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的多元詞匯化及語法化

王嬋嬋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溫州 325035)

“即便”的多元詞匯化及語法化

王嬋嬋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溫州 325035)

多元詞匯化與語法化是指存在多重路徑的語言演變現(xiàn)象?！凹幢恪痹诂F(xiàn)代漢語中作讓步連詞，意為“即使、縱使”。它曾經(jīng)歷了多元詞匯化和語法化，演變結(jié)果分別為:時間副詞、語氣副詞和讓步連詞。其演變動因主要是韻律制約、雙音化和高頻使用，演變機制是重新分析。

即便；多元詞匯化；多元語法化；重新分析

一、“即”“便”的歷時演變

(一)“即”的歷時演變

“即”的本義是“就食”，《說文解字》：“即，即食也?！崩?/p>

(1)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

《易·鼎》

后引申為動詞，意為“接近”“靠近”。例：

(2)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

《詩·衛(wèi)風 ·氓》

(3)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

《左傳·隱公元年》

筆者采用孫錫信的說法，將“接近、靠近”義的“即”稱作外動詞。外動詞語法化為內(nèi)動詞，意為“就是”，這種用法產(chǎn)生于先秦。例：

(4)民死亡者，非其父兄，即其子弟。

《左傳·襄公八年》

(5)梁父即楚將項燕。

《史記》卷七

內(nèi)動詞“即”后通常接體詞性成分，構(gòu)成“即+NP”結(jié)構(gòu)。隨著后接成分的泛化，“即”也可接謂詞性成分，構(gòu)成“即+VP”的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中的“即”有兩條語法化路徑。

一是虛化為時間副詞，意為“立即”，這種用法最早見于先秦。例：

(6)此二人者，實弒寡君，敢即圖之。

《左傳·魯隱公傳》

(7)蒲城一役，君命一宿，女即至。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二是虛化為“語氣副詞”，表強調(diào)。這里的“即”通常與判斷動詞連用，“即”不再是謂語中心，僅僅起加強語氣的作用，這種用法最早見于東漢《太平經(jīng)》。例：

(8)意乃念天上職事，乃後可下九室。積精篤竭自化，易其形容，即是上天圣人也，不得復理民間時事明矣。

《太平經(jīng)合?！肪砥呤涟耸?/p>

(9)與偽與天相應(yīng)，不悉以示下古之人，試使用之，災(zāi)害悉除，即是吾之真文也，與天上法相應(yīng)，可無疑也。

《太平經(jīng)合校》卷一二○至一三六

讓步連詞“即”由時間副詞“即”語法化而來，意為“即使”。孫錫信詳盡地論證了“即”從時間副詞到讓步連詞的語法化過程，這里不再贅述?！凹础钡淖尣竭B詞用法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例：

(10)萊紛即厚于有天下之勢，索為匹夫而不可得也。

《荀子·王霸》

不過先秦僅此一例。但是這里的“即”明顯已經(jīng)語法化為讓步連詞“即使”，先秦之后一直沿用。例：

(11)公子即合符，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史記》卷七七

(12)丁椽，好士也，即使其兩目盲，尚當與女，何況但吵是吾兒誤我。

《三國志》卷十九

(13)瘦即瘦，比舊時越模樣兒好否？

《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三

(二)“便”的歷時演變

“便”的本義是“安”，即“適合”。例：

(14)便國不法古。

《商君書·更法》

(15)百姓皆得暖衣飽食，便寧無憂。

《墨子·天志》

動詞“便”接NP，構(gòu)成“便+NP”的構(gòu)式，隨著后接成分的泛化，“便”由用于名詞前變?yōu)橛糜趧釉~前，語法位置的變化為“便”詞義的虛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氨?VP”同樣有兩條語法化路徑。

一是虛化為時間副詞，意為“立刻、馬上”。這種用法最早見于西漢。例：

(16)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

《史記》卷一一七

(17)少年欲立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

《史記》卷七

二是虛化為語氣副詞，這種用法最早見于六朝。例：

(18)好日無風塵時，日中曝令成鹽，浮即接取，便是花鹽，厚薄光澤似鐘乳。

《齊民要術(shù)》卷八

(19)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仆便是鬼?！膘妒亲?yōu)楫愋危汈麥纭?/p>

