乃南安書院故地,在本棵松樹下講過學的人,少說有胡纘宗、牛樹梅、安維峻、王海帆等名流,文化底蘊之深、沉淀之厚,豈是他山之石所能攻破?因此,敢在此松樹下設壇布道,本身就是一種勇氣和精神。我們從汪海峰的詩歌中,能看到大量南安書院的影子,也能看出對隴西師范的感情。他在《隴西師范之古松入云》中表白說:“寧可赤心悲不解,勿將肝膽畏流言?!庇衷凇峨]西師范之斷垣殘雪》中說:“農(nóng)夫取土削筋肉,衛(wèi)士失時沒遠塵?!卑讶藗儗懦菈κ栌诒Wo、最后毀滅的行為,比之為“削筋肉”的疼痛。因此可知,“出入步中分真假,誦讀聲里辨愚賢”的事,豈不是一個真學者剖肝瀝膽、教書育人的圣賢胸襟?然而,大詩人心中自然有大塊壘,莊子、陶淵明、蘇東坡皆然,其貴在曠達與洞徹,尤其要斬破名與利之關隘。而汪海峰先生“世無名利人皆善,月有圓缺我悟禪”之冷眼,可以說對人性的論述入木三分,對自己的心性表達卻如朗月舒云,禪機涌動。這種把見識學問和人生態(tài)度容糅在一起的詩歌,雖無明確言志之豪壯,卻在字里行間展示出“風骨”的健朗,于是,瘦詩人擁有了大乾坤,這在《詠仁壽山二石馬》中達到了極致:
何人入寺忘驅(qū)馳,千載一拴化玉礅。
曾奮鐵蹄飛校尉,高揚怒鬣戰(zhàn)將軍。
云煙過眼功名舊,風雨無情桀驁新。
寧置山阿埋野草,豈能俯首辱鞭痕。
“風雨無情桀驁新”不僅僅是牢騷語,而是其內(nèi)在的骨骼里的棱角鋒芒,一種“寧置山阿埋野草,豈能俯首辱鞭痕”的精神自在,是作者在現(xiàn)實生活的泥污中的一種“拖尾”,一種抗爭,一種奮進。
二、腴性情,大智愛
很多人一沾風骨,往往就傷著性情;一談性情,又在處處排斥風骨。其實,風骨又何嘗傷著性情?性情何嘗不要風骨?沒有風骨哪來性情?二者同源異流,千轉(zhuǎn)百回,而又同歸于汪洋大海。讀汪海峰的舊體詩,并不能從中讀出復古氣、學究氣,而是在古老的詩歌形式中,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情感和性靈??偟膩碚f,這種性情之作集中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寄情山水的情懷,二是與朋友交往的赤誠。
汪海峰寄情山水的詩歌,并不追求玄遠和高妙,而是在眼前的明處,在生活的深處,在腳印所及的細處,取象入詩,依境造象,借景抒懷,如《過高塄遇雨》一詩:
云重峰巒橫鐵蟒,龍須倒掛寫疏狂。
奔雷閃電隨心傲,草野花搖任性芳。
舒展山川長畫卷,朗吟天地大文章。
迎風攜酒逐煙雨,莫使林中三徑荒。
高塄在隴西西北,上高塄之后就可到福興、德興,是隴西縣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但是,山高氣清,視域開闊,渭水如青龍從西北蜿蜒繞隴西古城出東南而去,山川舒展,錦繡畫卷,怎能不讓人“朗吟天地”,即興賦詩?在平常人司空見慣的地方,詩人卻“朗吟”出了天地“大文章”,但這種大文章是什么呢?其關鍵在頷聯(lián)之“隨心傲”與“任性芳”,陶淵明有“心遠地自偏”,心如何能遠,性如何能任?這是一個大問題。自屈子《天問》至今,仍然在滔滔雄辯,仍然在欲說還休。作者這樣摹寫隴中的詩歌很多,貴清山、首陽山、雷公峽、镢頭山、暖泉溝等,隴中有名的地方,他都能夠涉足,并總能抓住要領、畫龍點睛,令人耳目一新。對最平常最普通的地域,也能夠視域獨到,推陳出新,如《黃土高原》:
千尺黃塵埋秀峰,萬年后土孕蒼生。
天圓峁曠斜陽重,地遠河曲細月輕。
犬吠如歌回皺壑,秦腔似怒吼西風。
人情景語渾然厚,父老嘿嘿綻古銅。
當然,平常之境,必須要智慧之眼,方可平地驚雷。《黃土高原》正是在沒有奇特風景的地方,寫出了大自然的人文與靈性?!叭腿绺杌匕欅?,秦腔似怒吼西風”不僅真實,更是傳神,寥寥一筆,廓然化境。此既是“父老嘿嘿綻古銅”的鋪墊,又是“古銅”色黃土高原的張揚與內(nèi)斂的精神。
汪海峰先生展示性情的另一類作品,當是與朋友交游之作。我們知道,海峰先生一生好酒,但從不爛醉。詩酒人生,絕少失態(tài)失言之事。由此可知,其學養(yǎng)之厚、修為之深。然而,寸管窺豹,我們也從這類作品中可以看出其人格中的智慧和價值取向,如《懷宗禮學兄》(其一):
落木蕭蕭意渺茫,憶君清淚向高岡。
對人常播三春雨,憤世不遺九月霜。
今少鐵肩擔道義,空余拙手著文章。
自從歸隱林泉后,古道何方覓熱腸。
胡宗禮先生是隴西學界名流,當時為隴西師范學校語文教研組組長,骨鯁氣節(jié),冠絕一時。他敢于擔當,一絲不茍,全校師生奉為楷模。其人不茍言笑,正襟危坐,雖官方校方首腦,亦無諂諛之詞、阿諛之態(tài)。故言多冷峻,學風教風依之為正。“今少鐵肩擔道義,空余拙手著文章?!必M止是懷念宗禮先生!在今日學風日靡、教風日壞的當口,安得有人如胡宗禮一般秉承“隴上鐵漢”安維峻之遺風,開啟一代“鐵肩擔道義”之文風!
