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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關(guān)絮語

      2017-11-24 16:57:48錢靜
      金沙江文藝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鄭軍碗柜桂蘭

      錢靜

      1

      明強還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姐姐桂蘭喊姐夫鄭軍起床。聲音離他遠,但還是聽見了,這催促聲把本來寧靜的清晨攪得凌亂不安,潛伏在他胸口的煩悶又微波似的輕輕激蕩起來。許多年來,桂蘭經(jīng)常這樣,只要她先起床,鄭軍遲遲不起,她就要喊。鄭軍呢,裝聾作啞,仍然不動聲色地躺著,有時受不過,掀開被子向桂蘭吼兩句,接著又蒙頭睡,像個鞭炮,一聲響后平靜了。榮榮和小莉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周末回家,總要被母親催父親起床的聲音吵醒,兩兄妹也多次向母親提出抗議。兄妹倆到縣城讀書后,周末就很少回來了,桂蘭打電話讓他們回家,小莉說,在學(xué)校里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一覺。

      明強起床時候,天亮了一會兒,鄭軍和桂蘭已做活去了。天空一片灰色,冷風(fēng)拂過院墻外桉樹上,沙沙響,像落雨的聲音。昨晚,他就想跟奶奶說那句話,可又不忍心說出口,仿佛那是一把利劍,會刺傷她,今天他不得不說,他不想再猶豫下去,遲早都要說出口。

      他還睡在床上的時候,桂蘭不管他醒沒醒,就站在屋門外,讓他做中午飯,還要做早一點。鄭軍倒沒說什么。他回來這些天,都是他做飯,可每天早上桂蘭出門做活前都要交代,好像不交代他就不會去做似的。他覺得,姐姐就是一只剛下完蛋的老母雞,總是聒噪,不聒噪,她心里就憋得慌。早一點做飯,他領(lǐng)教過,飯菜做好,桂蘭和鄭軍不回來,他把菜熱了又熱,新鮮的菜顏色變得暗淡,像一群等待就醫(yī)的病人。

      遠處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已是年關(guān),這些天的鞭炮聲一天天密集起來,仿佛等不及了,要把年關(guān)攆到面前來,人們好跟它嬉鬧一番。可在他聽來,它們像一陣槍響,正在進行肆無忌憚的掃射,在他的想象中,那里已經(jīng)尸橫遍野。

      他在屋檐下洗漱,奶奶楊何氏從南邊的睡屋走出來,雙手扣著藍色大襟衣領(lǐng)下最后一個布扣子。她看看天自語著,這幾日又天陰了,情緒低沉,像天上的灰云。楊何氏今年八十六歲,臉像曬干的橘皮,頭發(fā)銀白,雙眼渾濁,眉毛倒插,隔一段時間,她讓桂蘭給她剪戳在眼珠上的眉毛。

      明強給楊何氏打來洗臉水,從屋檐下橫拉的鐵線上扯下毛巾。

      她接了毛巾,在臉盆里浸濕,一只螞蟻爬到盆邊沿,他上前捏住丟遠,一只公雞看見飛出的黑點,篤篤跑過去,一啄,吞下去,抖著紅冠子。

      楊何氏說起桂蘭喊鄭軍起床,埋怨她不嫌煩。明強聽著,沒有應(yīng)聲。她把濕毛巾雙手捧著往臉上抹,水珠從毛巾垂下的一角往下滴,袖子滑下去,露出她細瘦的手臂,一張薄薄的皮松弛地裹著骨頭。肌肉跟著歲月逃離了這副身軀,他想。她右手腕上的一個鐵圈也往下滑。他記得這個鐵圈是他八九歲時在路上撿來的,當時黑漆漆的,楊何氏在石頭上磨了好一會兒,才泛出白色,她戴了十多年,成了一只白亮的手鐲。

      明強走到院子里,院墻的一只母雞正在覓食,抬頭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快步走開。他不知道怎樣跟奶奶開口,他不忍心說出那句話,可他又不能不跟她說。