《搜神記》卷十九

孫錫信認為，“便”從“遂便”義的副詞變?yōu)椤翱v使”義的讓步連詞，不是自身自然演變的結(jié)果，而是受“即”的影響所致。筆者認同其觀點。如果同一范疇的兩個或多個詞語或結(jié)構(gòu)有著共同的語義基礎(chǔ)、句法位置且發(fā)生演化，那么他們一般會朝著同一方向發(fā)生相同或相近的演化，這就是所謂的類化，它是語法化或詞匯化的重要機制之一*葉建軍：《疑問副詞“莫非”的來源及其演化——兼論“莫”等疑問副詞的來源》，《語言科學》2007年第3期，第10-20頁。?！氨恪笔艿健凹础钡念惢绊?，從時間副詞發(fā)展出讓步連詞的用法。“便”用作讓步連詞，最早的可靠用例見于唐代，意為“即使”“縱然”。例：

(20)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開屏見山色。

《全唐詩》卷三九三

(21)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全唐詩》卷二二五

二、“即+便”的多元詞匯化與語法化

“即+便”有三條演變路徑，并且沒有先后繼承關(guān)系，分別與“即”“便”三個不同的語素義相關(guān)：一是時間副詞“即”+時間副詞“便”→時間副詞“即便”；二是語氣副詞“即”+語氣副詞“便”→語氣副詞“即便”；三是讓步連詞“即”+讓步連詞“便”→讓步連詞“即便”。在語法化研究中，人們往往關(guān)注較多的是沿著單一路徑演變的語法化現(xiàn)象，Craig(1991)把這種存在多重路徑演變的語法化現(xiàn)象稱之為“多元語法化”*轉(zhuǎn)引自劉紅妮：《“加以”的多元詞匯化與語法化》，《語言科學》2011年第6期，第629-639頁。。多元詞匯化是相對Craig提出的“多元語法化”概念提出的，即沿著兩條或兩條以上路徑演變的詞匯化現(xiàn)象*劉紅妮：《“加以”的多元詞匯化與語法化》，《語言科學》2011年第6期，第629-639頁。。在對“即便”進行詞匯化研究時發(fā)現(xiàn)，“即便”最主要的三種用法——時間副詞、語氣副詞和讓步連詞用法之間并沒有先后的承繼發(fā)展關(guān)系，而是在副詞“即”和“便”不同的語素義的基礎(chǔ)上分別演化而成的。

(一)時間副詞“即便”

“即”作時間副詞，表示短時義在先秦就有用例，如例(6)(7)；“便”作時間副詞最早見于西漢，如例(16)(17)。時間副詞“即”和“便”在六朝時開始連用，“即便”最初并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松散的副詞連用結(jié)構(gòu)，它的意義和用法與單用的“即”或“便”相同，表示“立刻、馬上”。例：

(22)帝將乘馬，馬惡衣香，驚嚙文帝膝，帝大怒，即便殺之。

《三國志》卷二十九

(23)亮卒於敵庭，周在家聞問，即便奔赴，尋有詔書禁斷，惟周以速行得達。

《三國志》卷四十二

此時的“即便”尚未詞匯化，語素位置不固定，“即”和“便”可組合為“即+便”，也可組合為“便+即”。例：

(24)女云：“我一身獨居，又無鄉(xiāng)里，唯有一孤嫗，相去十余步耳。詳聞甚悅，便即隨去，行一里余即至女家，家甚貧陋，為詳設(shè)食?！?/p>

《法苑珠林》卷四十六

(25)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

《世說新語》卷下之下

宋代之后，“即便”經(jīng)常和表示時間義的詞一起出現(xiàn)，“即便”短時義的時間副詞用法逐漸穩(wěn)定下來。此后，這種用法一直沿用到民國。例：

(26)一札眼間即便不見，才覺便又在面前，不是難收拾。

《朱子語類》卷一一五

(27)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三

(28)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shù)氖拢t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p>

《紅樓夢》卷九十五

(29)據(jù)守護的人說，自從帝嚳一死之后，那些鳥兒即便飛去，也不知是什么原故。何年何月能否重來，更在不可知之數(shù)了。

《上古秘史》卷三十九

時間副詞“即便”具有明顯的關(guān)聯(lián)功能，表示后一事情是在前一事情完成或?qū)崿F(xiàn)后緊接著發(fā)生的，如例(26)“一……即便……”關(guān)聯(lián)兩個動作“眨眼”“不見”，表示順承關(guān)系。

