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滄海玥明 圖/嫵 酥
一葉相思欲遺誰
文/滄海玥明 圖/嫵 酥
更深露重,室內(nèi)燈火如豆。新婚之夜,侯繼圖披一襲深藍外袍于桌前執(zhí)筆而坐,看月光穿過院中的梧桐,灑下一地斑駁。
“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卑變舻男埳隙嗔艘恍星寰淖舟E。侯繼圖書罷起身,從博古架上取出一個雕工精美的黃花梨木盒,掀開層層疊疊的紅綢,盒中唯有一片枯葉,其上有斑駁小字,正是他方才寫的那句詩。
一聲輕嘆自侯繼圖口中溢出。誰會知這枚題詩枯葉是他相思所系,亦是他在新婚之夜拋下新娘、獨守書房的緣由?
那時他憂心政治黑暗,不知亂象橫生的世道究竟值不值得傾心守護。為了排解憂思,他決定在初秋時節(jié)前往大慈寺拜謁。
聽罷佛理,侯繼圖獨自登上大慈寺樓,憑欄遠眺,巴蜀秋色盡在眼前,侯繼圖頓覺思緒清明。秋風徐來,一片樹葉落在他的衣袂上。侯繼圖目光掃過,竟發(fā)現(xiàn)葉面上有幾行簪花小楷,上有詩云:“拭翠斂雙蛾,為郁心中事。搦管下庭除。書成相思字。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愿隨秋風起。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p>
梧桐葉散發(fā)著幽香,侯繼圖眼前浮現(xiàn)出那女子伏案題詩的模樣。如果此時她知道這片相思已落入他處,會歡喜還是失望呢?一念既起,相思成災。如今他倒真想會一會這梧桐葉的主人,親眼見識這女子的才情,親口傾訴一腔愛慕。自那日起,侯繼圖時常前往大慈寺,遇上前來拜佛的姑娘,便暗自揣測她是否就是那紅葉美人。然而在茫茫人海中尋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談何容易。時光流逝,梧桐葉逐漸枯萎,美人芳蹤難覓。
侯繼圖已過加冠之年,父母見他頻頻辭婚,更加著急地幫他定親。侯府本為書香世家,侯繼圖又官至尚書,父母很快便為他尋得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孝大過天,看著為自己婚事憂心不已的雙親,侯繼圖無顏再拒。在父母的安排下,婚事進行得異常順利,直到大紅喜堂上夫妻對拜,侯繼圖才意識到此生怕是要做“負心人”,辜負一片相思意了。
轉(zhuǎn)眼五更,侯繼圖一夜無眠,想到自己明明心有羈絆卻仍要接受盲婚啞嫁,不由氣急攻心,獨自來到書房。如今冷靜下來,覺得在大婚之夜留新娘獨守空房太過唐突,那女子誠然無辜。
初秋的清晨頗具涼意。侯繼圖在新房外徘徊時,雕花大門輕啟,一張清麗脫俗的面龐出現(xiàn)在眼前。昨日拜堂成親的兩人哪想過會以如此方式見面,俱是一驚,侯繼圖先回過神來,低頭行禮,再抬頭便對上了一雙清雅淡然的眸子。
侯繼圖以為,經(jīng)過昨日之事,這女子怕是滿心怨懟,沒想到她神態(tài)自若,仿佛猜透候繼圖的心思般。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可若神女也無意呢?這個秋風颯颯的清晨,侯繼圖和新娘子意外達成了某種默契。
朝夕相處,兩人日漸熱絡。不知從何時起,侯繼圖的目光便離不開那抹裊裊婷婷的身影。
窗外白雪皚皚,屋內(nèi)紅爐融融,侯繼圖臨窗執(zhí)卷,身邊的青花瓶中幾枝紅梅隱隱透著幽香。任氏彈撥一曲《梅花三弄》,對上侯繼圖的灼灼目光,不由面色微赧,雙頰透粉。
相處愈久,兩人愈發(fā)默契。任氏記不清多少次自己無心吟一句詩,侯繼圖便笑吟吟地接了下句。那日,他穿過清晨的薄霧,自回廊深處走來,在新房前久久徘徊。早就聽聞侯家少爺心有所屬,如今看來確有其事。她也曾試圖逃脫既定的軌道,尋覓心上人,然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還是嫁到了侯家。
她多想告訴他,她明白他近乎偏執(zhí)的堅持,那是一種出于本能的對自由的向往。在這飄搖亂世,這個男子背負了太多,因此她不會哭鬧,更不會逼迫他,她還有漫長的歲月與他共度,這是給他的寬容,也是給自己的救贖。
相對于愛而不得的魂牽夢繞,瑣碎而恬淡的歲月才是感情的試金石。事畢歸家的侯繼圖早已習慣了任氏的等候,也開始享受與她在一起時默契十足的日常。再次拿出那枚秋葉已是初春,枯枝上的點點嫩綠預示著新生。任氏的才情和胸襟他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是該放下虛妄,擁抱新生了。
“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這是他最后一次念起這首早就熟稔于心的詩句。“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币宦暿煜さ牡鸵靼橹猴L撞入侯繼圖耳中,他猛地抬頭,門外的妻早已淚盈于睫。
那年她尚待字閨中,讀罷紅葉寄情的傳說,將一腔熱情書于梧桐葉,趁到大慈寺燒香禮佛之際,將梧桐葉寄予秋風,不料婢女告密,她被父母狠狠責罵了一番,自此再未涉足大慈寺,關于梧桐葉的一切權當春閨夢一場。沒想到當初那番心意竟被眼前男子拾得,妥帖珍藏。
