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
1
一個小女孩戴著漂亮的小紅帽,興高采烈地走在田野上,她要去看望慈祥的外婆。在童話中,一個孩子可以孤身遠行,他們坐在碗做的船上,坐在燕子的背上,坐在馬耳朵里,到最遠的地方;世界好像由孩子組成。但在這樣的世界里,依舊有死生——快樂的結(jié)局總是一筆帶過,故事的全部長度在于對人生歷程的描述。小女孩的一生充滿了驚險,她在生命的初始就遇到了一切危險的象征:狼。狼的存在,使她的四周一片漆黑;她被死亡的陰影威脅,遭受到一連串的打擊。從狼肚子里救出的小紅帽并非最初上路的那一個,她只是無數(shù)被吃掉者中幸運脫險的一個,可以說小女孩身上有許多死去的影子,她僅僅用一頂紅色的帽子來區(qū)別。而蘇醒的外婆同樣也代表了大多數(shù)不幸的人,她最終要活在善良者的意愿中。狼依舊也活著,躲在另外的地方;它的肚子永遠都是空蕩蕩的。我們有幸運的可能,但死亡是必然?!袄嵌亲永镎婧诎 ?,這句話從小女孩的口中說出,現(xiàn)實中卻不存在——一切對死亡的判斷都是無效的,它絲毫不能減弱事實本身。小女孩跳出了狼腹,同時也墜入一個更為廣大的陰影,死亡的經(jīng)歷會不停地折磨她,讓她從睡夢中依次驚醒。但童話從不暗示這樣的結(jié)局,死生的安排也不慎重,人在兩個迥異的時空中可以隨意往來——你必須相信,往來的并不是同一個人;它只是生者與死者同在路上的詩意的敘述。類似的故事我在童年聽過很多。一個孩子被鯨魚吞掉,在魚的胃里,他見到了他的父親,坐在一張桌子旁,還點著蠟燭;一個孩子和一堆干草一起滑入牛胃,他偷聽到盜賊的談話,并經(jīng)歷了牛的死亡以及狗的死亡——他所借居的空間發(fā)生了變化,狗延續(xù)了黑暗,并且?guī)丶遥徽羌业墓饷髡胀肆怂劳?。這些故事都是修改后的夢境,它們很有可能取材于畏懼黑夜而內(nèi)心恐懼的孩子在天亮時分的悲情講述。對孩子來說,黑夜是如此可怕,它具有牙齒和敏捷的速度,以及巨大的禁錮之地;在睡夢中,它與一些已經(jīng)熟悉的事物重合,它離他們是那么地近,往往被大人深信和忽視。而由牛到狗的形體移換,意味著黑夜的即將結(jié)束,家的氣息迎面而來——他睜開眼,深深地呼吸,仿佛剛從牛胃里鉆出。成人不知道的正是隱于夢境核心的秘密,在孩子的經(jīng)驗中,黑夜之所以令人畏怖,因為它屬于死亡。然而孩子又不能真正認識死亡,所以一切生的活動完整地帶入,包括細節(jié)中的桌子和蠟燭。死亡只是一個黑境,它讓孩子看不到那些真切的事物,但并沒有把它們一舉消除;首先,孩子無一例外地找到了親人。
2
另有一種情節(jié)在童話中時常出現(xiàn),那就是人在其它形體中的復活。在巫婆的咒語中,王子經(jīng)歷了變化之痛,蘇醒后已是一只濕淋淋的青蛙。作為人的王子不幸死去,作為青蛙的王子因此獲得了美妙的視角:它可以蹲在床頭注視公主的熟睡。讀完這篇童話的人不會覺得這場愛情的突兀,青蛙消除了人的界限,理應比人更容易掌握愛情本身。這依然是一個幻象,王子希望親近高傲的公主,他必須隱身于青蛙,才能躲過父權(quán)、重重守衛(wèi)和公主的懲罰;青蛙會給他的暗戀帶來光明。王子是膽怯的,也是羞澀的,他甚至有些自卑——青蛙正是他渺小內(nèi)心的折射。同樣是一場愛慕,宙斯就選擇了天鵝作為化身。王子的才能在小動物體內(nèi)游刃有余,他的祈求合乎身份,眼睛里的憂傷又不顯柔弱。他虛構(gòu)了公主父母的允準,他認為自己的吻是有理由的——青蛙顯現(xiàn)了他內(nèi)心的純潔。在戀愛中,青蛙的形體比王子的形體更富有傳奇性,首先它將被厭惡,其次將被拒絕,最后則被拎起來丟到窗外,不過,很快公主就會大吃一驚:不為王子的英俊,而為這場有趣的變化。