(二)語氣副詞“即便”

“即”作語氣副詞，表示強調(diào)，在先秦就有用例，如例(8)(9)；“便”作語氣副詞最早見于六朝，如例(17)(18)；語氣副詞“即”與“便”連用，表示強調(diào)，最早出現(xiàn)在唐宋時期，尤其多見于《朱子語類》。例：

(30)若能不罵詈，即便是賢人。

《全唐詩補編》卷二，王梵志《惡口深乖禮》

(31)諸善知識，若在學地者，心若有念起，即便覺照。

《神會語錄》

(32)或曰：“存得此心，即便是仁?！?/p>

《朱子語類》卷六

(33)圣人言語雖是平易，高深之理即便在這里。

《朱子語類》卷三十四

語氣副詞“即便”的用例不多，且詞匯化程度不高，沿用至清末便消退。例：

(34)圣天子便問在何處，眾人說:“不可去，恐見了妖怪，難以走脫。如果真要去，前面‘青松翠竹環(huán)回地，綠水煙村數(shù)十家’即便是了?！?/p>

《乾隆南巡記》卷三十

(35)若不是《西游記》中妖精出現(xiàn)，即便是《封神傳》內(nèi)天將臨凡。

《說岳全傳》上

韓棟認為，在這些例句中，即便可以理解為“那就是，就是”，通過判斷起強調(diào)作用，往往和“是”連用。但筆者認為，這里的“即便”是一個語氣副詞，其通常與判斷動詞連用，只有強調(diào)作用，沒有判斷功能，在句中作語氣副詞。

(三)讓步連詞“即便”

“即”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xiàn)讓步連詞的用法，如例(10)(11)(12)；“便”的這種用法最早見于唐代，如例(19)(20)；讓步連詞“即”“便”明代開始連用，并逐漸詞匯化，意為“即使、縱使”。例：

(36)自己的伯叔兄長，這是不必說的。即便是父輩的朋友，鄉(xiāng)黨中有那不認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們遇著的，大有遜讓，不敢輕薄侮慢。

《醒世姻緣傳》卷二十三

(37)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該如此!

《醒世恒言》卷二十九

(38)今為三杯薄酒所賣，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

《剪燈新話》卷一

在“即便”句中，句子首先假設(shè)所有情況，然后通過“即便”假設(shè)所有情況中最極端的一種，后面的分句意為縱使最極端的情況也沒有例外，由此強調(diào)任何情況下都毫無意外，表示讓步關(guān)系。讓步連詞“即便”在明代還不常見，到清代則幾乎取代單語素讓步連詞“即”“便”(據(jù)統(tǒng)計，清代讓步連詞“即便”共有85處用例，而單用的讓步連詞“即”“便”則幾乎沒有)。例：

(39)我何不于二鼓時假冒顏生，倘能到手，豈不仍是我的姻緣。即便露出馬腳，他若不依，就拿著此字作個見證。

《七俠五義》卷三十六

(40)飛云同二鬼往西就跑。依著勝官保要追，石鑄說：“了不得，不必追。即便追上，也拿不了。今天要不是你來，我得死在這等之手?！?/p>

《彭公案》卷一百四十四

韓棟認為，追溯讓步連詞的源頭，發(fā)現(xiàn)它來源于“即”與“便”連用的另一個意義，即表示判斷、強調(diào)用法的“即便”。但筆者認為，讓步連詞“即便”到明代才出現(xiàn)，而用作讓步連詞的“即”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xiàn)，同時，表示讓步關(guān)系的“便”在唐代也已出現(xiàn)。從語言演變的經(jīng)濟原則來看，讓步連詞“即便”不可能舍近求遠從語氣副詞演變而來，只可能是讓步連詞“即”“便”的同義復合。

讓步連詞“即便”在形成過程中，其后常接表示轉(zhuǎn)折的小句，但沒有形成固定的關(guān)聯(lián)格式；到民國時期，“即便”的用例大大增多(據(jù)統(tǒng)計共有169處用例)，且常與副詞“也”搭配使用，最終形成“即便……也……”的固定格式。例：

(41)他的家境很貧苦，卻休休自樂；不是他可意的人，即便是想贈給他飲食物品，也是不可能的。

《古今情?！肪矶?/p>

(42)海川一邊走一邊想：老俠和梁妙興本是朋友，即便他不樂意，也不至于陷害呀!