見侯繼圖不可置信的模樣,任氏連忙捉起桌上的毛筆,寫下在她心中盤旋已久的詩句。
一模一樣的字跡,除了梧桐葉的主人,再沒第二個人能做到,原來他等了又等的秋葉伊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新過門的妻。冥冥中彼此傾慕許久的一對璧人,終于緊緊地擁在一起。
歲月無聲流過,有情人的光陰卻從未枉費,他們終會在緣分的牽引下相遇、相愛,正如招搖枝頭的梧桐葉終會落地歸根。
仲夏方至,即便身處河畔,仍舊不見清涼。趙鞅屏退下人,臨河遠眺,一點殷紅自天邊緩緩墜下,一彎眉月在如火般燃燒的天幕中若隱若現(xiàn)。
晉楚邊界的無名河邊竟出現(xiàn)了“日月同輝”的勝景,趙鞅忘記渡河,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場令他記憶深刻的夢……
蒹葭蒼茫中,白衣女子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姿態(tài)飄逸,見之忘俗。尚未一睹女子真顏,無奈大夢初醒。
清風拂過,吹散趙鞅心底的旖旎。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向下屬走去,臉上柔情不再,他依舊是殺伐決斷的趙氏家主。趙氏一族源遠流長,沿襲晉國六卿爵位,然而幾十年前的一場禍事讓趙家?guī)捉鼫缱?。幸而天不亡趙,在貴人相助下,趙氏一族尚有一嬰孩存活,便是名傳后世的趙氏孤兒—趙武,即趙鞅的祖父。
自此趙氏積弱,退出政壇長達十年之久,后來晉厲公任趙武為卿,趙氏才復興有望。趙氏方興未艾,可祖父年邁,父親多病,自趙鞅記事起,祖父就將他視為振興趙氏一脈的希望。
別家孩童撒嬌玩耍時,趙鞅常被罰跪在趙氏宗祠潮濕冰冷的地上,對著列位先祖的牌位一遍遍背誦家規(guī)族訓。在血淚橫流的少年時光里,那個日月交相呼應的美夢是他心底僅有的溫存。
趙鞅一行人來到渡口多時,卻遲遲不見津吏蹤影,原來津吏飲酒誤事,宿醉未醒。不能渡河事小,延誤軍機事大,趙鞅鳳目一凜,即刻以玩忽職守的罪名判了津吏死罪。
在趙鞅不怒自威的逼人氣勢下,整個行伍一片沉默,徒剩晚風穿過蘆葦?shù)纳成陈暋M蝗灰宦晪珊却蚱旗o謐,素衣女子踏著一地夕陽,自蘆葦深處走來。沒等趙鞅問所來何人,女子先屈身行禮,自報家門,原來此女名娟,是津吏的女兒。
待女子抬頭,首先映入趙鞅眼簾的是清泉般的眸?;蛟S是擔心父親的緣故,娟女眼底已泛起點點淚光,然而她望向趙鞅的目光依然灼灼,不曾退縮。
不能渡河的焦躁感在對上那清亮的雙眼后消退了幾分,娟女的無畏讓趙鞅生出幾分好奇,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娟女將事情原委細細道來,原來其父聽說趙鞅要帶兵渡過湍急莫測的大河,擔心橫生風波,便向九江三淮之靈祈禱,希望天神庇佑趙鞅一行人,不料其父不勝酒力,竟至沉醉。
或許是一路疾走,或許是第一次面對公卿,娟女雖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可素凈的小臉微微泛起了潮紅,雙手也緊張地捏成兩個白玉團子。一番訴說后,她懇切地等待著趙鞅的回應。
見她楚楚動人的模樣,趙鞅心中的怒火早就消弭大半,只是一言既出,在眾人面前他不好改口,只得沉聲道:軍令如山,無法更改。
只聞身后撲通一聲,女子竟雙膝跪地,豆大的淚珠溢出,言語雖帶顫抖卻極盡決絕。她說即便要處死其父,也要等他清醒時再執(zhí)行,若急于處罰,她愿替父受罰。原本只覺這女子秀外慧中,不想她竟有如此孝心,趙鞅不由生出幾分內(nèi)疚,怪自己何苦逼她至此,他轉(zhuǎn)身示意女子起身,并下令赦免津吏死罪。
眼見月出東山,一行人若再不動身,今日便無法渡河。趙鞅踟躕之際,平復情緒的娟女主動上前,愿代父持楫送趙鞅一行人渡河。趙鞅一個箭步向前,再度審視女子,他沒想到女子竟會提出如此要求,難道不怕他治她不敬之罪?這女子果然與眾不同。
趙鞅突然靠近,娟女略微趔趄,然而她堅定的目光如涓涓溪流,不因石而阻。他破例赦免了她的父親,她更不能讓他因不能渡河而為難。不知為何,第一眼見他,她便察覺出他嚴肅外表下的寬厚,莫不是他也信女子持楫會致禍的傳言,所以責備她?
夕陽的余暉下,女子明亮的雙眸如露珠般閃爍,趙鞅最終爽朗大笑,命人備舟楫,一行人即刻出發(fā)。河面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娟女持楫立于舟頭,趙鞅手提一壺酒坐于舟中。伴隨著舟楫的吱呀聲響,河岸的景色不斷倒退。
趙鞅再次認真打量眼前素衣素面的女子。他出自大家門閥,雖自小不好女色,也沒少見識佳人。和那些故作姿態(tài)的女子相比,娟女不算絕色,清涼的眉眼卻透著一絲倔強,柔弱之下有幾分勇敢,如一朵獨自盛開的野生芙蕖,恣意悠然。
自出生起,趙鞅就被家族寄予厚望,終日步履沉重,在這飄搖不定的小舟上,他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愜意。人間多的是擦肩而過的一面之緣,然而有些相遇卻仿若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