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一年

弋鏵

1

車是在阿拉爾租下的，價格比想象中的便宜，畢竟只是輛現(xiàn)代，才1.5的發(fā)動機。胡楓先上去試試，對美好說聲“還行”，他們倆就簡短地辦完手續(xù)，開了手機導航，一路驅(qū)車而去。

路不錯，車很少，人更少。胡楓拿到駕照后，這算是首航，不像在武漢試車的時候那般膽戰(zhàn)心驚，手扶著方向盤，開得有點詩意盎然。美好坐在副駕駛位，眼界開闊得很，一路還有鹽堿地、大片的戈壁灘、郁郁蔥蔥盛開著的櫻粉色的紅柳。天山一片白茫茫的，連綿不絕地落在他們的身后，和云彩融成一體。美好想開大車窗，把腦袋伸出去，學影視劇里的瘋女孩大呼大叫一番，任長發(fā)像瀑布般飛瀉，但還是忍住。她輕輕地碰了碰胡楓的胳膊，然后挽過去，甜蜜地靠在他的肩膀旁。她甚至能感覺到胡楓猝然加速的心跳，得意地慢慢閉上眼。

最后一年的學業(yè)，課程基本已經(jīng)完結(jié)，他們倆不是一個班，但同一個系?，F(xiàn)在通信行業(yè)在國內(nèi)的就職情況還不錯，每年進駐學校的招聘單位都是這個行業(yè)的翹楚，中興、華為，本地的還有烽火和郵科院。美好和胡楓不算成績特別好的學生，完全放棄在國內(nèi)報考研究生的打算，想著就業(yè)前景，還是希望能到國外去求學鍍金一番。他們倆都是單親家庭，都是跟著自己的母親，母親們也都混得不差。美好自小在深圳長大，媽媽是一名公務員，這么多年下來，也攢了兩處房產(chǎn)，以深圳現(xiàn)在的房價，供美好出去兩三年，怕是綽綽有余。胡楓母親是武漢某所高中的校長，那所高中每年的高考錄取率都排全市前三名，家長擠破腦殼也要把自己孩子往里塞，看看胡媽媽開的那輛卡宴，就知道胡楓去國外應該小菜一碟。

只是一種熱潮，總覺得在國外溜一圈回來，那種背景會為自己的將來打個好分。戀愛中的人總是不謀而合，專業(yè)一樣，理想一樣，說起來也是門當戶對。

胡楓的車在國道上走得暢通無阻。沒有參考大多數(shù)驢友熱烈推薦的北疆，胡楓只是對美好提議：我們走條不一樣的線路吧。利用小長假去新疆，緣于他少年時的鄰居支邊回來告訴他的那些傳奇。

現(xiàn)在，他的右手離開方向盤，輕輕摟住身邊的美好。相戀兩年多的女孩子，靜靜地偎在他的懷里，睫毛下閉著的眼睛，微微地笑成了一道彎月。

“這個就是‘三到頭?！焙芫?，胡楓停車，兩個人下來。一路走過的戈壁灘沒有了，大片的棗林、棉花田都沒有了，兩邊密密麻麻的桐樹也沒有了。美好還在微瞑狀態(tài)，醒時有點蒙眬。

路到頭，人到頭，水到頭。

胡楓眼望著荒漠一般的大地，感慨地驚詫于這種天邊的景象。道路像被刀削一樣，齊齊整整地在這兒斷了。右前方，是大片大片深不可測的胡楊林，紅黃相接的熱烈的樹葉，像正在燃燒的爐火一般，洶涌激越地燦爛著。

生而三千年不死，死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腐。

他們深深地擁吻，用生命互相拼命地吸吮。美好輕輕放開胡楓的時候，對著滿目的胡楊林和“三到頭”，悄悄地許了個愿。

2

寒假期間，胡媽媽每天挺忙的。她剛搬進新居。其實九月底就裝修完工，因為要曬上幾個月，等裝修后的濁氣全跑光，才在過年前來這個喬遷之喜。

她在電腦和微信上下載了許多菜譜，一點一點學著做給回來度寒假的兒子吃。胡楓拉了一大堆行李回來，說這是最后一個寒假，有些東西不能再留在宿舍里。然后他驚詫地滿含興奮地參觀這套新房子。

媽一直是一個人操作，沒有對胡楓透露半句口風。老房子決定拆遷后，這兩年他們在媽媽單位附近租房住，胡楓還以為媽媽準備就這樣將就著過完下半輩子呢。沒承想，竟然在這么好的地段買下這么好的房子，而且裝修的風格是胡楓喜歡的歐式，明亮的純白色基調(diào)，透著干凈和端莊，還有勃勃的生機。

自從爸離開他們后，胡楓真心希望媽媽快樂起來。原來的家里處處是爸爸的痕跡，胡楓有時候甚至納悶，父母年輕的時候，為什么會選用那么老氣的褐色墻紙，還有深紅色的地板？完全的老態(tài)龍鐘，像極了他們的婚姻。

媽不會和面，買的現(xiàn)成的面皮。餡是自己調(diào)的：新鮮蝦仁、豬肉、炒熟的雞蛋，混一點韭菜，在絞肉機上一轉(zhuǎn)，就是鮮嫩爽滑的三鮮。配上熬好的大骨湯，那種餃子，味道真叫一個絕！

兩個人在六人座的西餐桌上吃飯。媽淡淡地講了這套房的花銷，有點喜形于色，因為現(xiàn)在房價漲得厲害，好像撿了好大的便宜。胡楓也很高興，雖然不喜歡那些婆婆媽媽的瑣屑小賬。

“我是預備給你些錢準備你將來的日子的，本來去年就想在武昌買套房給你，結(jié)果遲了一步，你看看今年房價漲得……”媽還在說。

胡楓差點吞了整只的餃子，噎得他有點瞠目結(jié)舌。

“我也托了人，想讓你進烽火。人家說根本犯不著，烽火在本地大學里招大把的應屆生，你是絕對有希望進去的?！?/p>

胡楓停下筷子：“媽，我想到美國留學。已經(jīng)考過托福了，在準備出國申請資料……”他沒怎么敢抬眼看媽媽。

媽那邊遲疑一下，然后興奮地“哦”一聲：“那很好啊，我也覺得你應該出去讀讀書再回來?，F(xiàn)在的這批年輕人，特別是那些成績不好的，全出國了。成績好的，都是在國內(nèi)畢業(yè)，然后再去國外深造，這樣鍍個金回來，工作上更有發(fā)展前途呢！”

胡楓緩了口氣，想到媽媽不愧是中學校長，離異之后，從未把唯一的孩子硬擰在身邊，于是高興起來，和媽媽詳細講起自己的留學計劃。

胡楓十歲后再沒見過父親，因為媽媽的堅硬和決絕，從此，淡了父親這一層牽掛。幾年前父親再婚，媽媽知道消息后，一下子老去半截，那種再也沒有了對手的絕望——鬢角突然多出許多白發(fā)，抬頭紋和眼角紋顯現(xiàn)，腰身佝僂下來。胡楓想，媽媽其實一直愛著那個傷過她心的父親，支撐她那么多年的，是某種可以宣泄的仇恨——以為他等著她，等著她原諒他，接受他的懺悔。

現(xiàn)在，自己就是媽媽的唯一吧？在他的臉頰上可以明顯看出父親的輪廓，媽媽看著他的時候，是充滿了恨呢，還是回憶起他們曾經(jīng)的愛情，能有所甜蜜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揣摩。endprint

他其實一直想離開這個家，逃一般地離開這個家。他知道他的責任是陪著自己孤單的母親，讓她在晚年有份含飴弄孫的幸福。但是，他總想把這個時機再推遲一些，起碼給自己一點喘息的機會。

“將來還是要留在武漢的?！彼嵵氐馗嬖V過美好。

那個叫美好的女孩子，微笑地答應了。

3

深圳的冬天挺暖和的。

劉虹把家里布置得很喜慶，早早掛上燈籠，貼滿窗紙，“福”字大大小小的，在每扇門上都得意洋洋地站著新崗。還有一幅師兄送過來的畫，豎幅的《喜鵲報喜枝頭鬧》，掛在最里側(cè)的主墻上。師兄說，一到晚上，沒了光和亮，這幅畫的菩薩就會顯出來。劉虹果真在夜里看到了：一尊熒光的觀音端坐在蓮花寶座上，從喜鵲和梅枝上現(xiàn)出身，持柳拈香。劉虹立馬拜上幾拜，心如明鏡臺，嘴中碎碎地祈福，重點是希望女兒美好順利畢業(yè)，得一個好工作。

美好是深二代，在這里生這里長。劉虹想起當年從武漢過來，兩口子剛結(jié)婚就雙雙辭去家里的好工作，想在當時最具魅力的城市打拼一番。

錢是賺了，事兒也跟著來了。美好的爸越不過那道俗坎，很容易地愛上外面的女人，談起婚姻的失敗，反倒埋怨劉虹不與時俱進。劉虹有很深的怨氣，她當初一路挫折考到稅務局當上公務員，在美好爸的事業(yè)里，一直起過不小的作用。然后，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愛情沒了，家也無法湊合，那個男人揚長而去。

父母住在大客房里。因為武漢冷，他們早習慣隨著美好放寒假一起回小女兒劉虹家。劉虹看著鼻翼翕動、嘴唇微張、喘著粗氣的父母，不禁感嘆時光的飛逝，怎么就這樣過來了呢？

美好的房間里有輕微的動靜，劉虹慢慢迎過去，聽著壁角，聲音渾渾的，不知在說什么。

美好自幼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和外婆感情最深，當年高中畢業(yè)，三個大學志愿填的都是武漢，決然不去考慮別的城市，連劉虹都有點小傷感和小嫉妒?，F(xiàn)在劉虹也是聽外婆嘮叨透點口風，說美好已經(jīng)和一個男同學好上兩年多。外婆看過照片，模樣不錯，不過個頭兒不算高——個兒小的都有心眼，會體貼人的。這是外婆的原話，想想美好的爸，那般帥氣倜儻的身材，劉虹不得作聲。