      2

      楊何氏雙手插在腰間,看著遠處西邊的天空,好像那里藏著什么東西。好一會兒,把頭轉(zhuǎn)到院子里四下看,問明強看到小花貓沒有。他說沒看見。她說昨天就不見了。那只小花貓每天她在哪兒坐著就在哪兒躺臥,有時把下巴搭在她的小腳上;它不大言語,散漫的步態(tài),安寧的躺臥,都給她帶來慰貼。小花貓的消失讓她空了許多。明強在房前屋后、樓上找了一圈,還是沒看見,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奶奶一樣空了一截。

      明強在院墻角抓幾根干柴進廚房,在灶前放下柴,走到她面前,掏出兩百元給她,她不收,他硬塞在她枯瘦的手里,說,讓我姐給你買點吃的。他覺得,這是對奶奶唯一能做的事;對奶奶來說,他是被那只小花貓比下去的。

      爐膛里的火已經(jīng)點燃,火苗歡快地往上搖擺。他盯著火苗,年關(guān)應(yīng)是這樣熱烈地跳動,可這里沒有,這輕佻的火苗像是嘲笑他的生活,他憤憤地把茶壺頓上去,把火苗壓得扁扁的。他喊奶奶去烤火,她說不冷,獨自坐在堂屋門外,垂著頭,兩手護在臉兩側(cè),像進入冗長的回憶,如果是有陽光的日子,她就是這個樣子坐在院墻腳。

      明強走進自己睡的小屋,從桌上拾起一本小說年選,看了幾段,沒能看進去。這是他兩年前買的,一直放在這書桌的抽屜里。他看過一些篇目,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沒有幾篇,多是不咸不淡的,能讓他有疼痛感的作品幾乎沒有,他不喜歡只有技巧,沒有作者思想在里面的作品。也許,在家里看那些作品就是不適宜的。

      明強進廚房的時候,茶壺嘴沖出白色氣體。他把燒開的水倒進暖壺,然后煮飯。他在灶前坐著,想起昨天中午的事。

      他在屋里看書,聽到院墻外急促的跑步聲,接著遠處傳來粗野的吼叫。他走出小屋,桂蘭和鄭軍跑進院門,鄭軍反身把院門閂上木棒。桂蘭臉上很慌亂。接著明強聽到院門嗵嗵地響,是石頭擊打在上面的聲音。他拾起一根木棒探頭往院墻外張望,路上已沒了人影。他打開院門,上面有幾個石頭砸過的凹痕。他想像著門的疼痛。

      桂蘭說出事情的原由,上田埂家里點的豆,張貴家搶著割,她也去割,張貴和他的爹媽便餓虎一樣追過來,直追到院門外。恐懼在桂蘭的聲音里激烈跳蕩,驚恐也在她的腳上、手指上抖動,她瘦削的身軀在風(fēng)中搖晃著,像一張隨時準備飛走的相片。

      鄭軍說她不應(yīng)該跟張貴家搶,桂蘭認為自己點的豆,咋讓他割。兩人互相埋怨,是對方招致這場禍事,那擺頭扭身的樣子,像兩只發(fā)情的河馬。天越發(fā)陰沉,沉重的灰云往下壓,往下壓,直壓得明強難以喘息。他轉(zhuǎn)身走進小屋,奶奶也走進來,垂手嘆氣。

      他給爐膛添進兩根柴,又想到三天前的事。

      為了一截水管,桂蘭、鄭軍和毛四家結(jié)了冤。毛四媳婦在路上碰到桂蘭,不是往地上吐口水,就是在擦身而過時用肩膀撞她。毛四媳婦憑著自己粗腳大手,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桂蘭雖然身體瘦小,卻氣勢凜然,毫無懼色。