但假如讓公主選擇的話,她會喜歡哪一個化身?有一位公主選擇了鹿。在繼母的折磨下,她設想自己是一頭喪失了柔情的離群之鹿,整日孤獨地在森林中游蕩。講述者把她樂于改變的現(xiàn)實歸罪于繼母的巫術——那是個巫婆橫行的年代,她們擅長形體放逐,蕁麻、水、蘋果、鏡子、糖、甲蟲,還有萵苣,都能把人變作它物。小鹿和打獵王子的邂逅可以說是青蛙愛情的重現(xiàn),她被帶進王宮,臥在地板上陪伴王子的休眠——她的眼中流露著柔情蜜意,絲毫感覺不到倦怠。如果作一次現(xiàn)實還原,幻想者尚被拘禁在高塔上;她經(jīng)常看到遠處的森林中王子在打獵,她寧愿自己像鹿一樣被他捕去。但這就成了另一個童話,成為現(xiàn)實的童話往往索然無味。盡管有眾多的理由,對形體的逃避與擺脫一直是我們的夢幻之一,童話的敘述者其實是在代替我們說話,難道每個人腦海中不曾有過這幽深的一幕?歡樂的結(jié)局喻示了幻象的消失,所有的童話都是短暫的,幸福、快樂、悲傷、痛苦,都是短暫的;童話乃是敘述者自己的某個瞬間。我坐在爐火旁遙想窗外,雪越積越厚,街道快要被徹底掩住。這樣的天氣里,會有一只青蛙去穿越馬路,探望坐在屋子里繼續(xù)鉤著髻網(wǎng)的兩個小女孩嗎?假如我遭逢一次選擇,希望會是一只大鳥。飛翔并非我的渴想,對高處時空的探尋令我心襟難抑。第七個王子披上麻衣后仍然保留了一只翅膀,這使他有了永恒跨越的可能——童話偶爾也有不平凡的構(gòu)筑。
3
巫婆似乎專指除善良女人之外的一切成年女人,她們外貌丑陋,行為怪異,一般住在森林里。我知道她們頗有手段,而且專門對付小孩子。她們的家里藏著烤爐,用來燒那些胖孩子的肉——林子里如果有一座糖做玻璃和房頂?shù)男∥荩f不要進去;厲害的巫婆甚至有房間通向地獄,她們捉來更多的人鎖到里面。一不小心,我們就會碰到巫婆,她們給我們食物,但已施了魔法;她們會悄悄跟著我們來到城市,來到王宮,來到任何地方——她們絕不輕易放過你。有時,她們幾乎就是我們身邊人的形象,有的是繼母,有的是鄰居。記得有一天我領著妹妹坐在街邊看汽車,她忽然跑到我耳邊低低地說,我覺得奶奶就是一個巫婆。年幼的妹妹自從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第一天起,就對奶奶產(chǎn)生了懼怕。她害怕她一天到晚抽煙的樣子,怕她古怪的眼神,也怕她手中的撲克牌。妹妹堅持晚上要挨著我睡覺,雖然奶奶很喜歡她;白天則寸步不離。我曾經(jīng)也這樣假設過,其實我對她的一切都不了解。我和妹妹無法知道她為什么一定是這個樣子,在門板透入的直光里,她長時間的沉默給我們留下一些陰影。我認為從來沒有抽煙的女巫——因為抽煙會暴露自己。年齡上的巨大差別直接導致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女巫總是把小孩子視為敵人,同樣是年齡的原因。巫婆們吃掉小孩子,目的在于消除時間——長久以來,她們一直是即將朽沒和消失的象征,歐洲的夜空到處都有她們騎著掃帚飛行的傳說,而掃帚常常成為彗星的化身。女巫的出現(xiàn),其實正是衰老與年輕的興替結(jié)果,在童話中往往用她們來形成反差。比如,她們敵視美貌,用蘋果害死白雪公主;她們敵視鮮活的事物,用地獄之火燒焦小姑娘頭上的花朵;她們敵視新生的一切,所以不停地追蹤我們。妹妹所說的巫婆,正是因為她的老態(tài);蒼老是所有人內(nèi)心的陰影。她的沉默或許等于懷想,等于回憶,我們成為她返回青春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也是童話傳遞出的更深的意味——女巫其實并不是追蹤小孩子,而是在追蹤自己童年的影子,她想盡一切辦法要與那影子合為一體。她們與鏡子的關系,就是懷念的關系:白雪公主代表了女巫的從前,她已無法從鏡中找回從前的容顏,她必須讓回憶最終死去。最可憐的巫婆是那個三只大狗的主人,不同的狗與錢幣象征了她人生的每個階段:童年、青年和老年。油燈是她進入晚年回憶的依憑,她把它丟在不堪回首的地方。但是兵士搶走了那些狗、錢幣,還搶走了她的油燈;在她一無所有時,又把她一刀殺死——兵士就是無情歲月的象征。endprint