她推門，有點逢迎般地小心問候女兒：“和誰聊呢？這么晚了，還不睡嗎？”

美好的臉冷冰冰的，對著話筒說：“我媽過來了?！本湍菢虞p巧地掛斷對方。

劉虹不死心，還在追問：“干嗎這么神神秘秘的？不能讓我知道嗎？”

美好的臉有點僵，回復媽媽：“是我爸?！眲⒑玢蹲?，不好說什么了。

母女倆在床邊冷了半天，最后還是劉虹開聲：“畢竟是你爸，總是關(guān)心你的。你也是個好女兒，也要經(jīng)常問候問候他。人老思骨肉，打斷骨頭連著筋，你對他好點。”

美好的臉冷得像冰雕，有棱有角的，幾乎可以觸碰到那個不爭氣的媽媽。從小到大，她說過多少回了：你就是把他當仇敵，我也不會怨你的。是他毀了我們的家，是他做錯了所有的事情！你用不著管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只求你，有骨氣些，像沒有這個人存在一樣，行不行？

劉虹做不到。她是良善的人，就是到現(xiàn)在，每晚的祈禱里也斷少不了對前夫的祝福，希望他身體健康，萬事順利，生意興?。?/p>

美好無話可說。

“馬上要畢業(yè)了，考慮去哪里工作呢？”劉虹轉(zhuǎn)了話題。

“我已經(jīng)著手準備去美國的留學資料，托福再考兩次應該也可以過了?！泵篮谜J真地說，“就是去不了美國，我也想在武漢發(fā)展。媽，我是不想回深圳的?！?/p>

劉虹頓一下，只好點頭：“也好也好。我過幾年也快退休了，到時我們?nèi)疫€是回武漢，還有大姨她們一家子呢，我們團團圓圓地過好日子?！眲⒑缙鹕?，帶上門。

4

才到母親節(jié)，武漢就明顯地燠熱起來，女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換上夏裝，想把捂了一個冬天的雪白的肌膚展露給大家。

輾轉(zhuǎn)兩個小時，才到外婆家。迎面碰見的是表姐百合，大姨家的女兒。美好和百合相差兩個月，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她從高中起就不讓人家叫她百合，要稱她為莉莉，英文“百合”的音譯。

莉莉穿流蘇須的牛仔七分褲，一雙綴滿水鉆的休閑鞋晃得人漾眼，更晃眼的是她的上衣，T恤是灰粉色的，繡著一枚骷髏頭。美好打一下莉莉：“學藝術(shù)的就是審美超人，我都欣賞不過來了?！?/p>

“你都欣賞不了，我們這些老家伙們，更沒辦法有感覺了?！编青堑纳ひ羰谴笠贪l(fā)出來的。媽媽和大姨就兩姐妹，兩人只錯一歲多，從小打架斗嘴，現(xiàn)在老了，倒越來越親。有時候兩姊妹坐一起，感嘆美好和莉莉孤單的獨生子女生涯，總把兩個小朋友的手死死地捏一道，定要她們成為生死與共的親姐妹。

莉莉也今年畢業(yè)，前年去趟日本，去年走趟韓國，稱韓國完全照搬日本線路，把個迷著李敏鎬、宋仲基的美好，甩了一鼻子的冷氣。莉莉是名符其實的哈日派，從小喜歡日本動漫，買的那些書堆滿一張小床，學習沒有美好厲害，但也磕磕碰碰上了大學，修的是藝術(shù)類。現(xiàn)在，在學校里和社會上參加著幾個社團，混得風風火火，還和同學一起成立了工作室，專門制作COSPLAY的著裝。莉莉的理想是去日本，她已經(jīng)打聽好了，可以在那邊勤工儉學，靠獎學金維持一陣，然后，一邊讀書，一邊打工，自己掙學費，自己養(yǎng)活自己。

美好多少有點羨慕，她目前決然沒可能在美國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的。有時候想想自己的專業(yè)，也還是有些茫然。只是胡楓總給她鼓氣，說中國的通信行業(yè)在世界領(lǐng)域都是領(lǐng)先的，他們的專業(yè)在國外是強勢，取得個碩士文憑，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我不像你，你媽那么有錢。我得靠自己！”莉莉悄悄地給美好丟個眼神，俏皮的，自信的，又有點小諷刺的。

大姨父一直在外地給人做監(jiān)理，流動性比較大。不是自己的公司，是在當老板的同學手下，幫著管理一幫民工，說起來，大姨父連包工頭都算不上。大姨很多年前對此頗有怨言，現(xiàn)在倒不在意了。姨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經(jīng)濟管理系研究生，九十年代下海也曾賺得盆滿缽滿，但說倒就倒了，還倒得一塌糊涂，成了再也扶不起的一堆爛泥。美好一直記得大姨父的樣子，白白凈凈的，戴一副眼鏡，愛看書，特別是歷史類的，上下五千年，東方西方的，幾乎無所不通，沒法想象他在工地上吆五喝六的樣子。大姨從物資局出來后，干上保險的工作，從開始時不受人待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模狗樣地帶著一個團隊，卻仍舊看那些潛在客戶的嘴臉。兩句話一交流，人家聽說大姨是賣保險的，馬上繃了臉，尊貴地擺正腦袋，身子往旁邊斜傾，好像大姨要從他們荷包里搶錢一樣。endprint

莉莉扭了兩下腰，伸展她的一雙長腿，晃動著小翹臀。她現(xiàn)在是男生最愛的那道菜——長直發(fā)，削尖的臉蛋，身材瘦成一道閃電。美好羨慕地看著表姐：“好多人追你吧？”

莉莉笑起來，朝美好耳朵里呵氣：“我只喜歡一個！”

莉莉的戀愛，美好有所耳聞。小時候她們倆離得遠，只在寒暑假里見面，卻彼此鬧騰，鬧騰完又有說不完的話。后來讀大學了，在一座城市里，反倒客氣起來?，F(xiàn)在竟然連這么親近的事情，互相都不是特別清楚了。

“哪一個？”美好追問，莉莉笑而不答。

5

外公出來，對著兩個外孫女說：“你看你們又長個子了！”外公近年有點老糊涂，前幾年還得過腦血栓，后來身體恢復了，腦子卻沒有原來靈光。

美好微笑著：“外公最愛說笑了，我們都二十多了，哪有再長個子的？”

外公點頭：“那是因為我縮小了啊，所以顯得你們高唄?！泵篮糜中ζ饋?。她沒掂量出外公這話到底是幽默呢，還是思維確實亂亂的。抬眼看莉莉，根本沒有一點表情，再觀察來來去去在廚房打下手的大姨，竟然一副嫌惡的樣子。美好心底里有點不以為然，也就是難得幫外公洗了條失禁后有點小骯臟的褲子，做女兒的，已經(jīng)如此不耐煩？

大姨幫著布菜，美好檢視一番，把兩道素菜放置在外婆座位前，重新擺了盤。大姨親昵地贊她：“真是個好姑娘，總是那么細心！”

外婆和媽媽吃素，算起來，大約也有好幾年的光景了。

媽媽曾經(jīng)信基督，到處隨著社團走。那會兒媽媽怕單位知道，有點像搞地下組織，畢竟入黨多年，還提了干，怕人家有風言風語。信基督后，爸爸似乎真有點回心轉(zhuǎn)意，還回來過幾趟，帶美好去游樂場，一出手就是幾千元的書買給女兒。后來似乎就不怎么靈驗了，上帝沒有眷顧媽媽的禱告，爸仍舊和他的女人們來往，媽媽總在夜里流淚，“阿門”之后是長長的哀怨。

后來媽耳朵軟，聽別人說，神也是講緣分的，外國的神恐怕和我們中國的善男信女言語不通，而且身邊的人都在讀國學，講儒教，腕上套著信珠的、每天聽《心經(jīng)》的人到處都有，“求”和“拜”更能夠光明正大，媽便毅然決然改了宗教，虔誠地信佛。

現(xiàn)在媽媽每天做功課，每晚還有等身大拜。外婆曾經(jīng)在媽媽禱告的時候不以為然，后來家中來來往往的全是良善忠敬的信徒，也就一起照著規(guī)矩，修身凈心。

美好有時候也會陪媽媽去放生：到菜市場里募一條甲魚，驅(qū)車到弘法寺邊的東湖，選一處無人跡之處，媽媽輕輕地遣去那條生靈，引領(lǐng)著它最后沒入湖水中。媽媽恭恭敬敬地立在岸邊，稱名，懺悔，皈依，發(fā)愿……

美好想自己早過了逆反期，可能很早就被動地接受了命運——媽媽的執(zhí)著帶給她的糊涂和彷徨。有時候她也會思索，如果她在媽媽這樣的境地，應該如何把握自己呢？

美好咬咬嘴唇，她是斷不會把命運交給某種虛無來掌控的。媽媽的虔誠里竟然有逆來順受的接納，這讓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共情。

“我其實就是希望你一切都好，你好就是我好啊！”最受不了的，還有媽媽的這一套說辭。

外婆茹素前最喜歡吃黑魚，武漢這邊叫作財魚。財魚燜藕，是此地的名菜。那年外公腦血栓住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大姨急得手忙腳亂。外婆接到劉虹的電話，那邊倒不緊不慢：“您許個愿，很靈的！您就想想，您這輩子最愛什么，如果我爸好了，您就絕不再碰它！”外婆老是聲稱她是紅旗下生紅旗下長的人，移風易俗多少年，腦袋早被洗得徹底唯物，但事關(guān)緊急，死馬當活馬醫(yī)，就許愿如果外公好了，從此不再吃財魚。