      桂蘭與毛四媳婦在水塘的壩堤上相遇了,瞪眼吐口水后,倆人撕扯起來,桂蘭被毛四媳婦摁在地上,她努力掙扎了幾次都不能翻身。毛四媳婦抓住桂蘭頭發(fā)一次又一次往地上撞,還扇了桂蘭幾耳光。明強和鄭軍趕到時,毛四媳婦聞訊離開,鄭軍追到她,看她臉上有一條長長的血痕從耳旁斜插到下巴,沒有去糾纏她。桂蘭仍然昂揚站在壩堤上手指著毛四媳婦的背影罵,直到看不見毛四媳婦的背影才停止。楊何氏用她的三寸小腳顫巍巍地走來,對著空蕩蕩的寬闊水塘罵,風(fēng)平浪靜的水面像犯錯似的,低頭受著。明強看著寬闊的水面,它真像堅硬的水泥面,跳下去,一定會摔個半死。他把奶奶勸回家。路上,楊何氏對他說,你姐就是個泡核桃,可她偏要去逗錘子,一點三回九轉(zhuǎn)都沒有。他覺得奶奶說的沒錯,姐姐就是個水滸梁山李逵那樣的人,他說過姐姐多次,可過后,她還是那樣,好像他從來沒說過。

      公雞篤篤地踱步進來,眼睛四處張望,他起身揮手把它趕出去,隨后坐回到凳子上。

      3

      廚房里暗了一下,楊何氏走到明強身后,他站起身,終于向她說中午要出去。

      楊何氏臉上厚厚的蒼老覆蓋了所有的驚異,艱難地眨著稀爛的眼睛說快過年了啊。

      去年春節(jié),為宰一只雞,桂蘭和楊何氏爭論不休。激烈的“辯論”后,楊何氏妥協(xié)。宰雞要到村東邊的小廟里。所謂廟,也只是在幾棵樹下,一個孩童大的粗糙石像旁圍著三堵破墻。每到年三十這一天,前往小廟的路上胸前抱著雞的村里人絡(luò)繹不絕。楊何氏腿腳還靈便的時候都是她去小廟,回來忙著獻齋飯。后來,她不能再走遠路,那只送去小廟宰殺的雞傳到桂蘭手里,家里燒紙奠酒也由她去做。

      桂蘭從小廟回來,明強做飯。他做好飯菜,楊何氏和桂蘭焚香奠酒,三叩九拜,隨后她們又忙去了,桂蘭喂豬,鄭軍砌圈墻。院子里除了豬吃食時的啪啪聲和院墻里桃樹上一只綠頭鳥的啾啾鳴叫,聽不到任何聲音,在這寂寥里,他感覺,時間憔悴而荒蕪,每個人都在這荒蕪里緩慢地熬著,直熬到面目模糊,一片稀爛。飯菜已經(jīng)擺到桌上,鄭軍和桂蘭還做著活,他喊了幾遍,他們都沒有停息的意思,飯菜已經(jīng)冷了。他看著一桌冷菜,像看著一群沒有呼吸的尸體。

      他說你們過吧。他不想再重演去年的情景,不想再接受冰冷的鞭笞。

      楊何氏唉唉嘆著氣,你沒到家時,我就望你早一天回來,回來了,在不了幾天又要走。如果你走了,說不準你哪天回來,我的墳頭都長草了。

      明強的喉嚨像梗著一個石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奶奶是一棵蒼老的樹,已經(jīng)挪不起了,這里不管是風(fēng)和日麗還是暴雨霜雪,她都得挨著,無處可躲,不像自己還可以離開。想到這里,他背過身去。

      你爹不在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跟他走,楊何氏說。明強驚愕地看著奶奶,希望她沒看到自己的眼睛。

      他父親骨灰被帶回來那天,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春天,陰云四起,冷風(fēng)呼嘯。楊何氏坐在廚房門口的石階上,她伸直雙腿,不住地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膝蓋,上身隨著拍打前后晃動,像正繁忙工作的機械。她張著空洞的嘴,哭喊著,滿頭銀發(fā)在冷風(fēng)中散亂披覆,一塊稀薄的斜陽覆蓋在她身上,使她的身軀更加單薄蒼老,里面藏著無限的悲涼。她沒有想到,生命的晚年,竟丟了兒子。她一邊用手背擦拭渾濁的淚水,一邊擤鼻涕,鼻涕隨手往地上甩,或擦到裹了小腳的腳尖上。

