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山谷

劉心武

墨黑的山谷

劉心武

朋友許君曾是搞地質(zhì)勘探的。他說很喜歡那樣的一種狀態(tài)：野外帳篷里的煤油燈捻滅了，同伴們都酣然入夢，他一個人披衣走出帳篷，舉目四眺，竟是墨黑的一片。

在那荒蕪得只剩礫石的山谷里，絕對沒有人煙，當(dāng)然不可能有半星哪怕是模糊的燈光。雖然四周黑暗，但大體能感覺出哪里是山崖、哪里是谷底，而仰望處必是高遠的夜空。這時沒有獸嗥烏啼，沒有風(fēng)嘶蟲鳴，耳朵里也靜寂得墨黑一般。這時的心境卻格外幸福、安謐，仿佛有無形的、巨大的雙臂溫暖地環(huán)抱著自己的身心。

許君現(xiàn)在退休了，居住在京都。他說，有許多次處在那樣的一種狀態(tài)：登上過街天橋，扶欄環(huán)望京都夜晚的萬丈紅塵，遠近街燈、窗燈豈止是燦爛閃爍，而通衢上的車流，這邊的前燈連成珍珠鏈，那邊的尾燈綴成紅麝串，說不盡的人間繁華。可是，他心頭不禁生出絲絲縷縷的、越來越稠的寂寞，往往還會派生出一種孩童迷路般的感覺。每當(dāng)這時，他就覺得不如回到昔日那墨黑的山谷里去。

我對許君說，一定是他老了，特別是離開了工作崗位，才會對墨黑的山谷生出特殊的懷舊之情。他微笑著搖頭。

許君的孫子是個運動員，在國際大賽上獲得過金牌。那天我去許君家，恰好金牌得主回去看望二老。說起墨黑山谷的事，那小伙子拍了下手，說：“呀！我懂爺爺那時的心境！因為我就是在‘墨黑的山谷’里取得金牌的??！”

原來，在決定他是否能破紀(jì)錄奪金牌的那一段時間里，他把整個賽場里所有的光影聲息都置于感官之外，眼里只剩下與比賽有關(guān)的最簡單的點、線、面、體，腦子里只剩下一個“我必須成功”的念頭。等到比賽完，成績出來，外部世界才又倏地恢復(fù)了色彩和聲音。

但是，伴隨著金牌，接踵而至的是閃光燈的強射、馬拉松式的采訪、親情和友情的瀑布般傾泄……“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有迷路的感覺，心慌，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夜里，終于可以一個人睡在黑暗里了，我就特別懷念比賽瞬間的那個‘墨黑的山谷’！”

在許君與孫子對視的眼波里，我頓悟，“墨黑的山谷”指的就是正當(dāng)而單純的精神境界，許君那時心里只揣著一個“為祖國找出礦苗”的單純至極的念頭，他孫子比賽時只揣著一個“我必須發(fā)揮出水平”的也是單純至極的念頭，在那個單純的念頭里，他們進入了人生最瑰麗的福境。

我們各自“墨黑的山谷”在哪里？不知道的人趕快去找！

（摘自《風(fēng)箏點燈》新世界出版社 圖/全景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