后來自然皆大歡喜，然后守諾，然后皈依佛教，不光是財魚，慢慢地就斷了葷腥。

幸虧還有大姨，還有莉莉，甚至還有外公，不然，這屋里的桌上，真要淡出個鳥來。美好對媽媽和自己最愛的外婆不置評論，她只能忍耐和寬容，然后，死沉沉地潛下水去，逃避。

劉虹這會兒打電話過來。她人在拉薩，已經(jīng)到了布達拉宮。

美好淡淡地應了，把電話轉(zhuǎn)給外婆。外婆畢竟是做娘的，聽出女兒的喘息有點不對勁，一直在電話里勸她盡早回來，心意到了就可以，千萬不要做等身大拜了。放下手機，外婆臉上就顯出憂心忡忡的掛念來。

大姨安慰外婆：“劉虹也不是小孩子，咱家里，平常就她身體最好，體育又棒，何況又是跟著團，全是熟識的師兄們，沒有問題的?！比缓笮χ肛熇蚶蚝兔篮茫瑑蓚€女孩兒從來不做任何運動的，大家說笑一番，散了場。

6

美好算著時間到的胡楓家，不能太晚，也不想太早。對胡楓母親中學校長的身份，她還是有些敬畏的。說起來美好是在比較開明的深圳讀完中學的，可對教導主任還有校長的感覺，除了害怕，真沒第二個詞可以形容。

個兒不高，身材不胖，嘴永遠抿著，兩條眉毛從來沒有動彈過，看學生的時候似乎能直視他們的心靈。中規(guī)中矩質(zhì)量極好的套裙，粗跟的半高跟皮鞋，走路沉重穩(wěn)健，說話不疾不徐，然而堅硬有力。

這是美好在深圳上學時對自己中學校長的所有印象。

胡媽媽全然符合！

在家里，她竟然也穿一身米灰色的套裝。好在不是裙子，是條西褲，剪裁合體，褲縫筆直。

選擇的是褲子，是不是覺得如果穿套裙的話，還得搭絲襪，太麻煩？美好小心謹慎地打完招呼后，竟然滿腦子是這種猜測。

晚飯菜式不錯，有粉蒸排骨、啤酒鴨、紅燒鱖魚、滑炒藕片、臘肉蒜薹，還有道豬肚白果胡椒湯。不過不是胡媽媽做的，專門請了小時工來捯飭的。胡媽媽點著菜對美好說：“你多吃菜……雖說是在深圳長大的，但小楓說你家是地道的漢口人，這些菜應該對你口味……這個阿姨很有名的，要請她都得排隊預約，你多吃點??！”

胡媽媽很講分寸，沒有給美好搛菜，只讓她嘗嘗這道，品品那道，好像她是只小鴨，一定要填飽她。

胡媽媽問：“過幾個月，你們準備一起去美國？”

美好點頭，看一眼胡楓。他們還沒拿到OFFER，仍在準備資料，想多申請幾個學校，最好能到同一所大學里，最不濟，彼此也能在鄰近的州。endprint

“如果讀完碩士，還準備讀博嗎？”這時候已經(jīng)吃完晚飯，大家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休息。胡媽媽沏了檸檬水，告訴美好檸檬水最好晚上喝，因為檸檬是感光水果，白天日照的話，會容易長斑變黑。美好只能點頭答應，如果換作是自己的媽媽，美好可能會反駁說，感光物質(zhì)主要包括葉綠素、核黃素和血紅素，這幾種物質(zhì)廣泛存在于人們的食物中，如果吃了感光物質(zhì)就能長斑，那我們白天可就沒什么食物能吃了。但美好不敢說，只回答讀博的問題：“看在那邊的情況吧。聽人說，碩士如果修得順利的話，一般一年就可以結(jié)業(yè)了。如果真想讀博，過去看看情況再說……”她又看一眼胡楓，胡楓在一旁點點頭。

“那也挺好的，反正現(xiàn)在你們還年輕?！焙鷭寢屛⑿σ幌?，起身，留下空間給兩個年輕人。

美好也忙起身告辭。胡楓送的她。

再怎么樣，也算是給男方的家長正式見面通告了。

劉虹離婚時委屈得不行，雙眼飽含淚水，愁眉不展地盯著美好：“如果將來你處對象了，結(jié)婚了，就怕對方的父母拿這說事兒，給不了你好眼色?！钡呛鷭寢尵蜎]有這么落俗，她甚至問都沒問美好的家庭情況。惺惺相惜吧？兩個母親同樣背負著婚姻的背叛和眾人的憐憫，獨自撫養(yǎng)長大了一個孩子。

7

臨畢業(yè)前，美好得到了華為的聘用書。這倒和出國留學不沖突，她當時就和胡楓商量好了，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邊廂準備出國資料，那邊廂應聘機會也不落掉，反正是試用期，等簽正式合同的時候，事態(tài)就明朗了，他們也能馬上決定取舍。

華為是這個領(lǐng)域的翹楚，聽說待遇相當不錯，比本地的烽火和郵科院都高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薪水，而且，畢竟在深圳，機會也多。

不過美好的主意很篤定，先去報個到。她是深圳本地人，進退都容易。

同學都笑起來，對著胡楓起哄，你等著吧，華為的男士們太多了，像餓狼一樣，逮著個女孩子就瘋狂地追，你小心你的后院。

胡楓只能笑，送美好離開學校之前，他也得到了烽火的聘用。其實胡楓還是有些遺憾的，他本來希望和美好去同一家公司，深圳的也好，武漢的也好，后面幾個月，有些事情他們必須要一起應對。可是命運偏偏捉弄他們，把他們暫時分開了。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媽媽的關(guān)系，幫忙成就了這種格局？

幫美好收拾完行李，送她到高鐵站，胡楓說：“你先去實踐實踐，等畢業(yè)證下來，我就給你送過去。然后我們一起做申請。還剩最后一道文件，就能提交了?！泵篮梦⑿?，點頭答應。

兩個人，一個被隊伍擠著往前不情愿地挪步，另一個依依不舍步步緊追地隨著人流慢慢前行。到安檢的地方，美好終于過去了，想回個頭，還是被洶涌的人潮推搡著。胡楓喊了一嗓子：“美好，你等我過來啊！”美好小聲地答應，不知為什么，眼淚流了下來。

也不是第一次分離，這次突然就覺得傷感。美好其實不是那種情緒容易波動的女孩子，因為從小看夠媽媽委屈的淚，沒覺得有什么事是不能承受，而非要在人前流淚來表達的。

她只是太盼望出國留學了，她是真心不想回來，不想回深圳，不想回媽媽的家。

“我是有多么讓你們討厭，你們都不愿意為了我而要這個家？”那會兒她才十歲吧，第一次看到爸媽爭吵得如此兇惡，恨不能你殺了我，我殺了你。他們住了手，停下爭執(zhí)，不約而同地對她解釋，我們都是愛你的，你是我們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爸媽只是有些小矛盾，寶貝不要害怕！

全是謊言，一個接一個。爸爸在生活中的缺席，媽媽臉上簌簌而下的淚……習慣了，就正常了，然后，美好也就堅強了，再也不相信他們的話了。她鄙視父親的濫情、媽媽的軟弱，而最讓她沒法容忍的，就是和媽媽一起成長和生活的這么多年，軟到骨子里扶不上墻的那種弱！

她不要做這樣的人，不要做這種女性。她完全沒辦法理解媽媽，在每次祈福時還要對那個負她的男人擺出一副寬容的肚量，認真熱情地幫他禱告。

她寧愿媽媽不顧一切地恨爸爸，就像胡楓的媽媽一樣！

8

莉莉拿到畢業(yè)證，給美好打電話，通報了他們在學校舉行的大派對——晚會和畢業(yè)舞會。

美好從手機里都能聽出莉莉的得意。這個只長她兩個月的小表姐，染了大麥色的頭發(fā)，戴著美瞳，完全是游戲里出來的女主角！能不招得那些藝術(shù)系的男生們趨之若鶩？

“我沒辦法像你那樣，能先被超級大公司聘用，然后把工作一腳蹬掉。我得去掙錢，付清首筆去日本的費用。娘親已經(jīng)明確回復我了，他們供我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相當了不得，沒辦法再供我出國留學?！崩蚶蛟谀沁呉槐菊?jīng)地講著自己的計劃，用美好最討厭的方式，開口閉口就是“我沒辦法像你那樣”。

像我怎么了？像我父母離婚嗎？

這話如果反駁回去，是不是像極了一個怨婦，活脫脫又一個小劉虹？

美好閉上嘴，乖覺地聽表姐在那邊叨咕。莉莉有個男朋友，比她還小一點，但同級，是在一個社團認識的，美院的學生，當年還拿過全國油畫青少年組一等獎。入學后，一直自己掙錢，幫著做廣告設(shè)計，給出版社的純文藝書籍做過插畫?，F(xiàn)在手上還有兩件活，都是新自媒體約的稿。

美好有一次撞見大姨，在珞瑜路一家商務酒店門口。大姨如驚弓之鳥，被美好的突然出現(xiàn)駭?shù)糜悬c活蹦亂跳。她還記得大姨那張驚惶的臉，被酒店招牌燈上“鐘點房70元一小時”的屏顯映得五顏六色。

大姨緊緊地拽著她，朝那一同出來的陌生男人丟個眼色，把美好領(lǐng)進一家糖水店里?！安皇悄阆氲哪菢印『⒆蛹?，你不明白的，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大姨翻來覆去地解釋。

美好嘆口氣，她怎么可能還是小孩子呢？她比媽媽劉虹不知成熟多少倍！現(xiàn)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她傻呀，她會不明白？

大姨后來冷靜下來，絮叨地說起自己的婚姻：曾經(jīng)大姨父也牛哄哄的，賺了不少錢，然后就有點不知輕重了。美好以為大姨父和自己的爸一樣，可是大姨含混的詞匯里沒有出現(xiàn)“出軌”一說，她只是強調(diào)：“他瞧不起我，真的太小看我了，好像我和那些家庭婦女一樣，沒知識沒文化——這就是他的原話！”大姨流了兩滴眼淚。美好有點想不明白，這不就是家常吵架嗎，怎么就把大姨傷害到要和別的男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呢？endprint

