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二姐的面孔
李光彪
每次去二姐家摘梨,遠遠地看到二姐家那幾棵比院墻高出半個身子,在風中婆娑搖曳的“大冬梨”樹,就像見到了二姐晃動的影子。
跨進二姐家的院門,只見那些碩果滿枝的“大冬梨”,如農(nóng)家秋收屋檐下掛著的一串串苞谷辮子,若不是下面支了很多撐桿,梨樹早已垂到了地上。盡管二姐忙前忙后招呼我們,但我總有些迫不及待,隨便一抬手就摘一個梨連皮啃著吃??粗且粋€個圓頭圓腦的“大冬梨”,我仿佛又見到了二姐情竇初開時熟悉的臉龐。
老家的人并沒有高深的文化,卻常用“小紅梨”、“水扁梨”來比喻那些初長成人的姑娘臉蛋。二姐天生一副橢圓形的面孔,臉上沒有粉團花漂亮的腮幫,更沒有圓溜溜的小酒窩,卻有不少麻雀斑,便落得一個酸溜溜的外號——大冬梨。
大冬梨又叫“土鍋梨”,與青菜梨、火把梨、雪梨等其它的梨相比,個頭大、皮厚,結得早,長得慢,熟得遲,膚色偏黃,宛若柴火灶上的土鍋,每年都要到秋收結束,冬至來臨,才慢騰騰成熟。而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梨是我和二姐童年彌足珍貴的零食。每年端午節(jié)過后,二姐領著我去找豬草時,看到那些睡眼惺忪的梨,我和二姐就會趁機悄悄摘幾個,像松鼠一樣“嘗梨心”。爬樹摘梨、偷梨吃很快就會上癮,隔三差五,我和二姐就像兩只猴子,她推著我的屁股上樹,我爬得越高,就能摘到越大的梨,鳥瞰到更多美麗的田園風光。我在樹上高興地摘梨,她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接梨,互相配合,然后把梨藏進豬草籃里,順手牽羊背回家慢慢吃。那種只有半成熟的“大冬梨”,二姐常教我放在豬食鍋里煮,撈出來洗干凈,剝?nèi)テ?,就沒有酸澀味,面糊糊的實在好吃。有時,半生不熟的梨吃多了,也害得我和二姐肚腸咕嚕,又拉又瀉。母親常責罵二姐:“你這樣饞,喜歡吃梨,以后就給你嫁到盛產(chǎn)梨的地方,讓你一輩子有梨吃”。
我心里明白,自己比一頭拱地的母豬還饞,梨是我吃的最多,挨母親罵得最多的卻是二姐。從小到大,都是二姐代我受過,為了吃梨,二姐不知為我背過多少次“黑鍋”。
事與愿違,二姐到了女大當嫁的年齡,卻嫁到了白馬山腳的柿子樹村。那里只見柿子,不產(chǎn)梨。后來,在母親的勸說下,姐夫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了七八棵棠梨樹,上冬時節(jié),從我們村割了幾株“大冬梨”秧穗條,帶回去請師傅嫁接。成活后沒幾年,原本沒有梨的二姐家,房前屋后就被蓬勃生長的梨樹掩蓋了。可是,“包產(chǎn)到戶”以后,我們村的田地、梨樹都分給了各家各戶,很多人家都嫌梨樹長在田間地頭,與莊稼爭陽光雨露,妨礙莊稼生長,曾經(jīng)養(yǎng)育著一茬茬鄉(xiāng)村孩子長大的梨樹,斷斷續(xù)續(xù)倒在了刀斧之下。尤其是那種連豬都不愿意吃的“大冬梨”,幾乎被砍盡殺絕。倒是二姐家院子里的那幾棵“大冬梨”,每年都開花結果,逐漸進入盛產(chǎn)期,成為了二姐家的搖錢樹,不僅可以哄孩子、送親戚,還可以拿到貓街賣一部分,賺點零花錢。每年“七月十五”祭祖,“中秋節(jié)”獻月,我都要去二姐家摘梨、背梨,反哺我家。
歲月如刀,長大成家以后,二姐和我仿佛是被刀砍成兩瓣的梨,我移栽城市,她扎根鄉(xiāng)村。每年梨成熟時,二姐就會打來電話,催我回去摘梨。有時事多回不去,二姐也會大老遠地大兜小袋把梨送上門來。梨多吃不完,母親就會一一敲開鄰居的門,送幾個給人家品嘗,都贊不絕口,夸二姐家的“大冬梨”水多、梨味濃、好吃,迎得了不少好口碑。每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我都要去二姐家走親戚,二姐早已為我們腌制了很多“大冬梨”,制作了很多梨醋,讓我們帶回城慢慢吃?;ㄩ_花落,一年又一年,我和二姐的血脈就在“梨來梨往”中悄無聲息地流淌著。
如今,市場上品種繁多琳瑯滿目的水果,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一年四季都不會斷檔脫銷,什么都能買到,家里水果天天都有,已經(jīng)不那么誘人??墒?,在我頑固的胃蛋白酶里,卻怎么也忘不了二姐家那種余味回腸的“大冬梨”味。
二姐家的梨,于我而言,是一道情有獨鐘的風景,在我的心頭佇立了三十多年,深深扎進了我的血脈,歷經(jīng)滄桑,怎么也搖撼不動。如今,二姐的兩個孩子一個在昆明,一個在縣城,和我一樣都過上了吃穿不愁的生活,只有不愿意進城的二姐和姐夫仍在堅守著那幾棵情同手足的梨樹。我每次去二姐家摘梨,早有準備的二姐和姐夫都把我當貴客擔待,火腿、土雞一桌特有的農(nóng)家飯菜,就在濃蔭如蓋的梨樹下拉開序幕。頭頂,看熱鬧的鳥“撲突突”落在枝頭,打量著我們這些鄉(xiāng)村的寄生蟲,嗡嗡鳴叫的馬蜂飛來飛去,似乎把我們視為入侵者。只有好客的風沙沙歌唱,仿佛在為我們助興。坐在二姐家親情的梨樹下,拉家常,敘舊情,不知不覺就酒足飯飽,沉醉在血濃于水的酒杯里。吃梨解酒,站起來一不小心就把沉甸甸彎下腰的梨碰落在地,我隨手撿起來啃吃,滿舌苔上都是二姐的味道。
每次去二姐家摘梨,都是一次一奶同胞的親情抵達。起身時,年過半百的二姐依舊會為我準備很多“大冬梨”,再多,我也不會拒絕,因為那是二姐的臉面。
責任編輯:劉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