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文主
小院四季
鐘文主
老屋有小院,前臨青稻田,再往前是一條蜿蜒小河。
小院的熱鬧,是從開春后的第一場雨開始的,一夜春雨,將院子里的幾畦菜地淋了個透,絲瓜、南瓜、油葫蘆、扁豆、豌豆、豆角等,幾乎是不約而同,攜著一枚枚小問號,探頭探腦、怯生生地伸出了黝黑的地面。奶奶播種,我培土,瓜啊豆啊的種子喝足了水,在冒出頭來的那一刻,小院里的歡喜便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燕子飛回小院,是在豆瓣們變成青青小苗的時候,它們在屋檐下翩翩繞梁,銜泥筑巢,歲歲年年,在春天里,飛千山越萬水,終回舊巢,與小院主人一道,看流年似水,看光陰往來,因了它們的歸來,小院在初春的氤氳里生動。
夜色闌珊,燕子呢喃,燈影晃動著溫暖,也洋溢著希望,母親在小院東房與父親談論著農事,母親絮絮叨叨,父親少言寡語,但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眼神里蕩漾著對一個季節(jié)向往的光芒。艱辛的日子,在父親的淡淡一笑間,舉重若輕,于是那一夜的稻麥粟菽,瓜果桑麻,便在我迷茫的夢里,蓬蓬勃勃,郁郁蔥蔥,長滿小院。
夢未醒,春色卻已明媚。瓜豆們用嫩黃嬌翠,欣喜地擁抱小院的春天,南瓜苗,絲瓜苗,豆角苗,豌豆苗,扁豆苗,嫩里嫩氣,羞羞答答,小心翼翼地伸長腦袋,順著竹枝,順著搭好的棚,攀爬于院墻,攀爬于瓦檐,在大好的春光里,努力著向上躥。
小院的春夜,是被如潮的蛙聲包圍著的,也是被清香的食物味道籠罩著的,白米飯,南瓜苗與南瓜花,若干家常小菜,簡單樸素,滿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在清靜的小院里飄散,那種塵埃落定的歸屬與安心,無論走多遠,都念念不忘,成為一生的記憶。
初夏的來臨,是從小院一角的那株石榴樹開花而始,那如火如荼的榴花,火紅鮮艷的色彩,將小院映襯得格外明亮,也將夏日將至的繽紛消息,悄悄地告訴小院,一春的陽光雨露,一季的醞釀積蓄,瓜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藤蔓盤繞,綠陰如蓋,將葳蕤的青綠奉獻給小院。
一層層油綠,一張張小葉,四處跳躍,營造了一片片濃陰,一片片清涼。綠蟈蟈,迫不及待飛來了;長腿螳螂,張牙舞爪爬來了;愛吵鬧的蟬兒也隱匿其間,時不時引吭高歌,將小院的寧靜打破。
小院的日子,在奶奶看似忙碌,又看似不忙碌的針頭線腦間過去。黃的南瓜花、絲瓜花,紫的豆角花、豌豆花,扁豆花,白的葫蘆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濃密的枝葉間,也仿佛是一晃眼的功夫,便垂吊著一只只乖乖的小絲瓜,笨笨的小南瓜,憨憨的小葫蘆,一串串鮮嫩的豆角,一彎彎如月的豌豆扁豆,微風輕拂,瓜啊豆啊,搖搖擺擺,晃頭晃腦,小院便滿滿都是踏實與歡喜。
季節(jié),是在瓜棚架旁那幾株高高的向日葵綻出金燦燦花盤時完成轉換的。熱烈溫暖的消息,便意味著秋已是指日可待,當那幾個蹲伏在墻根下,丑丑墩墩的南瓜,被父親肩扛手提,放置小閣樓時,風向仿佛一下子便掉轉了頭。
斜陽晚照,秋日暮色下的村莊,寒煙輕籠,安靜而美麗,秋日暮色下的小院,黃葉飄零,斜暉映土墻,小院一角的那株石榴樹,也似聽懂人世言語,在颯颯爽風下,枝葉飄忽,甚為歡快,那一抹炊煙,透過黛瓦,從樹梢上繞出來。
奶奶手指炊煙,癟癟的嘴動了動,喃喃地對我說:“做人就要似炊煙,要不停地往上走?!蹦且荒?,我記住了小院炊煙,記住了小院炊煙的方向,記住了奶奶的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可無論我怎樣走,小院那一抹裊裊炊煙,始終指引著我回家的方向。
炊煙盡,秋夜涼,月色如水的秋夜小院,拂過田間淡淡的風,總是平靜安逸。紡織娘在瓜棚下、墻腳根,唧唧復唧唧,為小院主人愉悅心情,淺淡的月影,映照瓜棚、透過枝葉,斑斑駁駁,猶似光陰落滿了一地,有鄰里造訪,閑話家常,東籬西菊,清風明月,便忘了亂世風塵,而四季流轉,卻在大人們的談笑間。
深冬,小院寥落肅然,一切皆于蕭疏之中沉靜,就連老墻下的那畦菜地也零零落落,瑟縮無語,極寒冷的日子,小院常有冰凌。早起,一夜之間,黛瓦上片片白霜,如同吳昌碩的黑白寫意,晴日里晾曬的木薯,悄然長出了毛茸茸的白毛,靜默于瓦沿間,剛好,廳堂里的爐火正旺,烤經過發(fā)酵了的木薯,成了火爐除卻取暖的另一使命,大人用竹竿從瓦間挑下木薯,不久,整個小院便彌漫著木薯的芳香,深寒歲月里,小院散發(fā)出不一樣的溫馨,那是來自大自然的美好饋贈。
此去經年,老屋小院,寂寞地靜守于老屋前,一彎蜿蜒的小河后,似一位殘照中枯坐的老人。
“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痹S多動物,對生養(yǎng)之地,依戀深深,這是一種本性。誠然,老屋小院,已是刻在自己骨子里頭的眷戀。
又此去經年,白云蒼狗,世事滄桑,老家搬遷、建新房,風侵雨蝕,老屋年久失修,漸漸坍塌,雜草叢生,青苔層疊,一片荒蕪。
曾經熟悉的小院,便成為久遠時光深處的美好記憶,成為夢里夢外無限的失落與惆悵。
責任編輯:黃秀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