袁枚在《隨園詩話》里引用陶篁村的話說:“與詩近者,雖中年后,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蓖艉7逑壬鐨q并不以詩見長,而是陶醉于攝影,后來開始熱衷于舊體詩,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這豈不正說明他心中有詩?他一生沉浸在書畫、音樂與文學的氛圍氤氳中,以智識與熱愛切入生活、切入詩情,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可圈可點的佳作。其情其態(tài),躍然紙上;其心其性,觀詩可知。
三、辭求工麗,詩達雅正
“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袁枚《隨園詩話》)然而,人人皆知,磨磚易,磨鐵難。一詞之工,古人尚且“拈斷數(shù)莖須”,更何況詩意之工,須澄懷味象,得意忘言。海峰詩作,以雅正勝,以工麗合,終篇不見奇譎怪癖之詞。雅正,詩之上品。汪詩之雅,由博入簡;其詞之工,由濃至淡。云升霧降,清醇自在,如《農(nóng)歷十一月廿六日隔窗看雪有感》:
中年心事雪茫茫,后顧前瞻鬢已霜。
空剩詩書珍敝帚,未搏錦繡恥還鄉(xiāng)。
琴從細處三生調(diào),茶到釅時百味湯。
裹入喧囂常錯位,兒時木劍泛滄桑。
“空剩詩書珍敝帚,未搏錦繡恥還鄉(xiāng)”的看似寥落,實則豐滿;看似謙謝,實則傲物。用典于無形,言志于象外,吟詠彈唱,豐腴之極。與“琴從細處三生調(diào),茶到釅時百味湯”相配合,一派大貴若素的境界躍然紙上?!扒購募毺帯?,無聲有聲;“茶到釅時”,一味百味。故詩歌博大精深易,去繁入簡難。辭工者易,境化者難。一般俗手,唧唧于平仄,戛戛于音韻,殊不知詩為心聲,辭為用具,以辭害意,李杜不齒??鬃釉疲骸稗o達而已矣!”如何達?乃詩人之境界而已,即王國維所謂“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者是也。
觀汪海峰先生舊體詩,詠物詩多有格調(diào),如《詠茶幾上文竹》:
十載教書不染泥,常青幾上一盆詩。
婆娑羽葉聽私語,柔曼纖枝看雨絲。
自古多情應瘦悴,而今少慧更豐腴。
清閑自有清閑樂,汲水澆花兩忘時。
羽葉“婆娑聽私語”,纖枝“柔曼看雨絲”,可以說微妙傳神,辭工意洽。作者通過文竹之秀態(tài),傳出文竹之神韻。在“聽”與“看”之間,把意境之美發(fā)揮到極致。然而,若文竹是文竹,我是我,其辭與意總難關合,辭又怎能達意?故意工乃詩之根本!詩人通過尾聯(lián)“清閑自有清閑樂,汲水澆花兩忘時”的表白,聯(lián)系首聯(lián)之“十載教書不染泥”,一種人生、一種人格、一層境界不言自明?,F(xiàn)代詩歌評家往往不通古詩,不茍言志,不尊性靈,在崇洋媚外和隔斷文史的自我狂狷中,把詩歌引向讀者的反面。事實上,古代詩歌的傳統(tǒng),無外乎是“詩歌合為事而作”,詩歌在單獨追求語言的玄妙和空靈中,不會有大境界作品誕生。很多在知名刊物上發(fā)表的作品,除了給作者帶來暫時的光榮之外,幾乎船過無痕,雁過無聲。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詩歌脫離了人民群眾,脫離了歷史文化,脫離了其賴以存在的現(xiàn)實土壤。這在汪海峰的古體詩中,可以說得到了某種契合,其《感時懷莊子》就是化俗入雅、以雅對俗的佳構:
獨行秋水悵蒼茫,霜冷蒹葭懷大方。
鴉暗梧桐陰晚照,蛙鳴殘月小池塘。
于今塑料充白雪,終古鴟鵂嚇鳳凰。
且引蝴蝶迷曉夢,浮生看破戲濠梁。
《秋水》對《蒹葭》并不難,難在“塑料”對“鴟鵂”,“白雪”對“鳳凰”,平常俗物,喁喁俗語,卻在雅極之《莊子》典故中,不僅詞得工整,意亦新銳。整篇詩歌極盡“美刺”之能事,卻不見鋒芒畢露之辭章。明知胸中擁有塊壘,卻難現(xiàn)蓬萊之真容。嶺斷云連,影影綽綽。
當然,汪海峰先生的詩作優(yōu)點多多,不是鄙陋之人所能盡道。我與汪海峰先生一起工作二十余年,其文其詩,多有交流。適逢其佳作出版之際,拉拉雜雜,續(xù)貂數(shù)言,雖不能成雅助,亦是文友一片明月之心。
(《汪海峰作品集·格律詩選》,2017年7月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