4
童話吸引我們的一個神奇之處,那就是所有的物種都可以用同一種語言自由交談。拇指姑娘與鼴鼠,小紅帽與大灰狼,繼母與鏡子,小妹妹與天鵝兄弟,快樂王子與小燕子,草鞋、繩子與斗笠,哎呀疼醫(yī)生與雙頭鹿,艾麗絲與柴郡貓,蜘蛛夏洛與好豬威伯,漁夫與金魚……它們讓手里的書發(fā)出了聲音——那些幾近耳語,我在閱讀的過程中總會情不自禁地諦聽:金魚啊金魚,我的老太婆想要一個大木盆子;回去吧,她已經(jīng)有了大木盆子。這仿佛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空氣中似乎還有大海的潮潤和漁夫身上的淡淡腥味,而幻象的輪廓依稀在眼際褪去。它們又使我們生活的世界慢慢放大,讓我看到了纖毫之境和隔絕之境。我看到了地下洞穴,以及洞穴內(nèi)部鼴鼠的生活,而飛燕也可能在冰冷的冬天沉睡;我看到了光線聚合而出的遠方的森林,七個矮人的舞蹈;我看到了石像憂傷的內(nèi)心,他無力拯救時的絕望,以及一顆碎裂的鉛核;我看到了金魚的思想。直到今天,一想起安徒生的那句著名的開頭,我就會涌起一陣莫名的激動:“當夢想還能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我常常夢想知道世界的全部,常常夢想奇跡發(fā)生,童話的時空令我無比沉迷,只因為那是一個不可能達到的地方;它是一個集合了所有人類夢想的智慧平臺,一個常建常新卻又無法復制的空中花園。通過對它的遙望,我學會了夢想——夢想也許會在別的地方實現(xiàn)。有一次我在城市的河邊看見一大群的灰椋鳥,像龍卷風一樣在樹林上空飛舞,它們有著最完美的默契,盡管方向和隊形不停地變換,但每一只鳥都極度符合群體的一致;有如一條美妙的曲線在疾速的旋轉(zhuǎn)中幻化成無數(shù)條,它們嚴謹?shù)闹刃蚋凶屛覈@為觀止。它們整齊地在一瞬間落下,又在一瞬間整齊地起飛,鳥群的尾部最早騰動,然后依次前遞,好似一頁書由右向左翻開。我瞪大了眼睛,試圖捕捉到任何一次疏漏,或許疏漏能幫我揭開它們的秘密。我同時夢想聽懂它們的語言,了解它們肢體旋轉(zhuǎn)、羽翅伸縮的真實意圖;我夢想成為其中之一。秋末的時候,這個夢想在南方變成了現(xiàn)實,某位來自歐洲大陸的鳥類學家與鳥群共棲在北澳的田野里,對神奇種群現(xiàn)象的破譯,使他成為灰椋鳥的父親。童話就這樣讓我們共享著人類夢想——然而當時我只能仰望。我懷著一個孩子的失望看著鳥群飛遠,我相信童話能夠?qū)⑺鼈冋倩?。讀到鳥類學家的研究手記時,我所居住的城市已難得見到灰椋這種鳥。他的發(fā)現(xiàn)就在那一年秋天,向前回溯幾個月,我看到了鳥群的飛舞;而更久以前,它們從童話中出發(fā),成為我們夢想的起源。
5
我一直以為魚是冥界的生物,最幽暗之處乃是它們的樂園。即使在深深的海溝內(nèi)部,依然有魚的呼吸——它們?nèi)淌苤鴱牟豢芍幱縼淼陌盗鞯臎_擊,有的似乎提前感到了地殼的動蕩和那突如其來的迸發(fā),而定期踏上遷徙之路。它們特有的眼睛構(gòu)造可以吸納任何微光,哪怕位于各個角落,區(qū)域內(nèi)一切物形的變化隨時都在受到關注。魚生活在陰性的水中,監(jiān)收著所有世界的信息;只有它們才可以懸浮于死生之間——它們占有著黑夜的土壤。魚是我幼年真正懼怕的東西,我用盡心力也無法了解它;它是一個偉大的沉默者。