《雍正劍俠圖》卷六十五

(43)都喇門說道：“他們雖然帶兵到此，諒他也不至相逼。即便他們有什么舉動，也須敬到了咱，才好去干哩?！?/p>

《明代宮闈史》卷十

“即便”長期處于讓步復句當中，在韻律制約、雙音化和高頻使用等因素作用下，至遲在民國時期凝固為一個復音的讓步連詞并沿用至今。

三、“即便”詞匯化的動因與機制

張誼生提出：“兩個獨立的性質(zhì)不同的語言單位，由于語義的不斷虛化，詞義的逐步融合，最終合成一個新的詞?！?張誼生：《現(xiàn)代漢語虛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版，第355-356頁。不管是短語詞匯化、句法結(jié)構(gòu)詞匯化還是跨層結(jié)構(gòu)的詞匯化，都存在一個融合的過程。單音詞雙音化往往是由兩個意義相同或相類、相反或相對的單音節(jié)詞長期搭配使用，逐漸凝固構(gòu)成雙音詞。“即便”詞匯化的機制是重新分析，那么“即便”詞匯化的動因是什么呢？

首先，“漢語的兩個音節(jié)構(gòu)成一個標準音步，一個標準音步就是一個標準韻律詞?！?馮勝利：《論漢語的“自然音步”》，《中國語文》1998年第1期，第40-47頁。從漢語雙音節(jié)傾向來看，漢語是一種十分講究韻律節(jié)奏的語言，兩個詞語如果恰好處在同一音步之內(nèi)，就極有可能由于韻律的影響而連接在一起。雙音節(jié)詞占優(yōu)勢是漢語構(gòu)詞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漢語詞匯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即便”為一個標準韻律詞，因而具備詞匯化的音節(jié)條件。

其次，“原有的兩個分立成分必須在線性順序上鄰近，這是雙音詞產(chǎn)生的一個基本條件?！?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40頁?！凹础迸c“便”在意義上相類，在位置上鄰近，已經(jīng)具備詞匯化的基本條件?！皬秃匣莾蓚€語素經(jīng)過重新分析而削弱或者喪失其間的詞匯邊界，最后成為一個語言單位的過程?！?石毓智：《漢語發(fā)展史上的雙音化趨勢和動補結(jié)構(gòu)的誕生——語音變化對語法發(fā)展的影響》,《語言研究》2002年第1期，第1-14頁。并列式短語“即+便”在線性序列上緊鄰，在“復合化”的影響下，詞匯邊界不斷削弱，最終喪失其間的詞匯邊界，從而結(jié)合成一個雙音節(jié)的語言單位。

最后，“使用頻率是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因素，一種語言形式在話語中出現(xiàn)的頻率越高，越容易語法化。”*Hopper P J，Traugott E C，Grammaticalization，F(xiàn)oreign Language Teachig and Research Press，2001，p.103.較高的使用頻率是詞匯化的重要因素，一個韻律詞使用頻率越高，發(fā)生詞匯化的可能性就越大。無論是作時間副詞、語氣副詞還是作讓步連詞，“即便”出現(xiàn)頻率都極高，這是韻律詞“即便”最終完成詞匯化的重要動因。

連用結(jié)構(gòu)“即+便”有三條演變路徑，在韻律制約、復合化和高頻使用等作用下重新分析，分別演變?yōu)闀r間副詞、語氣副詞和讓步連詞，值得注意的是，這三種用法之間并沒有先后繼承關(guān)系，而是在詞語“即”“便”的不同義項上分別演化而來的。這種因語素義不同而導致的變化，稱為多元詞匯化和語法化。

(責任編輯金菊愛)

Th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of “Jibian (即便)”

WANG Chanchan

(HumanitiesSchoolofWenzhouUniversity，Wenzhou，Zhejiang， 325035，China)

Multivariat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refer to the phenomenon of multiple-path language evolution. “Jibian (即便)” makes concession conjunctions in modern Chinese， meaning “even if”. It experienced multipl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over time， and the evolvement results were: adverbs of time， adverbs of mood and concession conjunctions. Its main evolution reasons are rhythm constraint， compound and high usage frequency， and the evolution mechanism is re-analysis.

“Jibian (即便)”; multiple lexicalization; multiple grammaticalization; re-analysis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6.013

2017-06-15

王嬋嬋，女，湖南耒陽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