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贊陽
吳秋生
我們村坐落在大山的褶皺里,村后是大山,山上莽莽森林,山腳各種水果掛滿枝頭。村前一條大河,河兩邊是田壩。吳秋生的爹娘都是村里老實本分的莊稼漢。爹口齒不太清,娘眼睛有點瞟。按農(nóng)村的說法就是歪鍋配歪灶。生了個兒子卻很是標致。奶奶七十多歲了,彎腰駝背,起早摸黑,操持家務(wù)。爺爺是個啞巴,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事。
吳秋生一生下來胃口就大得出奇,娘的奶喂不飽他,奶奶燉米粥給他伴著吃,娘心疼地說:“真是餓死鬼投胎呢!”因此得了個“餓死鬼”的別號。他從小吃得,早上吃一大碗面條,午餐晚餐還要吃三大碗飯。能跳會跑了嘴更饞,見什么拿什么,吃什么,什么核桃、花生、板栗、石榴、蠶豆、豌豆、玉米、紅薯、甘蔗、水果什么都能吃。農(nóng)村一年四季田邊、地頭、山里、河里到處是吃的東西。“田邊瓜、路邊果,吃不吃在由我!”農(nóng)村人根本不計較什么缺個瓜少個果之類的東西。長大了嘴巴更饞,耳朵更靈,嗅覺更靈敏,誰家煮火腿、燉雞、炒回鍋肉,香味一飄,他聞一聞,不請自到,常常是吃得滿嘴飄香。他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勤快,掃地抹桌子,唰鍋洗碗,見啥做啥。見女人挑水他接過來挑一段路,見老人背東西他接過來幫背回家。誰家碾米磨面他都愿意幫忙。更有趣的是誰家娶媳婦、嫁姑娘,村小組、村委會開會,殺豬、宰羊、燒頭蹄,他樣樣搶著干,目的只有一個——吃和喝。
“餓死鬼”在外面勤腳快手,在家卻懶得出奇,活有爹娘爺爺做,家有奶奶操持,他高枕無憂睡到太陽照屁股。奶奶說:“家懶外勤,沒有我們遲早你得餓死!”他說:“奶奶,餓不死的,饞人挨得,懶人挨得,只是犟人挨不得哇!”“是!就你享福!”奶奶半嗔地說。
那年我們村修公路,男女青壯年都上。那是個晴天,太陽曬得人頭上直冒汗。總共打了17個炮眼,每個炮眼放一筒半炸藥,他和同村的王長水去點炮。他點8炮,王長水點9炮。炮點燃了他們都跑了回來躲避,“轟隆、轟隆”地響,他們“一、二、三”地數(shù)著,16炮?!霸愀?!瞎了一炮!”王長水說,“可能是啞炮!我去看看!”他說:“別慌!再等等!也許是引線太長,燃得慢?!辈坏人言捳f完,王長水跑了出去。他喊:“回來,再等等!”便追了出去。他們跑了十多米,“轟??!”一聲炸響,他一個弓箭步竄上去,把王長水按倒在地,身體撲了上去,這時炮石像一群烏鴉漫天飛舞,一塊炮石不偏不倚擊中他的腦袋,頓時腦漿飛濺。王長水一咕嚕翻身把他推坐了起來,只見他七竅流血。工友們都竄了來,有的掐人中,有的抹胸口,“餓死鬼!”“吳秋生!”聲音此起彼伏,他睜開眼睛,嘴巴蠕動了一下,沒有說出一句話,就頭一偏,去了西天。王長水抱著他哭天喊地,工友們?nèi)伎蘖恕?/p>
把他抬回家放在曬場上,爹娘、奶奶哭得天昏地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正應(yīng)了他說的那句話:“饞人挨得,懶人挨得,只是犟人挨不得!”奶奶把她的棺材騰出來給他裝,全村人舉行了隆重的送喪儀式,把他埋在大路邊那棵每年果子掛滿枝頭的大梨樹旁,意思是他餓了就摘梨吃。每個人從他墳前過,早早的就撿個小石頭,摘幾片樹葉丟在他墳旁,說:“餓死鬼,吃‘饅頭’、吃‘粑粑’吧!讓你永遠不會餓!”久而久之看不到墳了,被石頭埋了,堆成了山。路過他的墳包要丟個石頭成了我們村的習(xí)慣,直到今天。
楊保秀
楊保秀綽號一只奶,住在我家隔壁,她娘死得早,爹娶了后娘,爾后爹也死了,她就和后娘相依為命,喊后娘為“娘”。娘手腳麻利,快人快語,閘刀嘴,說話斬釘截鐵。