我在學習魚字的寫法時曾對它的形狀有過懷疑,我見過的生物中,除了魚以外,都與我們有著相似的一面,比如腿部。腿是時間給生物打上的烙印。但魚不是這樣,它的尾部左右擺動,有時在那里懸浮靜止,它在這個世界沒有支撐點;它是時間之外的事物,尾部是它幽閉之門的密鑰。安徒生講過一個魚化成人的故事,無限的海水令她厭倦,她想來到時間中。魚棄掉了她的鑰匙,決意不再返回,難道人世沒有永恒嗎?美麗的腿來到她的身上,美麗已不是生命的實質(zhì)——她很快就嘗到了時間的可怕,變成了群體中的一朵泡沫。我懷疑見到的東西不是真實存在的,看上去它甚至可以化為別的形狀。我的父親說,魚是象形的,描摹的線條構(gòu)成了它的標本,在它遠離我們的同時,又這樣與時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這個字由頭部、身體和尾部合成,可以說,它整體躍出了水面。古人用四個墨點表示它特有的尾部,而這正是人類為之羞愧的地方:我們?yōu)槭裁匆@樣仔細地刻畫它?我們?yōu)槭裁匆又厥涓??智者用一橫取代了那種對人類殘缺近乎病態(tài)的傾訴,這一橫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表示了其間的任何一段——他模糊了魚與我們的界限,那一橫既象征了永恒,同時也可以被讀作短暫?;蛟S是這樣的原因,我們對魚的輕蔑與捉弄便開始了。我們捕撈食用——魚永遠沒有窮盡,它的數(shù)量與它的身世一樣不可知。我們用垂釣的方式來撫慰自己,我們只想懲罰每一個個體,從未想對那個世界發(fā)問。多少年過去了,惟獨姜子牙這樣做著:他用沒有釣鉤的繩索耐心地叩打著空冥中的門,繩索使兩個世界的敵對得以緩解。晝夜如水逝去,他依舊耐心地叩門,直到那個使者升出水面。有姜子牙,就會有那條魚;他們彼此間一一對應。魚可以成為叩問者的知音,它通過對姜子牙的發(fā)現(xiàn)而重新審視時間中的一切。如今,人跡不見,魚也都成了凡魚——我們甚至忘了還有不可知的事物存在。我匆匆寫完魚字,父親在廚房呼兒烹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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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魚字中間的田形,它顯然是作為身體的象征出現(xiàn)。但它為什么會是這個形狀?我多次地觀察魚的身體,最初的時候,我認為有以下兩種可能:一種是內(nèi)在的骨刺與外在身體輪廓的組合,十字代表著中心的脊骨和左右胸肋,口字恰好符合豐滿的體形。另一種是對其鱗片的摹擬,它像四個密密挨著的魚鱗,經(jīng)過造型技術的取直化方,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我相信這是局部替代整體的一個著名的例子,大多數(shù)的魚鱗在時空里隱沒,只有這四個——它們具有方向意義——有如深海中的鉆石熠熠發(fā)光。十字在魚字核心的存在充滿了神秘指向,它與海洋有關,與冥冥中的指示有關,與平安有關。羅盤中的十字幫助船隊沖破風暴與迷霧,沿正確航向駛向終點;水手喜歡望見南十字星座,這將意味著寧靜和諧;行旅們在胸前劃著十字,以減輕涉入這片未知領域的恐懼。設計這個字的人一定注意了簡單的架構(gòu)所蘊含的意義,這使得魚在任何地方每一遍被寫出時,都會為書寫者的內(nèi)心帶來異樣的感覺。某一次魚被燒好,端到我們的筷子中間,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第三種可能:它是對魚受傷肌體的講述。