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與廢墟
□楊碧薇
假設你現(xiàn)在的坐標是我的母校海南師范大學,假設你沿著種滿椰子樹的道路走到校門,過人行天橋,來到龍昆南路的另一側,就會看見佇立在路邊的中國城。在聽多了老一代人再三講述的“闖海人”故事后,我曾懷著無限的好奇心,前來觀看這棟早已廢棄的建筑物。
透過緊閉的玻璃門,我打量著里面的大廳:天花板上的鐳射燈被蛛網包得嚴嚴實實;地板上堆著厚厚的灰塵,即使是龍昆南路晝夜不歇的車馬喧嘩,也無法驚飛它們;沙發(fā)和桌椅凌亂地疊在一起,像一群被遺忘的符號,那些曾經覆蓋它們的身體,如驚鴻掠過,在時間里蒼老……但這些都不足以畏,因為,正如里爾克所言,“這里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寂靜”。
這就是中國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它曾是東南亞最大的娛樂城,名噪一時的東方紅磨坊。我想象著:燈火璀璨的夜色里,中國城的大門外曾站滿數(shù)以百計的美女,熱風裹著海洋的水汽,沾濕了她們的鬢發(fā)??v橫四海的闖海人,在她們的熱烈歡迎下,一頭扎進了這個太虛幻境。我聽聞,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多少年輕女子辭去公職,只因在這里陪一場舞的收入,抵得上半個月的工資。然而,幾乎也是在一夜之間,一擲千金的輝煌不再垂青于海南這座夢想之島,諸芳流散,春夢如煙,榮耀與繁華“宛如風前之塵?!薄N已矍暗闹袊?,正是那一段歷史的活化石。它用沉默與頹敗等待年輕的我——那時,新世界的大門正向我打開,我已經看見前方的奇珍異寶投射過來的光。
也正是從那時起,在進行了兜兜轉轉的文類嘗試后,我開始認真對待詩歌這件事,無論是寫作還是研究。當然,我還太年輕,不足以清晰地意識到:我的生活,本就一直迂回在艱難的跋涉與一個又一個的傳奇中。在我有限的經歷里,那種在黑暗中掙扎著向上的欲力、跌宕起伏悲欣如歌的青春,為我掀開了頗具彈跳度的大景觀,這一切,宛如我少女時期常常做到的夢:我張開雙腿,每一秒都在越過一道道山脈、一條條河流;高山與峽谷、平原與大海在我身下撤退。2016年底,我重返???,用“故人+陌生人”的身份再次去體悟這座城市,同時也反觀自己的詩歌書寫,這才觸摸到一條隱線:傳奇與跋涉相互砥礪,產生一種必然性,使我投身于這種大景觀。它陶冶著我反性別、反秩序、反呢噥軟語。世界太磅礴,更多的問題在朝我涌來,若不想被擊倒,就只能伸手擁抱。而詩歌,正是我痛苦的思考、糾結的情緒的一個出口。
另一方面,誠如對中國城衰敗的形象念念不忘一樣,我擺脫不了廢墟的誘惑。我覺得,廢墟是一種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的死亡,也是對現(xiàn)實秩序的否定。我心中有一座廢墟,我對生命最初的理解源自于此,它也是命運、愛恨、離合的源頭。它是站在上帝對面的聲音,擁有危險的力量。其危險并不在于強度,而在于其纏繞與綿延的能力。在《桃花扇》、《紅樓夢》、施叔青的《行過洛津》里,在SoporAeternus和木瑪?shù)母枥?,我感受到了它。這座廢墟使我保持樂極生悲的本能,并且提醒我:離繁華遠一點,離流行的寫法遠一點。正是因為廢墟的存在,我還在相信一種與熱鬧全然不同的價值、一種自己獨有的美學。與其將詩歌修建成虛假的精美宮殿,倒不如正視它廢墟的一面:它的斷壁殘垣,它的碎片,它的稍縱即逝的激情,以及——再往后看一點,它在時光中彌射的更大的空無與從容。
傳奇與廢墟,是與我常相伴的兩種光景。傳奇構成了我詩歌的面貌,詩歌又讓我認識到自己的限度,而廢墟恰恰是一種審慎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