“現(xiàn)在好了，我們家聚少離多，我和你大姨父不在一個城市，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們總算維持著一個家，百合也有一個完整的家庭?！贝笠绦⌒牡卮朕o，“大人的事，你們可能不太懂。兩個人天天膩在一起，不一定表示有愛情；兩個人分隔千里，也許有著相同的心思：維護好這個家庭，到老了，再回首，曾經(jīng)以為千瘡百孔的世界，因為結(jié)果的完滿，而成就了意義?！贝笠涛兆∶篮玫氖帧?/p>

一母所生的姊妹如此大相徑庭：媽外表強硬，內(nèi)心卻柔弱如水；大姨外表嫵媚，內(nèi)心竟如此剛勇。要有怎樣的道德觀和強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能維持這樣奇怪的家庭？可是莉莉得到的，卻是在過年團圓時，左手牽著爸右手拉著媽，一起照合影的完美吧？美好是多么嫉妒那種全家福啊！她的媽，她的爸，何嘗為她做過這樣的犧牲？

可是她一直忘了問大姨，你們有過愛情嗎？

現(xiàn)在，手機那端的莉莉甜蜜地回復她：“暈，不愛他，怎么可能千山萬水地和他去日本呢？”

9

胡楓回來時臉色不大好。本來說好去深圳一個月的，和美好詳細商量去美國留學的事宜，再在香港、澳門玩一圈，結(jié)果只待了一個星期，就垮著臉回來了。胡媽媽問：“怎么了？”胡楓板著臉，一聲不吭，在家里躺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吃頓泡面，就往武昌趕過去，只給胡媽媽說：“我去烽火正式入職，今天就去報到，不知幾點能回，您不用等我吃飯?！蓖崎_門便走了。

胡楓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母離了婚。胡媽媽是個堅決的人，一直篤信愛情和婚姻的排他性，眼里揉不進任何沙粒，曾經(jīng)給過胡楓爸爸一個機會，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依舊我行我素，偷偷摸摸和對方藕斷絲連，便斬釘截鐵地離了婚。

這種堅硬的性格也投射在胡楓的教育上。

男孩子在青春期總有些叛逆。有次母子倆說得有些不合，胡楓撂了臉子給媽媽看。胡媽媽“唰”地摜了筷子，厲聲斥責胡楓沒有禮貌：“我生你養(yǎng)你，可不是讓你給我甩臉色的！”

胡楓趕緊認錯，再沒在媽媽面前放肆過，叛逆期似乎還沒來就走了。

但這次，胡媽媽忍住了。這次不同以往，不同小時候。

有一回，胡楓難得和媽媽談論愛情：“我是想和我初戀的女友結(jié)婚的。我不想有太多的感情經(jīng)歷，就想一次性地付出給一個人，然后，生生世世地走下去?！?/p>

胡媽媽有點驚訝，現(xiàn)在這社會，尤其是他們這種破碎的家庭，怎么會讓胡楓對愛情有如此堅定的信念？

當時胡媽媽輕描淡寫地笑笑：“你太理想化了，如果將來不是這樣，豈不頭破血流？”

胡楓很認真地說：“我不知道將來怎么樣，但我就想和我喜歡的女孩子過一輩子?！本褪悄谴?，他告訴了母親和美好相戀的消息。

胡媽媽一天都在想胡楓的事情。她有美好的聯(lián)系方式，但忍住了。有些痛，總是要經(jīng)歷的——這是她教育她的學生時愛說的話。有時候上帝沒有給你想要的，不是因為你不配，而是因為你值得擁有更好的——這是她離婚后一直對自己說的，現(xiàn)在，也要對她的小楓說了。

“同事挺好的，公司挺棒的，而且，公司的食堂真不錯，今天吃的飯菜也很對胃口?！焙鷹骰貋淼臅r候，天已經(jīng)黑了?！拔胰タ戳斯舅奚?，條件不錯。我們部門的單身同事是自己租公寓的，價錢也還行，而且挺干凈?！焙鷹饔终遄玫丶恿艘痪?，看看媽媽。

“那你還是和上學時一樣，周五晚上再回來吧。周六周日來家，或者出去玩，都由你。”胡媽媽給兒子熱湯，重新布菜。

“武昌的房子越來越貴了，現(xiàn)在，只有賣房的永遠后悔錯了時機，沒有買房后悔誤了時機的。”胡媽媽淡淡地說，“我這段時間也在研究房子，如果去烽火上班，肯定要在武昌那邊住的。手頭上就只有二十萬了，什么時候我們?nèi)ツ沁吙纯?？能先付多少就付多少吧，這畢竟是大事！”

胡楓半天沒有言語，很久，放下碗筷：“我們主任今天找我談話，他給了我一份協(xié)議，問我愿不愿意三個月試用期滿后接受四年的外派，我簽了字?！焙鷭寢屻墩乜纯辞f重地說著自己計劃的兒子，他還在繼續(xù)：“不管哪個國家吧，四年下來，怎么著也能存下幾十萬。媽，您的錢我不會再用的，我自己會解決所有的問題?！?/p>

10

美好定定地看著手機，最后，把胡楓的名字從通訊錄刪掉。想想，干脆關(guān)了機。

有人進來了，大姨帶過來的，大姨小聲地對那人說：“她有點疲倦，現(xiàn)在還在昏睡中?！蹦侨税褞н^來的水果籃還有營養(yǎng)禮盒放在床腳下，“哦哦”連聲，也用極低的聲音回復著，好像嗓門一大，劉虹就要駕鶴西去了。手機關(guān)掉，沒有什么可看的，美好就對著黑屏發(fā)呆，等著那探望的人趕緊離去。那人還在啰里啰嗦：“這是劉虹的女兒啊？長這么大了?！泵篮酶静惶ь^跟人家打招呼。那人就轉(zhuǎn)向床尾的莉莉：“這是你女兒??？也跟著從武漢一起過來看小姨的？這么懂事的姑娘啊，這么漂亮呢！”莉莉窸窸窣窣地站起來，和那人打了個招呼，復又擺弄她的PAD去了。

大姨把來人帶走了。走廊上鬧哄哄的，可能外婆也在和來探訪的人說著什么。這幾天沒停歇過，什么同學、朋友、一起入道修佛的師兄，還有同事。美好從來沒有想過，媽媽的熟人竟然這么多。

胡楓來之前，劉虹的右腹部就鼓起一個小團，使勁摁，還有些痛。開始以為是脹氣，劉虹沒以為意，后來越來越痛，都沒辦法工作了，跑到醫(yī)院一檢查，說是卵巢囊腫，還在滋長階段，要立即手術(shù)。劉虹當時挺樂觀的，這么多年，她表面上總樂呵呵的。劉虹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美好聽到了：“我們家又沒這種家族史，我是不擔心的……我們家說起來還都長壽呢，爺爺不是活到一百多……”美好聽出媽媽的惶惑。

美好是刻意對胡楓冷淡，因為她不確定媽媽的命運是什么。那會兒才辦住院，劉虹的醫(yī)保定點醫(yī)院又沒辦法決策，開了幾個轉(zhuǎn)院單才定下最有權(quán)威的這家市醫(yī)院。但是一檢查，兩三天下來，囊腫已經(jīng)多長了十厘米。住院醫(yī)生每天臉都沉著，要等北京那邊的權(quán)威醫(yī)生來會診才敢手術(shù)。

美好不想胡楓用憐憫的目光陪著她可憐巴巴地度過那些沒辦法快樂的日子。endprint

胡楓非常焦灼，每天給美好幾個電話：“現(xiàn)在我都來深圳了，你為什么這樣忙碌？我只能一天見你幾分鐘嗎？”他在一家商務酒店住下，每天困在酒店里，不明白美好為什么對他如此。美好每天最多只用一個小時和他見面，也再沒有親熱的動作。她低著頭，一聲不吭，沉默卻決絕。

“你怎么想的？還去國外留學嗎？或者我們不去國外了，就在武漢工作……深圳也可以，隨便你選擇，我都行。你告訴我你的決定?。　焙鷹髡娴目殳偭?，相戀兩年多的戀人，曾經(jīng)那么單純嬌俏的女孩子，他們那么熱烈地好過，怎么才分別幾天，就完全翻天覆地了呢？

他長了胡子，疲倦而痛苦，身上還有南方特有的潮濕的汗味。那件深色條紋的T恤穿了好幾天了吧？他如喪家之犬一般連澡都懶得洗了。

從小，美好就受夠了人家的同情和憐憫，那種背后的潛臺詞，是對自身沒有親臨這種不幸的一種慶幸。也許是她的敏感吧，自從父母離異后，她總在無人處小心地自我療傷，除了用這種決絕的一意孤行的尊嚴來體現(xiàn)堅強，她再也無力接受人家饋贈的可憐了。

她不會讓他看到她最悲苦的部分，她把一切最美好的回憶都留在他的記憶中。說什么檢驗愛情的方法有千百種，她可不想讓她的痛她的苦成為他的負擔。

我媽的病明朗后，我再聯(lián)系你吧，我再把一切解釋給你聽?，F(xiàn)在，不要。我不要任何人再同情我，即便是我最愛的人。

美好固執(zhí)地堅持著，胡楓最終轉(zhuǎn)頭離去。

11

晚上輪到大姨守夜，美好本來堅持要陪媽媽，劉虹不讓：“你們其實都可以回去，我沒什么，醫(yī)生護士都在呢。”大姨倒冷靜，說已經(jīng)排班，這樣大家都可以休息好一些，不用推讓了。

大姨送外婆、美好還有莉莉到電梯旁。大姨的臉色不太好，昨晚照顧劉虹，整宿沒睡，算起來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平常又沒怎么健身鍛煉過。大姨的眼一直紅紅的，今天下午陪著探訪的人哭過好幾場。大家都知道這是個什么病，不管最后的結(jié)果怎樣，已經(jīng)拿掉子宮，拿掉整個附件，還得送北京再去排查，想來結(jié)果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做最好的打算，將來也是走放療化療那一步，像每個堅持生存的癌癥患者一樣。