當魚的表皮撕去后,它細嫩的肉質(zhì)便暴露了,橫亙在頭與尾之間的這些條塊狀的東西很快就被我們剝食干凈——它于是被翻轉(zhuǎn)過來,重復著消失的過程。在三種可能里,這一種是最模糊的,看上去有如一個人想入非非時眼中出現(xiàn)的幻覺。而它又格外清晰,它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噩運的轉(zhuǎn)移。沿著海洋有不少土著居民,他們酷愛生噬魚肉,在把魚類視為神靈的同時希望魚的神秘力量會通過魚肉傳承到他們身上——他們像魚一樣被敬而遠之,并不能藉此擺脫死亡的命運。幾年前我見到一幅油畫,那是日本近代畫家高橋由一描繪的鮭魚。這是一條被捕獲的鮭魚,它被置放于案,等待著被肢解。畫家著重畫出了魚被剖開的身體,正在變干的鮮血涂染了凸起的肌肉,看上去就像一個猩紅的田字。鮭魚是日本人心中的大神,但即使是神物也不可避免凡俗世界的致命傷。畫家借助鮭魚的創(chuàng)口而對自身命運進行推究,他把這個字作了真實的還原,以此漾起淡淡的哀傷。我雖然很容易地掌握了這個字形,但我總是若有所思——思同樣與命運有關。第三種可能是殘酷的,殘酷卻或許就是魚字的起源。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的魚被捕撈上岸,電鋸將巨大者截為碎塊,而細小者則被反復碾壓。秋天的水獺將它的收獲在岸邊一一晾開,造字者看到了魚身上被撕裂的地方。對于造字者而言,真實地記錄這個場景遠比普通的指代更符合一個符號的價值,呈現(xiàn)這種損害遠比追想深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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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的事物離我很遠,它們都在天上飛翔?!蔽乙延洸磺迨钦l的句子,它抓住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歌詠者已進入了暮年。對自己他無法隱瞞,仰望中流露出的衰態(tài)是不可抑制的,那些惋惜、懊悔、慕羨,以及隨之而來的茫然,跟他的血型一樣獨特,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相似者。但我還遠遠不到這樣的年齡。鳥是一個讓人書寫費力的字,容易與它混淆的也有不少,比如烏和馬。從字形上判斷,這是一只側(cè)身而立的鳥,體態(tài)輕盈,長長的尾羽保持了平衡。需要注意的是,尾羽表意的短線在更早以前也是四個點,和魚完全一致。鳥尾和魚尾固然形狀接近,但更重要的是它們生活的地方我們往往難以涉足;它們在時間方面有別于我們。鳥不應該是靜止不動的,它應該表示飛翔的狀態(tài)——我希望字能夠飛起來??墒?,為什么造物主所選擇的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原來,飛翔的鳥是難以捕捉的,它掠過天空的影像比靜止時優(yōu)美,同時也比靜止時虛幻。我們可以選擇不優(yōu)美的,但必須排除虛幻的,虛幻的結(jié)果會使我們一無所有。因此,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鳥類的世界是不真實的,它無法被觸摸和感知,其間的距離不可測量,通往那里的道路只有虛空。然而,鳥卻能夠貼近我們,它以最清晰的體態(tài)帶給我深深的疑惑。