保秀長得眉清目秀,瓜子臉,個不高,苗條。常梳根獨辮子甩在屁股后面煞是惹眼。讀小學(xué)三年級娘就叫她回家做事。舅舅來做娘的工作,娘說,讀書有屁用,我說不準讀就不準讀!誰也別攔著!舅舅知道妹妹的脾氣,板凳上磕了煙鍋,走了。
冬天,雞叫二遍,星宿滿天,娘就起床破明子,找柴架,響亮地叫起她,給她穿件小羊皮卦,背個小柴架,打著火把跟娘上山背柴,背柴是小事,目的是給娘做伴,娘怕。娘倆衣衫單薄,腳穿膠鞋,微風(fēng)一吹,瑟瑟發(fā)抖。
我從沒有見到她和她娘親熱過,也沒有聽到過她喊一聲“娘”,她們甚至基本上不說話,只常常聽到她娘的罵聲和她的哭聲,有時她也罵,在背后嘟嘟囔囔。她不愛竄門子,不愛和人講話,很孤僻。我們雖是鄰居也沒和她說過幾句話。
十五歲那年冬天,也許是勞累過度,亦或是不注意保養(yǎng),她病了,舅舅和她娘用獨木輪車把她推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是乳腺癌早期,需做手術(shù)把那一只乳房割掉,以我們醫(yī)院目前的技術(shù)和設(shè)備是沒有辦法的,必須送昆明或者攀枝花醫(yī)院?!蹦飭栣t(yī)生:“到大醫(yī)院,需要多少錢?”醫(yī)生說:“大概需要八萬元左右吧!”娘一聽差點嚇昏了過去。
大醫(yī)院無法,難道小醫(yī)院也無法?娘找到了姐夫,姐夫是當(dāng)?shù)赜忻耐玲t(yī)生。姐夫說:“開什么玩笑,縣醫(yī)院都無法,我有什么法子?”娘說:“難道要讓她眼睜睜的死去?”想了想說:“有沒有安眠藥?”“有,但不能開!”姐夫說。繼母說:“她疼時我給她服一點,怪可憐的,要不然我給你下跪?”說著就要下跪。姐夫說:“搞什么名堂?好好好!我開幾粒給你,注意實在疼了一次只能給她服一粒!千萬不能多服!”
過了幾天,太陽硬錚錚射下來,灑在臉上有點疼。保秀娘燒了一大鍋熱水,燒了盆炭火,炭火里燒了把鍋鏟。買了條肥皂,扯了些野蒿枝(消毒藥)揉碎用開水泡在盆里。喊來保秀溫柔地說:“丫頭,你病了娘也很心疼,今兒個你洗洗澡,換換新衣裳,娘給你吃藥治病,要是治好了是你的造化,要是治不好你也別怨娘!誰叫咱們窮!”保秀從沒有嘗過母親太多的溫暖,看到母親如此的慈愛,流了淚,她心寒,乖乖的去洗了澡,換了新衣。娘給她服了藥,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娘把大門杠緊,把菜刀磨了又磨,在炭火上一燒,用肥皂水消了毒。娘輕輕地把她的上衣解開,赫然蹦出一對小巧玲瓏漂亮可愛的“小白兔”,白白的、滑滑的。娘狠下心,抓起菜刀,閃電般把那只帶病的“小白兔”削了下來,又閃電般抓起在炭火里燒得彤紅了的鍋鏟對著“小白兔”曾經(jīng)蹲的位置烙了上去,“磁”的一聲,一股嗆鼻的青煙冒上天,盡管保秀吃了安眠藥還是疼醒了過來,她“哎喲”一聲昏了過去。這時就有人敲門、有人喊、有人用樓梯爬進來開門。其實她的一舉一動早被隔壁張大嬸看在眼里,她覺著奇怪,便守在大門口窺探,當(dāng)聽到保秀的慘叫聲和聞到嗆鼻的氣味時,她感覺不妙,趕快喊來附近的人。大家看到那樣的場景,不說都明白,有的迅速去找醫(yī)生,有的趕快去叫舅舅。醫(yī)生趕來了很快給她輸液。
幾個月后保秀出奇的好了。這事一傳開,背地里就有人叫她“一只奶”。保秀為了感激后娘,便“娘!娘!”地叫,盡管叫得親甜、叫得響亮,娘還是那副陰陽臉,還是“小短命呢,老鴰啄呢”的罵,只是聲音細小了些。
保秀在村子里算是沒人敢娶了,怕別人譏笑。23歲那年一個遠房親戚介紹她嫁到了外地就再沒有回來。她娘就孤孤單單一個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