外婆比大姨好一點，可能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而且她一直強調(diào)他們那代人吃過的苦：我們那時什么罪沒受過？“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還有“上山下鄉(xiāng)”，我們什么苦沒吃過，什么地方?jīng)]住過？好不容易以為可以順順當當?shù)匕镜酵诵?，又趕上下崗潮。我們下崗的時候年紀都快五十了，我們怎么在社會上生存？嗐，還不是一直活過來了！

外婆的嘴碎碎的，一路停不下來，計程車司機一直不停地盯著后視鏡，看這位滿腹牢騷的老太太。

你們太爺太奶，還有太姥姥他們，受過的難更多了，從北伐開始，軍閥混戰(zhàn)，接著日本人來了，沒完沒了地打仗，還不是活到八九十？你們太爺，前幾年還上過報紙，一百零一歲！百歲人瑞！受多大罪，就享多大福！不怕不怕……

莉莉坐在副駕駛位上，沒有半點動靜。美好拉著外婆的手，緊緊地捏著，外婆的手冰涼冰涼，還在簌簌地抖。

外公在家等著她們。外公這輩子都在女人堆里，脾氣養(yǎng)得極好，而且自從前幾年中風后，思維慢多了，反而更顯慈祥。

外婆讓莉莉和美好先睡，她還要給外公下面條。外公高興起來，說自己餓了一天，總算有面條吃，要下清湯的，加點醬油醋和麻油就可以，水放多點！外婆沒吭氣，到廚房里忙活。

美好和莉莉一間房。莉莉失了往日的活潑，不主動開腔，美好只好先開口說話：“你過兩天就回去吧，不是還在申請日本留學簽證的事嗎？”莉莉沒回答。

美好說：“我是希望你能有出息的。有個學藝術(shù)的姐姐，長得又那么出眾，簡直是我秀朋友圈的殺手锏哪。”

莉莉抱著美好，突然嗚嗚地哭起來：“不會有事的，小姨那么善良的人，不會有事的。你也會很好的，你一直比我好，你就讓我羨慕你，讓我一輩子羨慕你?。　泵篮脟@口氣，放開莉莉，沒有再說什么。

很晚了，客廳里還有動靜。美好下床，莉莉已經(jīng)睡得非常香甜。她是幸福的孩子，一直都是，家是完整的，父母都是健康的。從小到大，莉莉老在計較美好家比她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要好太多，姊妹爭吵時，莉莉那么占上風，因為她窮，因為她需要被照顧，矯情得哪像當姐姐的，總是搶美好的東西，總是爭美好的東西。然而現(xiàn)在，美好盯著睡夢中還在微笑的表姐——上床前她接了條微信，甜蜜地摁了回復，那一定是她相愛的男朋友發(fā)過來的問候吧？

黑黢黢的客廳里，外婆對著墻上那幅在黑夜里才顯現(xiàn)的熒光觀音跪拜。外婆佝僂的腰身垂下去，匍匐在大慈大悲的菩薩前，老朽的身體虔誠地趴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無助得像蜷在母親子宮里的嬰兒。

12

醫(yī)生告知了從北京送來的切片檢查結(jié)果：鱗狀細胞癌。

外婆很冷靜，根本不打聽病因和治療方案，直接問，能活多久？

醫(yī)生愣一下，不知怎么說，半天才回復，如果治療情況不錯的話，八年十年，甚至更長，也是可能的，你女兒年齡不大，體質(zhì)……

外婆打斷他，最壞呢？能活幾年？

醫(yī)生想了想，可能也就一年半年吧，如果你們配合治療的話……

外婆說，明白了，其實是晚期對吧？我應該告訴我女兒，她有這個知情權(quán)吧？以后的事，她也好盡早安排。

醫(yī)生點頭，病人確實有知情權(quán)。

美好移不動步子。外婆想站起來，站了幾次都失敗了。醫(yī)生想過來幫忙，外婆擺手，叫美好：“你過來幫外婆一下?！?/p>

美好軟軟地挪過去，還沒扶外婆呢，就倒在外婆懷里號啕大哭起來。外婆拍著美好的背：“你別哭，你別鬧了。那是我女兒，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兒，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現(xiàn)在沒力氣活了……”

劉虹得到的消息是被掩藏了一半的，外婆告訴她，是鱗癌，得治療，你得全面配合。劉虹在床上軟弱地點點頭。外婆沒有說醫(yī)生說的那個期限。

劉虹想了一整天，答應全面配合治療。家人都挺冷靜，也開始務實起來，算了算將來治療和吃特效藥還有國外進口藥物的費用——那些不在醫(yī)保范疇內(nèi)的花銷。劉虹給家里交了底，一套在羅湖的老房子，按市價算起來，大約能值五六百萬；現(xiàn)在這套住宅，還在月供中，每月還貸不算貴，大概也就三四千；還有些債券、股票和存款，大約也有個七八十萬。劉虹的計劃是：股票、債券全部套現(xiàn)，先把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的貸款全部結(jié)清，不讓家里再有多余的開銷；那套在羅湖的老房子賣掉，一半用于美好去美國留學，一半用于自己的治療；再加上固定的薪水和一部分社保，怎么都應該夠了。endprint

美好堅決拒絕了。

“我不去美國?！泵篮脟烂C地說，“出國留學的機會多得很，四十歲也還有人出去讀書的，我不在意?！彼豢磩⒑?，看著窗外，“媽媽只有一個，我要陪你治好??！”

劉虹點點頭，拉著美好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謝謝你！我會努力治病的……你給你爸爸打個電話，說一下我們這邊的情況。”

美好粗暴地甩掉劉虹的手：“我不會打這個電話的，我不會對任何人說你的事情，我不想成為人家可憐的對象。媽媽，求你，我們有點自尊好吧？”

劉虹不解：“這小孩子，這關(guān)自尊什么事？這事藏著掖著有必要嗎？你爸總會知道的，何必讓他從別人嘴里知道？”

美好叫起來：“我不許！我不許你主動告訴他！”她跑出去。

跑不了多遠的，她現(xiàn)在能上哪兒去？

花園還不錯，有假山，有小徑，還有曲曲彎彎的流水，雖是人工造出來的，畢竟有點詩情畫意，坐在搭著葡萄藤的木架子下，也能有個地方讓所有的委屈化成淚水流出來。

那里挺安靜，偶爾有人走過，也是匆匆的。有只蝴蝶飛過來，有只蜻蜓也嗡嗡地過來了。美好止住眼淚，定定地想，用不了多久，她可能就是孤單一人了。

13

美好現(xiàn)在菜做得不錯，今天又端上來一盤法式大可頌。外婆和外公嘗一口，都說酥脆。劉虹也吃掉兩個，連說好吃，比可頌坊的新鮮多了，皮稍微焦一點，但吃起來更有口感。

美好笑著說：“那我過兩天再給你們做月餅吧?！?/p>

外公連說：“我要吃我要吃，你做什么我都歡喜吃?！?/p>

劉虹情緒非常高：“我都不知道我養(yǎng)的女兒這么能干！”想抱一下美好，美好推拒了：“媽，注意別感染了?！眲⒑缇桶焉斐龅碾p臂放回去。

已經(jīng)做過兩次放療，劉虹的頭發(fā)掉得特別厲害。原本就是軟薄發(fā)質(zhì)的她，經(jīng)過這些放射性療程，頭發(fā)稀稀落落的，斷成一根根的發(fā)茬子，松松地散在腦袋上。她的體質(zhì)明顯變?nèi)趿耍澈脱呀?jīng)彎曲得像一只海蝦，盛夏在家療養(yǎng)的日子，只穿一條五分褲，一件開衫背心。經(jīng)此劫難而消瘦的她，遠遠地看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一點女人的性別特征都沒有了。

美好每天下去陪劉虹散兩次步。家里太熱，又不能開空調(diào)，怕劉虹受不了冷，引起一系列的病狀。外公外婆都說可以忍受。大熱的天，全家人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淌下來，弄得家里的環(huán)境也不好了。

美好給劉虹做了頂小帽子，在網(wǎng)上買的白綢手絹，復古的男式風格，又在四角盤了四顆紐扣。

美好從沒有和劉虹談過病情，也沒談過將來。兩個人牽著手慢慢在小區(qū)里走著，走得極慢，因為劉虹實在太虛弱了。

“昨天你做的粉蒸肉我也吃了一片，味道挺好的。沒想到你有這樣的手藝，真是比我強多了。”劉虹慢慢地說。

開始接受系統(tǒng)治療后，劉虹重新碰葷腥了，不然下去的蛋白質(zhì)根本沒法補起來。她對佛祈了愿，請佛饒恕信女的破戒。師兄們也說，佛會原諒你的。

找一個陰涼處，母女倆停下來，美好把木凳上的灰拂去，攙著劉虹坐下。劉虹喘一口氣，一身的汗，美好問：“累嗎？要不咱們回家去？”

劉虹搖頭，看著女兒問：“你那個男朋友怎么樣了？”

美好說：“回武漢上班去了?！?/p>

劉虹問：“他沒說過來……看看你？”

美好搖頭：“說了，可我不想讓他過來。現(xiàn)在沒時間陪他呢?！?/p>

劉虹半天不作聲，很久，嘆一口氣。

美好一直沒有坐下來，翻弄著手機，打開流量看群里的消息。有一個群里的消息挺特別，發(fā)了視頻，是條即時錄像，一個長發(fā)女孩單手拉著一個男人的手，正吊在一座人行天橋邊上。可能跳橋沒成功吧，被橋上的男人使勁拽著。那男人大呼小叫的，又有一個男人過來幫忙，想拼力把女孩子拉上來。

橋不高，下面還有小車慢慢地駛過。路過的小車可能都在看熱鬧，又不能停下來堵住其它車的行程，只好緩緩地從天橋下過去?？匆曨l晃動的鏡像，還能辨出是在東門的某座橋上。美好看到一輛小貨車通過，她以為那貨車會停下來，如果后面的車斗接住那女孩子，應該就沒什么事了。但是小貨車也慢慢地過去了，而且是斜著路線繞過去的，后面的車都斜了線路，彎成一處場地，好像故意給那女孩子留一處下落的著點一般。