      雖然過去許多年,暗黃的斜陽鋪在奶奶身上的樣子還清晰浮現(xiàn)在他腦中,如果不是奶奶提起,他不想回憶那個場景。

      院門里響起腳步聲。怎么就回來了呢?這樣早?楊何氏也聽到腳步聲,轉(zhuǎn)身走出去。她的耳朵這些年還好。院門口走進桂蘭,滿臉的氣急敗壞。鄭軍在她四五米遠的身后也進了院門,滿臉黑氣,黑氣漫到身上,讓他一米八五的個子像根黑樹樁。他們在地里已進行了一番激烈的爭吵——地里的勞動并沒有消磨掉他們的激情。

      桂蘭說鄭軍進這個家,既要養(yǎng)老又要養(yǎng)小,她跟他吵起來,他要打她就趕忙跑。鄭軍說開始只是議論別人,后來桂蘭就說到自己,說家里什么也由不得她。他們互相指責(zé)著。

      他說了他們幾句,楊何氏也在一旁說他們的不是,桂蘭和鄭軍語調(diào)緩和下來,懷著怨氣各自做事去了。

      聽桂蘭說,一個月前,吃飯時,鄭軍責(zé)怪她飯煮得稀,把一碗飯砸到她胳膊上,立起高高的個子在她腿上狠踢兩腳,桂蘭哇哇哭。楊何氏站起身,走到鄭軍面前,伸長她細細的脖頸,兩手叉腰,說,你來打我!鄭軍把手里的筷子砸向地面走出廚房,一只母雞被嚇得張著翅膀往院子里跑。桂蘭聳著肩膀埋頭哭。

      他深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鋈?。他覺得那只貓丟了真是可惜。

      4

      嗚嗚的風(fēng)略過房頂,園子里的柿子樹抖了抖,把幾片倔強掛在枯枝上的葉子抖落下來。他望著天空,灰云正一層層加厚,仿佛給太陽加蓋被子。看來,有一場雨。

      明強正炒土豆絲的時候,桂蘭走進來。她說炒少了。

      他剛回家的那天,做飯時拉開碗柜,里面擺著五六碗冷菜,有兩碗不少于十來天,一碗發(fā)霉,顯出青綠色,像惡鬼猙獰的臉,另一碗長出白色的絨毛,約一寸來長。他一碗碗倒掉,把碗柜收拾干凈。

      你喜歡看剩菜發(fā)霉長毛,他平靜地說。桂蘭沒再說什么,低頭用鍋鏟拌著土豆絲。他知道她不想跟他頂嘴,菜不夠吃還頑固地留在她腦子里,他走后,她還會讓剩菜在碗柜里再活一回,他想象著它們擠出碗柜,興奮地窺視這個世界的樣子。明強不能理解,她看電視時自言自語地跟電視交流,對劇中人物孩子式的擔(dān)心,她完全迷失在導(dǎo)演拙劣的設(shè)計里。他不明白,桂蘭寧愿看那些粗糙的電視劇,也不愿看抽屜里他的幾本書,要知道,她讀過兩年的初中。也許,在她看來,文字是遠離現(xiàn)實的一片枯枝,它們的寡淡無味,遠勝于那些碗柜里蓬勃生長的剩菜?,F(xiàn)實生活,真像一個強悍的暴徒,它可以摧毀一切堅強的、脆弱的意志,讓他們臣服在自己的胯下。想到這一點,氤氳般的絕望在他胸腔冉冉升起。

