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夏天,一個叫尼古拉斯·布維耶的年輕人,開著一輛菲亞特,從家鄉(xiāng)日內(nèi)瓦出發(fā),他要和一位畫家朋友在貝爾格萊德會合。兩人即將開始一段為期兩年的旅行。他們的積蓄只能支撐四個月,隨后的旅費要在途中自己掙出來。他們要去土耳其,要去德黑蘭,要去印度。8年之后,布維耶出了一本書叫《世界之路》。高加索大地上的荒僻鄉(xiāng)村,伊斯坦布爾老客棧中纏繞著異鄉(xiāng)人的魂靈,他把旅行中的動人瞬間注入自己的記憶。他在書里說,最后為你搭起生命架構的,不是家庭,不是職業(yè),也不是別人對你的看法,而是自然界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瞬間,升起于時空的懸浮之中,比心里的愛情還要恬靜。這樣的瞬間如此寶貴,生活把它們分配給我們時總是精打細算,剛好裝滿我們?nèi)跣〉男撵`。
我喜歡這種詩意的說法,我也喜歡看旅行書。不過,關于旅行,我給不出什么好建議。我去過一些地方,但從來不是旅行。我的行程基本上都計劃好了,有人接待,有人陪同。只有一些短暫的時刻,我好像在旅行。有一年,我去了馬瑙斯,我們從酒店的碼頭出發(fā),去看黑河與索里芒斯河的交匯處,導游說,由馬瑙斯去里約的水路就是坐這樣的船,要走上半個月。我躺在吊床上昏睡,假想這段水路會持續(xù)很多天,假想我被丟在了地球儀上這個離家最遠的點,語言不通,身體單薄,內(nèi)心焦慮。實際情況不是這樣,我們一小時就能回到酒店,再一小時就能趕到機場。飛機是個好東西,身體瞬間就到了別處,來得快,走得也快。你不會太難過。離開馬瑙斯那天早上,我吃過早餐,發(fā)現(xiàn)酒店里居然有一個動物園,我飛速轉(zhuǎn)了一圈,動物園入口處是一只美洲豹,鎖在籠子里,以它的體量來看,那個籠子太小了,稱不上是一個獸舍,那只美洲豹焦躁不安地在轉(zhuǎn)圈,一刻不停,它顯然處于病態(tài)。趕往機場,幾個小時之后,我就來到了伊瓜蘇,看到伊瓜蘇瀑布,那只悲傷的美洲豹就被淡忘了。
人類學家列維史陀,年輕時在巴西游蕩,后來寫了一本《憂郁的熱帶》。他在書中說,旅行不但在空間中進行,同時也是時間和社會階層的轉(zhuǎn)變,旅行的印象要與這三個坐標聯(lián)系起來才顯出意義。熱帶地方的城鎮(zhèn),是一片過時的風景,使人感覺不是走了很遠的路,而是在時間上不知不覺往后倒退。年輕而貧窮的學者在一個物價極低的地方好像變成了富人,想要放棄平日的自制,忽然意氣風發(fā),以揮霍為快。列維史陀后來在巴黎教書,他常去圣日耳曼區(qū)的酒吧La Rhumerie喝一杯,我去巴黎,被朋友帶去這家“人類學酒吧”,店里有許多以朗姆酒為基酒的雞尾酒,頗具熱帶風情,我喝了兩杯。我始終是一個觀光客,喜歡附庸風雅地跟隨先賢在世間神游。這樣能擺脫身在牢籠的感覺。
有一位作家說,每個人在他的人生發(fā)軔之初,總有一段時光,沒有什么可留戀,只有抑制不住的夢想,沒有什么可憑仗,只有他的好身體,沒有地方可歸屬,只想到處流浪。這位作家叫E.B.懷特。1923年夏天,他失業(yè)了,在報紙上看到,有一條商船要從西雅圖開往阿拉斯加、白令海峽、西伯利亞,為期40天。他花40美元買了張頭等艙的短程票上了船。他要在船上找到一份工作,來完成整個航程。海上是風浪、潮汐、彌天的冷霧、孤寂的過于明亮的大塊浮冰,船上是商人、太太、船長、水手不同的階層。懷特找到了工作,成為餐廳的夜間侍者,同行者對他忽然由乘客變?yōu)槭陶吒械匠泽@。他和雜役艙的廚子打交道,繼而去底艙專門照料燒火工吃飯。他渴望進入底層,他說,“在攀爬社會階梯的過程中,這種下降似乎很困難,但又很有必要?!?/p>
要我說,懷特的這段故事就是對旅行的最好建議。他能和船上的商人聊聊貿(mào)易,一方面鄙視商業(yè),一方面嫉妒商人的賺錢能力。等他從船上下來,他對這個世界可能就少了一分恐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