14

劉虹回到家不知怎么又不高興了?，F(xiàn)在劉虹的情緒很容易變化，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外婆問出了什么事，劉虹很生氣地說，姐姐今天為什么沒有給我打電話？

外婆馬上撥電話給大姨，大姨好像在那頭說有什么重要客戶要接待，過會兒再打回來。外婆解釋給劉虹聽，不料劉虹不依不饒，尋死覓活地非要直接跟姐姐通電話。

外公出來，并沒有理會劉虹的吵鬧，問美好：“我讓你們給我?guī)У钠咸涯?？”美好這才想起來，剛才沉浸在那個視頻里，完全忘記了外公的囑托。外公嘆著氣說：“就這么點小事也記不住，養(yǎng)你們一場有什么用？我就是想吃點無籽葡萄，說了三天，愣是不想讓我吃?！?/p>

劉虹這下更不依了：“老爸你這是說哪門子話？你不就是今天才給我們說的嗎？你一天到晚上綱上線的，我才是最先死的那個呢！”

外公突然瞪大眼睛，很認真地說：“你就是得了這種病，也不能天天擺臉子給我們看哪。人都有一死，有的重于泰山，還有的輕于鴻毛呢，你折騰這一世界的人干嗎？”

外婆攔不住他們倆，一個是中風后腦袋始終有點鈍的老伴，一個是在死亡線上徘徊的女兒。外婆胸口有點悶，但堅持著，走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把那兩個吵鬧的親人丟到腦后，讓美好趕緊倒杯熱水過來。

美好被外婆的樣子嚇住了，連忙給外婆倒水，又跑過去找扎針，想從外婆的耳垂那里放放血——現(xiàn)在微信和百度上，講老年人中風的預防都是這樣的。外婆笑一笑，對美好說：“還沒到那一步呢，你別害怕！我就是想坐下來休息會兒?！?/p>

腦后的兩人也安靜了，外公頓一下，自己抬腳進房，還不忘把房門重重地關(guān)上。劉虹扶著餐桌，在圈手椅上癱坐下來，絮絮叨叨地哭：“我就是個廢物……如果篤信佛，其實病是不會來到的。就是來了，也會被佛治好，我是沒全心吧……單位里的同事也只來看過一次，難道我的病是傳染病嗎？我倒是真讓人嫌棄，連親姐姐也不來了……”她低下頭，嚶嚶地哭泣，又起身到衛(wèi)生間去，聽得到她嘔吐的聲音。endprint

外婆讓美好給劉虹拿進口特效藥，化療后專治嘔吐的，美好搖頭：“我媽不是化療后的那種嘔吐，可能今天情緒波動太大，胃不舒服了。我給她端杯熱水?！?/p>

美好輕輕地捶著劉虹的背，讓她慢慢平復下來。劉虹沒有吐出東西來，但因為憋氣，臉一下掙得通紅，眼眶也紅了。美好把劉虹引到臥室，讓她上床，好好地休息。

兩個鬧騰的人都歇息了，美好才提出和外婆一起去超市買做月餅的材料。在超市里還選購了芥末、美極鮮的生抽，說是秋葵煮后很難入口，混點芥末、生抽拌著吃，就比較美味。外婆便夸她聰明，還說，做飯這種事也是要聰明的腦子才做得了，有些人是真勤快，做一輩子飯菜，但怎么也不合口味，還是因為腦瓜子太笨。美好現(xiàn)在不喜歡反駁大人，她看了好多資料上說，秋葵沒那么大營養(yǎng)價值，宣傳只是一種促銷手段而已，但媽媽信，就按她說的來吧。

付款的隊伍有點長，美好又開了流量，查微信，果然看到那女孩子的最新消息。后來發(fā)的都是照片，像連續(xù)劇一樣：最終還是落到東門馬路的水泥地上了，高跟鞋甩在一邊，整個身子都趴在地上，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再后來就是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瘸了一條腿，打石膏，上繃帶，高高地懸在一個環(huán)上。女孩子的臉始終側(cè)著，被她秀麗的長發(fā)掩蓋，看不清模樣。

到底還是跳下去了。美好想，如果是我，就選擇懸崖，或者十幾層的高樓，縱身而下。

15

第三次化療之前，劉虹檢查了身體，狀況不怎么樂觀，醫(yī)生建議先補白血球，開了十天的升白針。外婆總怕這些療法的副作用太大，詢問醫(yī)生食療上有沒有升高白血球的方法。醫(yī)生說，吃的話，就選動物骨髓，還有海參，或者靈芝孢子粉什么的吧，但還是升白針的效果最明顯。外婆擔心醫(yī)生亂開針藥，現(xiàn)在醫(yī)院像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老虎，餓極似的胡亂撲人。

劉虹很聽醫(yī)生的話，那些針藥即使全部自己掏腰包，根本不在醫(yī)保范圍，她也一點不小氣。

外婆背地里嘆一聲：“你媽現(xiàn)在也糊涂了，病急亂投醫(yī)，什么都聽醫(yī)生的，什么針藥貴，就一定要用什么?！泵篮貌恢每煞?，想起有一次劉虹的閨蜜喝多了，大著嗓門指責劉虹小氣，劉虹不甘心地找外婆確認時，外婆就是用不屑一顧的口氣說她：“確實有些小氣。你除了對美好大方，別的基本上都挺小氣的……”劉虹不高興，當時還在離婚事件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狀態(tài)中，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小氣了。她對自己也不大方，本來薪水不錯，稅務局的灰色收入就不用說了，不然，一個離異女性，拉扯著一個孩子，如何還能多投資一套房？但劉虹從沒有一個奢侈品牌的皮包，也沒有一件大牌的衣服，連自己的座駕，也是十幾年都沒換過的一輛小歐寶。后來信了佛，對佛還稍微大方點，每年捐的錢不下一兩萬，這對劉虹來說已經(jīng)到達極限了。

外婆嘆氣：“最青春年華的好時候就那樣過去了，現(xiàn)在，在藥上面花錢如流水。有時候想想，這一生，過的不知是什么日子！”

外婆的眼睛時常是空蒙蒙的，那種沒有希望的將來吞噬著她，把她一點一點地抽干。她明顯在撐著，眼睛成了兩個空洞，支撐著沒有精神的皮。

大姨終于過來了。

這次是一個人來的，因為莉莉已經(jīng)辦好去日本的手續(xù)，馬上就要出國，在家里有許多事情要準備。大姨說這話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眼角瞟了美好幾眼。

外婆和劉虹倒不介意，還說辛苦大姨了，也沒多陪陪莉莉，覺得對不住大姨。大姨就拿捏著腔調(diào)，嗲聲嗲氣地笑。

美好想，大姨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吧？多少年還是把自己當少女，一臉?gòu)尚邒趁牡哪?，聲音里都透出裊娜來。

所以大姨一直是遠庖廚的，即使慢條斯理地在廚房里揮鍋動鏟，也只能炒些小青菜，煎些老豆腐。炸烤燒燴，油煙彌漫的大菜，大姨是沒法做得出來的。

才休息了一個多小時，緩過舟車勞頓的那口氣，劉虹就指揮姐姐做這個做那個了：“你得讓咱媽休息下，咱媽都七十多了，爸又完全不中用的……”

大姨點頭，知道的知道的，我來不就是干這個的嗎？呵呵，哈哈……

語氣里聽不出是不耐煩還是插科打諢的逗趣。她們小時候總在一起拌嘴，一天到晚打架。據(jù)說大姨厲害，上手就愛抽人大嘴巴子；劉虹也不是省油的燈，從小練游泳，手臂腿腳的勁道也大，兩個人好幾次都相互掛了彩，血流滿面的。后來各自出嫁，成了母親，又隔著一千多公里的距離，好不容易聚一次，還是會逮著機會唇槍舌劍地來一番，誰都不讓誰。

可是，到底是親姊妹。妹妹再刁鉆，姐姐再古怪，出了事，還是有人一起分擔。

美好想，自己只能一個人扛。

16

大姨、媽媽、外婆，她們母女三人在客廳里聊著天，慢聲細語的，不知說些什么。外公在書房里看小電視，沉浸在岳云鵬“作死”的相聲里，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這可是師傅老郭的最高評價。外公呵呵地笑，快樂地活在他的世界里。美好很羨慕外公，他并沒有腦萎縮，他知道一切發(fā)生的事，但他沒有憂愁，沒有焦慮，甚至沒有感染外婆“白發(fā)人將送黑發(fā)人”的那種惶恐和絕望。他該吃吃，該喝喝，還指責因為情緒敗壞而亂發(fā)脾氣的病中的小女兒：“病又不是我給你的，你不用覺得我欠你的！”他大搖大擺地每天快快樂樂。

外婆和大姨勸劉虹：“你不用管你爸的態(tài)度，他現(xiàn)在是活神仙，只要他身體健康便好。不然，我們還得擔心和照顧他！”

說得劉虹直掉眼淚，她只在父親面前耍不了脾氣。

美好翻開手機，瀏覽微信消息。她現(xiàn)在幾乎沒發(fā)過朋友圈，就是最好的朋友，偶爾聯(lián)系，也沒講過劉虹得絕癥的消息。

她期望有一個奇跡出現(xiàn)：劉虹的病最終好了，生活還像以前一樣繼續(xù)，只是暫停一下，什么都沒錯過！

她掩了門，關(guān)了燈。什么光亮都沒有了，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她把手機調(diào)到飛行模式，開始撥那個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號碼，按鍵聲在黑夜里嘀嘀嘀地滑過那十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摁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美好的心都提起來。然后，再定下心思，按那個接通鍵……endprint

我越是孤獨，越是沒有朋友，越是沒有支持，我就得越尊重我自己。

這是從什么時候看《簡·愛》記住的那段話？好像是十三歲吧，那會兒爸媽已經(jīng)離婚了，劉虹整天可憐兮兮的，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到底錯在哪。