      吃飯的時候,都沒有說話,每個人的情緒都沉在冰涼里,只聽到嘴巴咀嚼的嚓嚓聲,一只公雞在院子里不合時宜地喔喔長鳴,把一家人的日子拖得枯萎沉悶。他吃不出菜的香味,好像那些味道被灰色的天空吸盡了似的,他木木地嚼動,只是給肚子一個勉強的安慰。碗里剩一口飯的時候,他說,吃完飯,我出去了。桂蘭和鄭軍挽留了幾句,并不堅決。

      他的奶奶說再過十來天就過年了,家里在不住,跟村里人玩玩。

      那天中午,天空也是覆蓋著一層灰云,冷風(fēng)吹得樹葉嘩啦響。明強在小屋里看書,楊何氏走到門口,右手扶著門框,叫他到村里跟別的年輕人玩玩,跟他們打打牌下下棋,不然會悶出病的。他說不去。她張開癟癟的嘴唉唉地嘆氣,愴然離開門口。她的哀嘆彌漫在小屋里,久久不散。二十三歲,他沒有煩躁不安的青春,更沒有可以夸耀的風(fēng)花雪夜,有的只是充塞胸間的苦痛;奶奶不懂他,他不是跟別人瘋玩的年輕人,心已經(jīng)不是了!

      吃完飯,明強來到院子里。灰云更厚了,風(fēng)呼呼地吹,園子里的柿子樹快落光葉子,細瘦的枯枝在冷風(fēng)里抖著,一根蜘蛛網(wǎng)拉扯著一片枯葉,極力挽留不要離開枝條,可葉片在風(fēng)中想要掙脫。他無法想象,自己的一生被摁在這里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也許會像那些在碗柜里的剩菜,慢慢發(fā)霉,長成怪物。

      他轉(zhuǎn)身進屋,把桌上的幾本書塞進褐色包里,摸摸衣袋,手機已在身上。手機這些天來,幾乎沉默,他沒有什么朋友。他拉開抽屜,看看有沒有落下的東西,有兩張桂蘭結(jié)婚前的照片,還有她一對孩子的合影,這些相片散亂地放著。他不明白,照了相不好好收著,當時照相有何意義。他合上抽屜,來到堂屋,目光落在墻上的相框,里面的相片歪歪斜斜,兩三張滑落下去,躲藏到別的相片背后,像是不忍看這間屋子。他取下相框,打開背面的厚紙板,取出奶奶獨自站在柿子樹下的一張,那張他八九歲時的全家福沒有找到。那時爺爺和父親還活著,母親也還在,姐夫還沒進這個家。他記得,在枝葉茂盛的柿子樹下,奶奶和爺爺坐在前排正中,姐弟倆分站在他們兩邊,父親和母親站在后面,整張相片,只有奶奶和父親面帶笑容。地上翠綠的花生枝葉蓋住奶奶的小裹腳,他的褲腳撇到右邊,好像被風(fēng)吹過去的,他不記得,那天有沒有風(fēng)在吹。

      桂蘭走進來,他問她,柿子樹下照的全家福哪兒去了,她說曉不得,全在相框里。

      5

      走出家門的時候,雨淅瀝索羅地下起來。桂蘭在門口說,過了年再去,沒幾天了。他說要走的。她收緊嘴,站著沒有再送,他轉(zhuǎn)過墻角后,她回去了。楊何氏沒說話,走在他身后,離他越來越遠。他停下腳步等她,楊何氏低頭看路,臉色黯然。

      奶奶,你回去吧。他對走近的奶奶說。

      過幾天就回來。她的鼻子紅了,眼里沒有淚水。

      明強說到時候看。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這句話只是看到她紅紅的鼻子才這樣說。

      那只小貓,一直不見,可能丟掉了,楊何氏說,聲音里沒有情緒,像她空洞的嘴。她兩鬢的銀發(fā)溢出黑色包頭帽,在冷風(fēng)里輕輕搖擺。

      下雨呢,你回去吧,他沉默一會兒,再次說。

      你爹啊,叫他別走別走,他就是不聽,硬是走了,永遠都回不來了?,F(xiàn)在,你也一樣,偏要走!她說,聲音在清冷的雨中干癟、空洞,隨即不留任何余音倏然而逝,像一片枯葉掉進漆黑的深海。

