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去世后,魯迅撰文深情回憶了眾多往事,贊頌“戰(zhàn)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持久的業(yè)績”。
章太炎先生的最后五年
當年,章太炎給參與國聯(lián)滿洲調查團的著名外交家顧維鈞去信,列舉歷史上因出使“或囚或殺”的洪皓、左懋第的榜樣,希望顧慷慨成行,借此揭露日本拼湊滿洲國、分裂中國的陰謀。
1932年上海淞滬停戰(zhàn)以后,他寫了關于“一·二八”事件過程的敘述,對十九路軍抗日業(yè)績的贊頌,包括他為段祺瑞等許多北洋舊人所撰壽序或者為國民革命犧牲的其他人物寫的碑志之中,能感覺到他堅持一貫立場,完全是基于國家民族大義,不是為個人。他的生命最后五年和他早年思想并未有任何隔絕和改變。
熱河抗戰(zhàn)發(fā)生后,他多次馳書國民軍總司令馮玉祥,認為“今日可與敵人一決雌雄者,惟兄一人”,并樂于見到馮與張學良之接洽,告誡在民族危急之時不要過多考慮個人榮辱進退:“但求立功救國,何論名位高卑乎!”他還為馮具體出主意,認為馮“所據察哈爾地方,本七國、秦、漢間云中定襄舊郡,與郭汾陽倡議朔方何異”,即指出熱、察一帶是可以興王,可以成為民族復興的主要基地的要地。熱河戰(zhàn)事結束后,他更建議馮重視培養(yǎng)人才,為長期抗戰(zhàn)作充分準備。他致信宋哲元,贊其所部雖軍備未充,“而能挺進肉搏,一戰(zhàn)殺敵過萬人,豈獨甲午以來所未有,即遠溯鴉片戰(zhàn)爭至今,曷嘗睹此”。尤其關注河北特別是北京一帶軍事、文化之動態(tài),對北京大學可能南遷,對偽主溥儀可能南據舊京,對北京可能成為首度淪陷之地,他給馮長信,不無憂慮地指出“蚩蚩群氓固已望敵之入矣”,愿當漢奸者大有人在,他警告馮不要如蒙恬、岳飛那樣自棄武裝,束手受戮,而應以一年為期,“捐猜疑,除苛政,明賞罰”,達成“兵練械精”,迎接更大的戰(zhàn)事。雖然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在太炎先生身后一年多,但他早在近兩年前就已經看到中日間必有一戰(zhàn)的大勢,亦部分了解“中樞亦漸有經畫”。
眾所周知,由于歷史原因,太炎先生與孫中山、蔣介石一系陳見甚深,來往不多,但在民族危機暴風雨將來臨之際,他也無心計較以往的恩怨嫌隙。東北事變后,他在與人通信中,譴責“有此總司令、此副司令,欲奉、吉之不失,不能也”,還提起日相幣原“口稱孫總理本愿放棄東三省”之舊事。劇變以后,他的態(tài)度有所變化。對國民黨內各派系之紛爭,他能不計個人關系之疏近,譴責粵方挑動內斗為賣國賊。他說:“吾之于人,心無適莫,平日惡蔣殊勝,及外患猝起,則謂蔣之視粵,情罪猶有輕重,惜乎閻、馮不得聞吾言也。”即在最大幾個軍事集團中,他不顧以往鄙蔣最甚的個人意氣,認為蔣之決不肯履行棄東三省,有為抗戰(zhàn)長遠規(guī)劃的立場,遠勝張、馮、閻、粵諸人。他在1932年初與熊希齡、馬相伯等聯(lián)名給國民政府諸要員通電,認為“國為四萬萬人民公器,國民黨標榜黨治,決非自甘亡國”,要求“捐除一切,立集首都,負起國防責任,聯(lián)合全民總動員,收復失地,以延國命”。十九路軍抗日戰(zhàn)起,他更與諸名賢致電林森、蔣介石、汪精衛(wèi),主張實行全民總動員,支持滬上抗戰(zhàn),認為“當國者不力為后援,與共生死,而反以柔媚之術,與強敵為好言,豈徒自毀長城,亦悖乎國民心理矣”,要不然“眾怒憤盈,無所宣泄,義旗所指,將在何人”,不免激起民變。
為中國抗日尋求國際援助,他也作了很大努力。1933年2月,他與馬相伯聯(lián)名在《申報》發(fā)表兩件《告世界人民書》,嚴正指出東三省稱滿洲,決非正稱,其地從漢唐以來就是中國領土,決非藩屬,而東北人口,漢人有二千萬,滿人不過百余萬,嚴厲譴責炮制滿洲國之有悖歷史,有違國際公例。他給參與國聯(lián)滿洲調查團的著名外交家顧維鈞去信,列舉歷史上因出使“或囚或殺”的洪皓、左懋第的榜樣,希望顧慷慨成行,借此揭露日本拼湊滿洲國、分裂中國的陰謀。他說:“足下此行,為日人所忌,其極不過一死耳。犧牲一身,而可以彰日人之暴行,啟國聯(lián)之義憤,為利于中國者正大,豈徒口舌折沖所可同比耶!”雖然鼓勵顧要不惜一死以求真相,有些責人過甚,但此責人也正是太炎先生所愿自任者,知他雖自感身體已甚衰竭,但報國之情全未稍減。
“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爆發(fā)后,北平當局拘捕了一些學生。章致信北平行轅主任宋哲元,請宋保持清名,釋放學生。上海學生也組織請愿團北上聲援,當局竭力阻撓。章先生在《申報》發(fā)表公開談話:“對學生愛國運動,深表同情”?!睂ψ饨缛哲娨蛟隈R其昶子馬根質書堆中發(fā)現抗日救國會宣傳員徽章而將其逮捕,他不惜屈尊給日軍野村司令去信,要求立即將其釋放,“以全讀書種子”。對于奔赴熱河抗日前線的愛國學生,他不僅親自資助,更給有力者寫信,要求給以后援。
當然,章太炎在歷史上,與北洋舊人及國民黨反對派關系深厚,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也為這些人物寫了許多文章,但從大端來說,都能把持大節(jié),堅持原則。段祺瑞在河北危機加劇之際,響應蔣之召喚,迅捷南下,章對他的人生選擇多有贊譽。他為吳佩孚起草《申討偽滿洲國電》,譴責溥儀“受日人唆使”成立偽滿,“警報傳來,不勝發(fā)指”,代吳表示“方今于四海橫流,國亡無日,佩孚以退處之身,不能默爾”。他為孫傳芳寫墓志,也特別認為他服膺黎元洪語:“淪于異族,不如屈于同胞”,對他之知大義給以肯定。他寫陳炯明墓志,特別說到他敗后,居香港,“倭破關東,君如天津覘國。倭人或說君與同謀。君言返我東三省,我即與汝通好,非是無可語者”。
還可以提及一件書信,是致張季鸞書,強調“中國今后應永遠保存之國粹,即是史書,以民族主義所托在是”。
章太炎去世時,魯迅在上海,但沒有參加悼念公祭,連挽聯(lián)也未送,似乎有些失禮,但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天,則連續(xù)寫了《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深情回憶了眾多往事,贊頌“戰(zhàn)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持久的業(yè)績”,但也批評乃師晚年之“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既離民眾,漸入頹唐”,“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
邢大軍據《文匯報》陳尚君/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