為什么你就不能堅強些？為什么你就不能像簡·愛一樣？

如果一個人不以同樣的愛來回饋你，那他根本就是暗地里瞧不起你?。?/p>

可是劉虹從來不明白，她以為她傻傻地付出，就應該得到相應的愛情。丈夫從來沒珍惜過這種愛情，這種看似偉大實則卑微到塵埃里的愛情，他只是不愛劉虹了，沒辦法愛了。

美好以為愛情就是那樣的，沒有一點誘惑力，看不懂小說里的人物為什么會為情而狂。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太夸張了吧！

直到遇到胡楓。

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剛剛認識。然而那對視像電擊一般觸著了美好的靈魂，沒有緣由，她就是為他受了震撼！

她從來沒有如此軟弱過，如此被折磨過。她想要知道他一切的消息，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他，她的眼睛無力地追逐著他，她知道，她堅守多少年篤定的靈魂，被他魂牽夢縈地控制了。

她愛上了他，無能地，卑微地，沒有一點解脫力地愛上了他。

直到有一天，他隨意地走到她跟前：“嗨，你是2班的美好嗎？”她定在那里，沒有人能覺察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怒?？駶?/p>

他低著腦袋，說一句：“周六下午兩點，我們龜山見啊?！比缓螅湍菢幼叩袅恕?/p>

美好的眼淚掉出來。廳里有響動，過一會兒，劉虹過來，輕輕地敲門：“寶貝，睡了嗎？那我們也睡了?！?/p>

美好咬著嘴唇，沒有吭氣。很久，屋里安靜下來，死一般寂寞。

她翻開手機，發(fā)了一條信息給他：你好嗎？我好想你。晚安！

是的，美好找到一個自我慰藉的方法，在想胡楓想得不行的時候，就打開飛行模式打電話給他，還有，那些永遠發(fā)不出去的早安和晚安。

17

劉虹的身體在做完放療后還是挺虛弱的?，F(xiàn)在來看她的朋友和同事越來越少了，該來的人也都來過了，而且這種病，坐下來，也不知怎么安慰好。

外婆倒是越來越開明，她老人家現(xiàn)在篤信命運：該來的總該來；不該來的，它就有理由不來。

劉虹的情緒很不穩(wěn)，有時候會談到某個曾經(jīng)交好的閨蜜。這次劉虹生病，閨蜜也第一時間來拜訪過了。在醫(yī)院時和朋友一起過來的，笑笑地立在病榻前，由著那個一同過來的朋友在一旁致安慰辭，隨手放下慰問品，有桂圓、新疆的大棗，還有兩棵靈芝，另外多是時令水果。劉虹當時剛進行完手術(shù)，拿掉了子宮和所有的附件，半依在床頭，想和那個閨蜜聊點什么，竟然沒有力氣。

她們早斷了往來，決裂是因為六年前的一次借款。開始是和閨蜜到處看房，想買個大點而清靜的住處，拿捏不定之時，閨蜜突然三個月沒了音信，再有電話打過來，語氣里滿是彷徨和無措，希望劉虹能借給她十萬元錢急用。劉虹反應過來，當場委婉拒絕，說自己的首期已經(jīng)付款，沒有這個能力，還強調(diào)，若能幫，絕無可能推拒她。閨蜜掛了電話，再沒往來。后來聽人家說，閨蜜渡過難關(guān)，而且知道劉虹當時并沒有付首期，有意拒絕了她，就和人家抱怨劉虹不夠義氣。話傳到這兒，也就打住了，再沒什么延伸，友誼自此中斷。

那天，閨蜜站在劉虹的榻前，朝劉虹遞過來的眼神點點頭，也沒講任何安慰的話，就此離去。

劉虹一直想不通這件事，仔細詢問過媽媽，她在這件事上有什么做錯的地方。還有，閨蜜的老公當時開公司，為一般納稅人的問題找過她幫忙。劉虹雖然沒有實質(zhì)上的幫助，也介紹過同事給他們。這還不夠嗎？

外婆沒有言語，很久才安慰劉虹：“你想多了。有次我從你這里回武漢，正好在高鐵上碰到她，還談過你。她對我挺熱情的，還幫我一路拿行李。她應該不記得這些事了，聽說她過得挺好的。過得好的人，不會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你覺得這是不愉快的事?！?/p>

劉虹現(xiàn)在沉在自己的病情里，又因為這些年潛心修佛，老在檢討自己的罪過。

離婚的打擊已經(jīng)夠大了，還得了這種相當于被判死刑的病。朋友同事已經(jīng)遠離了她，連師兄們現(xiàn)在登門也少多了。

大姨前兩天打來電話，向外婆訴委屈：因為妹妹的病，她自己在大病醫(yī)療那里多投了保險，結(jié)果被同事舉報，不能辦理這類險種不說，還差點撤銷了她經(jīng)理的職務，做了扣除季度獎金的處分。因為大姨瞞了家族病史。

大姨說，這類家族病史就是受歧視，連保險公司都不予接納，不想理賠，因為風險太大。

外婆叮囑大姨，你不要和劉虹說，她現(xiàn)在脆弱得很，敏感得像個精神病患者，知道了又要大哭大鬧幾宿。我昨天就是犯了忌，和她聊了下病情，哎喲，那個情緒啊，天崩地裂的，簡直不能活了。

大姨那邊停頓下，可是，總得讓她正視現(xiàn)實啊?，F(xiàn)在我也想通了，命就是命，你只能受著，得積極面對吧？

外婆嘆口氣，我現(xiàn)在沒辦法勸她，也沒力氣勸她。有時候我也想不通，為什么這種命運會攤在我身上？

18

美好應聘上一份工作，是做電子商務的一家小公司，美好在里面做平臺整理。主要是看上這份工作的時間彈性，在家里也能完成，只要維持平臺的正常運作就好。

美好本來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去找工作的，因為外婆的力勸，不讓她在家里老陪著劉虹。有一天趁劉虹大解，外婆非常認真地對美好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病不老，也守著我們又病又老了。”

美好很詫異地看著外婆：“我為什么不能陪著你們又病又老呢？我小時候你們那樣寵過我，現(xiàn)在我花費一點時間算什么？”

外婆移過身子，蒙眬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光亮來：“你那才不是一點時間，你那是青春的時間，是黃金的日子。你聽我的話，走出去……”

外婆打美好出生就開始帶著美好了。兩個外孫女，差不多大小，那一年接踵而來，把外婆累得夠嗆。到底劉虹仗著自己年齡小一點，又在外地，硬是把外婆從莉莉身邊搶過來，從此外婆抱著美好長大成人。endprint

美好心里知道，她愛外婆勝過愛媽媽。外婆從來沒有斥責過她，陪著她慢慢長大，外婆也慢慢變老了。

美好想多花點時間在劉虹身上，一是因為劉虹的堅持，希望女兒在這種非常時刻不離左右；二是因為美好不想讓外婆獨自面對女兒的絕望——外婆其實才是最絕望的人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兒，看著她出生，看著她成長，看著她出嫁，看著她為人之母，然后，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還能堅持著看她離世嗎？

“你是一類大學畢業(yè)的呢，真愿意來我們公司嗎？”那個梳著波波頭的女孩子，口紅涂得極為燦爛，瞪著一雙戴了美瞳的大眼睛看美好。

“是的，我家里有病人，所以隔兩三個月，要請一周的假去陪病人。平常時間，我可以用加班來頂?shù)??！泵篮靡呀?jīng)被好幾家公司拒絕了，她畢竟是個應屆生，沒工作經(jīng)驗，如果再提條件，哪有機會？

過來一個長相挺帥氣的男人，個子高挺，眼睛有神，頭發(fā)還有點自來卷。他和那個波波頭小聲嘀咕一下，就把美好給招進來了。

后來才知道，那個挺帥氣的男人，是公司的老板。美好不禁吐吐舌頭。聽員工說，老板確實挺不錯的，中央美院畢業(yè)，本來有很好的就業(yè)機會，硬是跑到深圳來打天下。他在學校就有工作室，自己做創(chuàng)意產(chǎn)品設(shè)計，不僅順利交完學費，還帶著一些閑錢來南方求發(fā)展。去年公司主打的一款產(chǎn)品銷量相當不錯，各大電子網(wǎng)站都賣爆了。

辦公點裝飾得很藝術(shù)，看起來和別的小公司不一樣，在細節(jié)里有雕琢，是那種骨子里求發(fā)展的公司。而且，配備的電腦、桌椅，甚至筆筒、計算器、馬克杯，都讓人有強烈的占有欲，想打聽他們是從哪里淘到的，立刻也想自己買個一模一樣的。

工作環(huán)境也還不錯。深圳對創(chuàng)業(yè)者有極好的優(yōu)惠條件，公司租在一所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里。原是一家廢棄的小工業(yè)園，后來改裝設(shè)計成挺時尚的寫字樓，里面的倉庫什么的，都被改建成咖啡廳、茶餐廳，特別適合小資的文藝范兒們來工作和消遣。產(chǎn)業(yè)園里現(xiàn)在大多是打扮時尚的年輕男女白領(lǐng)，跟著他們一起上上下下地坐著觀光電梯，美好覺得生活又開始有希望起來。

外面的空氣是如此清新，花的香，鳥的語，風的聲，樹的影。

活著真好??！

想到劉虹，美好突然流下淚來。

19

胡楓不是那種很高大的帥氣男孩，話總是不多，在系里不算著名人物。好像圍棋下得還不錯，有點所向披靡的感覺，但也就是和幾個認識的同學朋友廝殺。

后來才了解到，他的這種性格，其實和美好是一樣的，可能自小父母的離異給了他重創(chuàng)，所以一般來講，在人多的時候，他都選擇偃旗息鼓，不想也不愿被人注意。

美好那天去了龜山?，F(xiàn)在很少有人往那個地方跑了，小小的山丘，門可羅雀。

胡楓先在那兒了，看到美好，有點驚詫，也有些恍惚，可能沒想到美好真會赴約。他打聲招呼，然后把一個皮質(zhì)的筆記本遞到美好手上。

美好接了，翻開，整齊的字體一頁一頁地呈現(xiàn)出來。

美好認真地看著，很久，合上本子，眼里有淚流出來。

胡楓更緊張了，他一直立在旁邊，等著美好耐心地把那本筆記翻完，期期艾艾地說：“我沒別的意思……你不用做任何事……不行的話，你把它扔掉，燒了，撕掉，怎么都行。”