      明強母親如果沒有跟一個礦產(chǎn)老板跑掉的話,他父親不會進城,也不會死。他父親是在一個春天里離開家的,到過許多陌生的城市,后來在一個城市的郊外沒了,尸體是第二天清晨在一條水渠邊被人發(fā)現(xiàn)的。那一年,他十三歲。在他幼小的心里就知道,春天不只是生長和溫暖,她還埋藏著兇險和疼痛。

      楊何氏慢慢轉(zhuǎn)身,往回走,用袖子抹著眼睛。

      他往巷子里走,淚水流下來。

      正是午飯時候,巷子里沒有人,細雨沙沙地敲打著房頂上的瓦。

      明強來到村外的公路邊。

      雨還在下,空氣間彌漫著塵土味。他眺望著西邊連綿的群山,那里灑著昏沉沉的雨,群山前面是幾個青灰色的村落,它們安靜地貼在高低不平的田野之間,旁邊幾棵桉樹、幾叢竹林守護著。他多日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終于要走了。

      明強站在潮濕的矮沙堆旁,風(fēng)冷冷地吹,眼望前面被雨淋濕的村莊,灰白的磚混小樓像一朵朵蘑菇在青瓦泥墻間高高地拱出。他撐開一把藍色的傘,讓咖啡色夾克上的拉鏈直抵下頦。柏油公路開始潮濕、流水,在山梁上盤旋而去,他知道,它正向著自己將來的生活蜿蜒。村莊在雨中,如嬰孩般寧謐。一個外地旅人遠觀此時綠樹環(huán)繞的村莊,對它會油然生出一種親切感??伤睦镎f,我必須要走了。

      他一直想離開,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江河離開高地,總有一天要蜿蜒著注入大海。許多年來,他常常置身于這樣的夢境:要到某地去,那里有重要的事等著他,路途中,他不知忙些什么,它們一再延誤他前行的腳步,將要抵達的目的地,夢醒了終還是遙不可及。他覺得自己耽擱得太久了。

      明強挎起褐色包,走出小屋的時候,奶奶一再挽留,他說,我不回來!他的回答堅決。

      知道,奶奶是留不住自己的,即使是她的眼淚也留不住。當他想到走后,不知奶奶會怎樣,他仔細打量著她,癟癟的嘴,稀爛的眼睛,松弛多皺的臉,許多年以后,這些都不在了,它們被泥土包圍。

      他想到那個凌亂的碗柜,自己走后,那個碗柜會恢復(fù)原來的樣子。他們不會改變它,永遠不會。

      白色的客車在遠處山腳下一叢竹林邊緩緩駛來,他看著客車越駛越近,如一條移動的蠶。

      手機響了,鈴聲是汪峰的《北京,北京》。是姐姐打來的電話。

      他匆匆收起傘,離開公路,向通往村莊的小路跑去,他邊跑邊抹眼睛,跌跌撞撞,像只被圍困的小鹿。

      他跑到家,奶奶躺在床上,臉色鐵青,已經(jīng)沒有呼吸。桂蘭對他說,奶奶喝了農(nóng)藥“樂果”。

      桂蘭在她的枕頭下,看到兩張相片,一張是他沒找到的全家福,那是個夏天,蔥郁的植物圍繞著他們,另一張是她和爺爺站在柿子樹下。桂蘭說后一張相片,好多年沒見著了,她早沒了印象。

      明強握著楊何氏枯瘦的右手,那個鐵圈手鐲斜斜地靠在手掌上,顏色灰了,像條盤繞的死蛇,但他還是握住它,任它的冰涼在自己手上燒灼。他垂下頭,嗓子被箍緊似的,一股洶涌之潮向他涌來,嗚嗚聲傳出門外,這哭聲悲沉難抑,仿佛他二十三年的所有苦痛都在此時奔涌而出。

      雨聲沙拉沙拉,密密地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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