人們對鳥的指稱也并不能確定,在距離之外,一切只有假想——一些鳥正是由于鳴叫的不同,而被區(qū)別出來:鴉、鸛、鵝、鳩、鵠、鴣……它們的形貌模糊,完全概念化,只依憑聲音被我們記住。更多的鳥甚至不能諦聽,它們的領地就連想象也無法達到,我寫下那些字時,并不能找到相應的軀體來負載。在眾多與鳥有關的字里,燕子是我喜歡的一個。在院子倉庫的檐下有過燕子的巢——惟有燕子的居所離我們最近。我不知道巢是如何筑起來的,印象中它們住了很久。我見過母燕歸巢的情景,它疾速地飛入檐影,雙腳輕輕搭上巢沿,剪刀似的尾翼不停地抖動;這正是燕字的由來,它描繪的就是歸巢之燕。它的雙翼剛剛收起,尾翼舒張——它的尾翼沒有被短橫代替,這是緣于它對柔情的認知:燕子年年都要歸返它的舊巢,它和我們一樣,既忠實于時間,又忠實于空間。它的頭頸高仰,喙間銜著一只修巢的小棍,或是一只小蟲;觀察者將這個瞬間定格在腦中。燕子是生活化的飛鳥,有如我們的鄰居,它給了我每天仰望的理由。天近黃昏的時候,我像等候家人一樣盼望燕子回來,在亂天的飛鳥中,只有它有家。整整一個夏天,我學會了數(shù)十種鳥的寫法,包括最難寫的鳥字。但我經(jīng)常丟下它們,去看燕子返巢。
8
攝影師將一只微型攝像機裝在某個雪雁的身上,在這之前,我們對這種鳥類眼里的世界知之甚少。飛行開始了,鏡頭前方是一些黑色的翅膀、紅色的喙以及雪雁特有的白色羽毛。氣流并沒有給它們造成多大的阻力,從鏡頭上看去,速度是均衡的,鳥難免有起伏——在上方有一團虛化的影像,那是攜帶者身體的一部分。較長的時間里持續(xù)著的畫面總是翅膀的翻動,仿佛是被固定在某一個瞬間,但是偶爾的一次升高或下降,使得視野一下子向前延展了很遠,更多的雪雁出現(xiàn)了,在鏡頭追蹤下的足有成千上萬只。除了雪雁,以及一些絮狀云氣,我們再也看不到別的事物。我們只能依靠資料判定它們在向極地飛行,但這段漫長的路途上發(fā)生過什么事情,還有什么東西與它們同時存在,它們垂注下的地面,城市和鄉(xiāng)村,森林與湖泊,院落與人,究竟是怎樣的,鏡頭不能告訴我們。這些或許就是不可攝入的東西,再精巧的機器也無法穿透它們隱沒的門窗。這就是異域的存在,它令我們的認知力變得十分弱小。異域并不意味著高處或高處以上,我們可以用攝影鏡頭來代替眼睛的飛升,它甚至比雪雁本身還能夠看得更遠,然而雪雁會對身邊的一切了然于心。這樣龐大的種群堅持著朝一個方向飛行,它們抵達的時間會與上一次相差無幾,它們的起落、棲息地的選擇、推進的速度、對氣流的駕馭顯得訓練有素;人眼無法掌握其中的玄機。我們采用各種手段使頭頂?shù)镍B從它們的時空里突然掉下來,企圖從那些尚未冷卻的身體上發(fā)現(xiàn)什么。我們采用弓箭、槍彈擊落它們,除了死去的肉身,我們總是一無所獲。甚至,有時我們都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磿蝗粔嬄洹腥税言驓w于弓弦的拉響。越來越多的時候,只可遙望的鳥群僅僅喚醒了我們季節(jié)的記憶,春暖秋涼,汀黃丘綠,怨婦夜杵,良人遠征——鳥群成了時序的敘述者,繼而成為傳書的工具。我們渴望成為鳥群的豢養(yǎng)人,并以此獲得異域的通行證。第一個人把寫下的信放在木匣中,在木匣封好之后,他把它雕刻成一只大雁的形狀。在他看來,大雁永遠是無聲的,沉默更能接近時空的核心;他希望這封信如此抵達目的地。這是一個智慧的人,他放棄了對異域的好奇之心,只對鳥群的品德表示敬仰;他善于甩開距離的困擾,從某一方面升上鳥群的高度。這樣的選擇比追蹤和窺視更適合于我們。但事情的結(jié)果往往相反,接到信函的人認為木匣上的大雁就是被傳遞來的內(nèi)容——鳥群的世界不過如此,異域并不崇高:它們只是信使,只是一切瑣事的處理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