美好說：“讓我留著它吧，可以嗎？”

滿滿的一本日記，故事從兩年前開始，主人公是一個女孩子，那上面工工整整地記錄著一個男孩子對她的暗戀。

胡楓是那種典型的理工男，不太會浪漫，也不大說話，總是傾聽，很認真地傾聽。美好向他訴說了一切的興高采烈、痛苦彷徨，還有曾經(jīng)的悲傷。

胡楓握著美好的手：“你冷不冷？”他捧過她的手，努力揉搓著，還朝美好冰冷的小手呵著熱氣。那是他唯一讓美好覺得浪漫的時刻。

“我怕你冷了啊，餓了啊，累了啊……”他急急地跑過來赴她的約，帶她進溫暖的飯店，點她愛吃的火鍋，熱乎乎的鮮，紅辣辣的麻。美好盯著他，俏皮地搛一口涮羊肉，一定讓他在大庭廣眾下吃她喂給他的這一口。他一扭脖子，反應迅速地拒絕了。美好生了氣，猛吃那些黃喉、蟹肉棒、基圍蝦。那時候的胃口真好，可勁地吃葷腥。但美好留在耳朵里的，是他那次匆匆講的話——那是情話吧？

美好訂了一早發(fā)往武漢的高鐵票，到達武漢后，又輾轉(zhuǎn)兩個多小時的地鐵，最后，再坐兩站公交車。她走到小區(qū)門口，跟著兩個帶著孫子推著BABY車的老人家進去，轉(zhuǎn)幾個角，找著那棟樓。她來過一次，記憶力相當不錯。她選個位置，恰好能看到那棟樓的出口，定定地站在那里。

一個小時十五分鐘后，他出來了，帶著兩口大箱子。箱子似乎太大了，在他不是很高很壯的身體下顯得有些笨拙。他還背了個雙肩包，包里大概有臺電腦，讓他的背也佝僂著。還好有兩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陪著他，他的媽媽也跟下來，一路啰里啰嗦地叨咕什么。胡楓沒說什么話，像往常一樣，他還是那個話最少的人，在一群人里，從來沒有顯山露水過。

他們一起往停車場方向去了。在一輛白色的SUV前，他們放下行李，那兩個陪同的男孩子一起上車。胡楓和他媽媽說了句什么，就揮手鉆進副駕駛位。車窗搖下來，他媽媽又說幾句什么，胡楓朝媽媽揮了揮手。車子慢慢地后倒，再斜轉(zhuǎn)，走上車道，朝小區(qū)門口開去，最后，在大馬路上消失了。

胡媽媽倒沒流淚，靜靜地走回來，還和路邊的一個鄰居打了聲招呼，然后走進自己家的門棟。

美好又坐兩站公交，轉(zhuǎn)兩個小時地鐵，終于趕上最后一趟開往深圳的高鐵。

她拉黑他，刪除他所有聯(lián)系的方式，退出他所在的群，和他所有的交集都斷了聯(lián)絡(luò)。但她還是能在曾經(jīng)給她微信朋友圈里點過贊的頭像上點出他，看到他的消息。

他不常更新他的朋友圈，幾乎有半年的時間，他沒有一點動靜。美好當時急得差點撥打他的手機號，把一切的前功都盡棄。

想他，發(fā)瘋地想他！要那些自尊做什么？想那么多做什么？媽媽是媽媽，我們有我們的愛情……endprint

然而，她忍住了。

前兩天，他終于更新了朋友圈：外派去哥倫比亞四年，當晚先飛香港，轉(zhuǎn)啊轉(zhuǎn)，據(jù)說三十多個小時才能到另一個半球。告別了，我的故鄉(xiāng)……

美好在開往深圳的高鐵上。外婆給她打電話，簡短的兩句：“見著了？……那你回來了？……你媽又在到處找你，看她快扯自己頭發(fā)了?！?/p>

美好說：“我知道，我沒敢接她的電話，高鐵的聲音太明顯了。您幫我圓一下，別讓她著急……”

座位在三人排的中間，讓她沒有一點私密的空間。美好想調(diào)一下座位板，但怎么摁按鈕也沒用，手指還被座椅邊緣蹭破了皮，沒流血，但隱隱作痛。

她的淚，江河一般傾瀉而下。

自從她刪了他，她用那種方式看了他幾乎一年的資料和動態(tài)，天天如此。想他的時候，就開飛行模式打電話給他，還有，那些發(fā)不出去的早安和晚安。

她瞞著所有人，繼續(xù)愛著他。

20

今天的月亮特別好，劉虹的心情難得如此舒暢，邀約家人一起到陽臺上賞月。

大姨仍舊兩個月過來一次，請假已經(jīng)成為家常便飯。大姨嗲聲嗲氣語帶譏諷地說：“這半輩子也沒當什么官就什么職的，好不容易帶個小團隊，有的人烏眼雞似的天天盯著我，愣把我告了，都快熬到能退休的年齡，還把我的‘領(lǐng)導職務給扯下來了。”

劉虹笑著說：“你又不在乎這些，手上的客戶反正是信任你的。保險，特別是醫(yī)保，現(xiàn)在應該越來越好做了，你有的是前途。就是到退休年齡，你不想退，客戶該找你還是找你。”劉虹自從得病后，在某些方面特別敏感，但某些方面相當遲鈍了。也不知是真遲鈍還是故意不在意，劉虹對大姨每回千里迢迢過來照顧她一個星期，從來沒覺得有虧欠，有時候還理直氣壯的，讓大姨體諒下外婆外公，那可是她們共同的親爹親娘。

外公不喜歡風花雪月，堅決不看月亮，仍舊在書房里看他的德云社相聲。

大家呆了半天，竟然無話，看月亮那么亮那么白地懸在頭上，近在咫尺一般，沒有秘密可言。

劉虹開了腔：“我總在想，可能是我修行不到家，不然也不會落下這個病。你們也不用勸我，這種病，可能在美國、西歐國家還強一點，人家的醫(yī)療技術(shù)要先進得多，我們國家，一般來說，就是判了死刑。”

大家都不接話。這話也說了快一年了，勸的人已經(jīng)精疲力盡。

劉虹又說：“我想了許久，沒想到自己會是這種命運。我算是個善良的人吧？對美好的爸爸可是初戀，愛得從一而終，結(jié)果還是被拋棄。工作上，也沒濫用職權(quán)謀過私利。你們可能要說，灰色收入總少不了。也許是吧，但我如果不拿錢，別的同事就沒辦法工作了，以為我要握他們的把柄去告狀呢，這個應該可以理解吧？可能像你們說的，我有些小氣，但我如果不小氣，這個家怎么掙下來呢？我一個人帶著美好，總得為我們娘兒倆的未來著想吧？現(xiàn)在想想幸虧小氣，不然治病的錢也沒著落?？赡茏鲥e的，就是當時沒借錢給人家去急用，”劉虹又提到那個斷掉聯(lián)系的閨蜜來，“想想，這可能是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當時其實還沒交首付，十萬怎么也拿得出來給她救急的。我想了許久，也就是這件事，可能引起了我的病，菩薩不原諒我。”

外婆搖搖頭：“菩薩怎么可能為這個怪罪你？沒有那樣的事?！?/p>

劉虹點頭：“就是想不通，才找點原因啊。我前兩天看到群里有條微信，說有個明星做事極為過分，大家都在罵他。有個人就放了狠話，難怪他會得癌癥，真是報應?！?/p>

大姨嘆氣，也搖頭：“這話真沒教養(yǎng)，對所有癌癥病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外婆小聲地說：“想想我這輩子，也有后悔的事。我當領(lǐng)導的時候，卷進過一筆貪污案。當時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原罪，但是當時躲過去了。后來追查起來，我因為調(diào)到另一個部門當領(lǐng)導，被壓下來了……我一直沒覺得這事有什么大問題。那個時候你們倆跨區(qū)要讀重點高中，也是因為給人家送了錢走了關(guān)系，才有后來你們學習上的順利，考上大學，有了好工作，然后一順下來，有了因才有的果。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惡因，我天天跪在佛前懺悔，彌補我的過失。我也想不通啊，真是這個因，就降禍于我吧，牽扯我的女兒是怎么個算法??？”

沒人作聲，大家都停在微風里。早過了中秋，已經(jīng)十一月的天氣，可幸的是，深圳的十一月是秋高氣爽的日子，雖有點潮，但一點也不冷，常綠的樹四季開著，沒有悲秋的情懷。

大姨也看著月亮：“我的悔事大概多些。小時候調(diào)皮，爭強好勝，和人爭得頭破血流。戀愛多次，每次都是我把人家給甩了。后來遇到百合的爸，所有情愛上的罪他都讓我受了，對我的冷淡，對我的輕蔑，在他成功之初，展露無疑。再后來他失敗了，我原諒了他曾經(jīng)的輕慢，也想開了，如果不想離婚，各有各的情愛，也是可以過下去的，反正他總在外地，這是人之常情。”大姨偷眼看一下美好，“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家看著像是散的，實則還是一體的，有事大家一起商量，百合還有個完整的家?？墒乾F(xiàn)在想想，我是不敢跪在佛前的，我的罪是不是無法原諒？妹妹病了后，我也常常自省自責。如果老天在懲罰，何不直接降罪于我身上？”

大家更無言，呆了半晌，美好起身，問劉虹：“還是進去吧？”

大家就魚貫而入，洗洗漱漱，各自睡去。

劉虹先躺下，美好進去把藥拿給她。劉虹拉住美好的手：“閨女，你別怕?！?/p>

美好停住，胸中怒海翻江，她太明白這句話的深意了。

“我不怕！”美好站住，身體挺得筆直，“我對得起你生下我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樣！”

責任編輯 劉鵬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