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印象
□龐白
那些聲音,從大海深處冒出來,又似乎是從沉厚的云層后垂下。
如無數(shù)狼在叫嚎——不尖利,不高亢,長長的,低低的,沒有盡頭。
聲音中有一只手,不知不覺伸進喉嚨。那手不急不緩抓著,不動聲色扭動,不可阻攔地往更深處挺進。
天空陰沉,海面灰茫,起伏的波浪和那些聲音一起,有節(jié)奏、快速地一次次淹過船舷、船首以及海里浮現(xiàn)的東西。
它們缺乏美感,消解著我對大海僅存的一點美好。
它們不講道理,突如其來,和父輩遺傳的某種基因一樣,覆蓋了我的一生。
在海里,我相信它們,正如相信命運。
——而船,仍然以每小時十節(jié)的速度在大風浪中行進。
至今仍如此。
這也是我必須相信的。
有一條不為人知的神秘通道,通向大海。
它是引領我走向大海的鑰匙——
流云、飄蕩的煙、白的浪和黑的沙、沙灘上一躺千年的貝殼、被折斷而后被泡綠的海草、海浪掩埋了的白骨和沖散了的血汗,以及忽遠忽近的故事、傳說、歡笑、悲憂……
抬頭望天的時候,它們在遠處的光亮中搖晃;低頭沉思的時候,它們在背后發(fā)出嗚嗚的呼嘯聲。
眺望只能是感受,而絕非看見。
浩淼大海面前,所有飛揚的驕傲平靜下來時,大海依然無限,而人心只能有岸。
人類對海洋的胡思亂想,大海從來不置可否。
目光最后會集中到蔚藍。
蔚藍從大海表面開始進入縱深。
那接近于無限透明的顏色,誰也繞不過去。它會讓平靜眺望的目光逐漸升暖,以致燃燒起來……
明亮、寧靜、憂郁、死亡……悲和歡,屬于我和不屬于我的燃燒中的林林總總,匯聚成一種明知不可接近卻甘愿投身其中的誘惑。
所有欲望,化為烏有……
視野里,一串串腳印從我站立的地方向海灘延伸,深淺不一,整齊又拘謹。
海浪只“嘩啦”一聲,就把人類在沙灘上踩出的那些凸凹抹平了。
它們消失在海岸交界的地方。
也看到一葉浮萍在海里飄搖,那是一只小舢舨或者一艘大船。
它們漸遠或者漸近,滿腔熱忱奔赴,然后又疲憊不堪返回。
這里是天邊,腳步邁不出去,也不能后退!
一個男人,一群男人,千萬個男人,來過這里,駐扎在這里,從這里深入未知。
這里是天,這里就是地,這里是他們世界的全部。
在這里,除了極少數(shù)人青史留名(比如哥倫布、鄭和,還有誰呢?),絕大部分,都消失于這茫茫大?!踔敛蝗缫黄悮?,或者一塊白骨。
千山渺茫、萬云飛起時,那些亡靈,現(xiàn)在被燒酒復活了生命——
長歌當哭,弱水三千!
但是,誰能給苦難、夢想和守望定義?
誰又能評判出執(zhí)著、眷戀和生死分量!
千百年來,他們成了離世間最遠的隱士,成了世人無從知曉卻無處可逃的犯人,成為泥沙俱下的記憶中沉郁、悲憫而不放棄形象。
——這些,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嗎?
對那些把無邊蔚藍放飛上天的人,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使命,留給我們的,只是一片空白。
也或是大海的全部。
人是草,牛是草,草也是草。
向陽的草和背光的草,一樣青綠,它們在斜坡上,待著,和靜止了一樣。
奇怪的是,遠處那些山和樹林,在陽光中,一會模糊,一會清晰,一會動,一會靜,匆匆忙忙的,像一群疾行的人。
而竹笛聲是沒有的。
也不再見放牧的小孩。
這山坡上——
有花開,有枯萎,能看見些什么。
但那都是山坡上的事,是草界的事。
人只是從它們身邊經(jīng)過,也可能連經(jīng)過都算不上——
并不是人不如一根草,而是人根本走不近一根草。
天上那些云朵并不因我停下來而降低他們變化的速度。
地上的山林也是。
它們黑白相間,厚薄不一,讓人混跡于遠方。
俯瞰是不可言說的秘密,充滿神奇;
碰見一塊石頭,心便柔軟。
愛慕和仇恨不需要說出,甚至不需要明了。
甚至一切,都是沉默的。
萌生于高原雪山、行走在無人之境的流動,一千年,一萬年,所有混濁和渾黃,流淌到此,竟然站了起來。
這是誰也始料未及的——澎湃、高亢、低陷、光亮、陰暗……瞬間回到初始。
它們把時光擱在天上,拋到身后,只荒蕪、粗礪地互相凝視。
遠處,腳下,是遙遠的地平線,是嶄新的黃色山川,是緩緩流動的古老黃河和長江,是未來世界的靛藍天空,是一些意蘊豐富的云,從左邊飄來,往右邊飄去……
是哪一朵云,經(jīng)過人間,來到湖底?
是哪一朵云,深入石頭,訴說人間的消息?
現(xiàn)在他們終于成了一群無所事事的老頭,和石頭那樣坐在路邊,享受世間的寂靜。
真安靜??!
風從他們背后的稻田里吹來,吹到他們靠著的大榕樹上,就停止了。
風在大榕樹的枝葉間穿來穿去,一直沒有到達他們前胸。
這樣的情形是準許的。
誰知道他們與野地里的風是什么關系?
——熟悉的口音也不能傳達經(jīng)歷、生命和死亡——不遠處是墳場,先走的兄弟們在那里聚集了,他們也將睡到過去。
這是陳舊的過程,也是永恒的真理。
占卜只能告訴我們只有這么多。
除了耐心,沒有任何東西是渡我們過時間之河的橋梁!
有忍讓,有溺愛,有信仰。
幻想里無數(shù)的復活和哀歌,天長地久;黑暗里的死亡和青春,泛濫無邊;生命拉緊韁繩,韁繩溢彩明亮和溫暖……
想起來遙遠但是清晰,想起來動蕩但是塌實,似乎與自信無關但是有力量,似乎再也沒有了安慰但飽含榮耀。
——一輩子,現(xiàn)在只剩下短短一瞬。
站在光陰的岸邊遙望,時光一晃而過,江湖依然春風盛大,一場靈魂的飛翔從天而降,像棉被一樣覆蓋下來。
一匹絲綢,不會因時代風云演變而停止它們翻云覆雨的速度。
大海的翻騰,也是。
新石器時代開始,它們黑白相間,渾厚圓潤,沉重又飄逸;然后光滑亮麗,穿洲過洋,去到遠方。
然后,在湖州,和一塊絲綢又再遇——
不可言說的秘密,心便柔軟。
五六千年的愛慕和仇恨不需要說出,甚至不需要明了。
甚至時間里的一切,都是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