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和諧春暖紅綃

馬戈

上回說到“扳不倒”被林放輾轉(zhuǎn)運馬攻破城池，正欲認輸，卻見阮寨主興沖沖從外面回來，說有喜事要事相商，遂與林放來到寨主房間。

原來伏牛山東邊有個楊家莊，明面上和伏牛山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常接濟山寨。莊主楊員外三個兒子有兩個在外為官，官府每有風(fēng)吹草動，楊家都及時知會山寨。伏牛山也從不擾楊家。楊家和伏牛山的交情說來話長，楊員外有個兄弟，一向身子虛，四十歲上才得了個閨女，五年前被人販子拐賣，流落在煙花巷。“鐵頭犟”當時還沒上伏牛山，一個人在江湖上飄著，偶然逛窯子，碰見老鴇打小姑娘，也是多喝了幾杯，一時血涌，傾其所有把小姑娘贖了出來。姑娘當時才十二，也沒地方去，丟下不管吧，阮鐵頭擔心十有八九還得回那火坑。就問她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小姑娘先不敢說，逼得急了，才吞吞吐吐說個大概。阮鐵頭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楊家。楊家挽留重謝，他都不要，抬腿就走。到了伏牛山下，遇著劫匪，那劫匪專劫單身過客，誰知“鐵頭犟”不但身無分文，武藝還高，又憋著一肚子氣，把為首的給打死了。眾嘍羅擁戴他做了大王——剛剛打死的竟是寨主。

今日阮寨主出去，是赴楊員外的密約。前不久，員外的兄弟死了，老頭心疼侄女，把姑娘接了來。當?shù)仫L(fēng)俗，父親死了，要么守喪三年，要么當月就嫁（俗稱沖喜）。那女孩兒幾年前被“鐵頭犟”送回來，家里就張羅給她定親。只因她進過窯子，雖沒破身，畢竟名聲不好，媒人說不上三句，人家就搖頭擺手，以至拖到如今還沒“下茶”（定婚）。楊員外尋思，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七，三年無論如何等不起。他的打算，是又想找個遠的，又怕姑娘吃虧。想來想去，只有找阮兄弟。他朋友多，路子廣，雖說是山大王，卻是有德有行講義氣的，姑娘的親事托付他，員外放心。

阮寨主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林放皺起了眉頭：“寨主美意，愚兄心領(lǐng)，這個便宜還是賞給下面吧。一來人家姑娘小，今年才十七八，我可不想委屈了她。二來你嫂子去世還不到一年，我怎忍心又迎新人？趁早打住，不必再提。”

阮寨主笑道：“人家要的是一個‘遠字，可不是咱山寨的弟兄！哥哥不允，兄弟我只好再到江湖上訪去，吃苦受累還在其次，要是找的人家以后待姑娘不好，我怎么向員外交代？說實話，楊家莊這幾年待咱們真不薄，老頭兒也是自忖這口開了，咱們能接著，不叫他的臉掉到地上，他也是有頭臉要面兒的主?！?/p>

二軍師見寨主和林放都為難，僵在那里，心說貴州驢了不是？關(guān)鍵時刻還得看咱的。當下捻著老鼠胡子笑道：“依在下看來，不如林軍師辛苦一趟，去楊家打個花胡哨兒，想個法子叫那姑娘看不中，叫她回她大伯去。人不來，是寨主哥哥事沒辦好；人來了，女孩看不中，是她楊家的事。再說了，天下做媒的誰敢打一輩子包票？牙齒跟舌頭最好，天天在一處，須臾不離分，一時半問的還咬一下呢！”

阮寨主聽了，眼睛看著林放。林放想想，也沒別的轍，可自己終是不情愿。便說：“不是林放推托拿搪，林放也是山寨弟兄，只怕那楊員外不依?！?/p>

阮寨主說：“這個我在路上就想好了，哥哥要是娶了新嫂子，山寨自當成人之美，不叫楊員外和楊姑娘說出半個不字來。到時候哥哥要想回江南，老宅我來翻新，辦喜事，過日子，生娃子，一應(yīng)費用都在兄弟身上。只盼哥哥以后領(lǐng)著嫂子回門時，上山來看看弟兄們，喝杯水酒，略坐一坐，就是不忘故舊了?！?/p>

林放見他說得動情，當即說：“林放領(lǐng)命就是了?！庇謱Χ妿熣f：“兄弟受累，幫我準備準備，雖是演戲，但要演得真，別讓楊家瞧出破綻來?！?/p>

話分兩頭。楊員外的侄女喚作丹青，自幼被賣到窯子里，接受嚴格的才藝訓(xùn)練，苦是不用說的，卻也練就了幾樣絕活，其中最拿手的便是繪畫、刺繡和操琴作歌。照理得恩人搭救脫出苦海應(yīng)該慶幸，她卻終日悶悶不樂。一者想念昔日要好的姐妹，二者整天呆在這悄無聲息死氣沉沉的深宅大院，能說幾句話的只有丫環(huán)藕花，藕花做事利索，侍候茶飯穿衣還行，要說談文論藝便一竅不通了。又常思自家空有才情顏色，還不知到頭來付與誰家。又隱約聽說伯父托了幾位做媒的，全都是白費勁，不免心灰意冷，自嘆命薄。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藕花從前面慌慌張張跑來，說來了個求親的，是個有錢人。丹青問：“你怎么知道？”藕花說：“看他的穿戴唄！還有車馬，嘖嘖，一看就是好東西，是有身份的人家。”丹青面無表情地說：“狗也是這么看的?！币痪湓挵雅夯ㄒ脝】跓o言，默默退下。

丹青后悔一時失言，想給藕花賠個不是，又放不下架子。正自煩悶，聽得前頭傳喚，說老爺有請。丹青便道：“就說我身子不爽，恕難從命?！?/p>

林放在前面客廳吃茶，聽說小姐抱恙，難以相見，心中暗喜，臉上卻裝作失望的樣子，說林某競恁地沒福。楊員外再三打招呼，主動把話岔開，聊起江南和棋人棋事，中午置酒款待，那楊員外也讀過些書，酒量又好，又與阮寨主有特殊關(guān)系和交情，林放因煩惱自解心中歡喜，不免放開肚腸痛飲起來。席間縱論天下，飯后到書房用茶，見到上好的文房四寶，一時興起，揎衣擼袖，磨得墨濃，蘸得筆飽，鋪紙揮毫寫道：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wěn)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楊員外撫掌贊道：“以詞作聯(lián)，新鮮別致。老夫亦素愛六一居士詞章，惜從未親臨西湖，人生一憾也?！?/p>

那書房還有焦尾古琴一具，林放撩開琴布，輕撥幾聲，其韻沉靜悠遠而不失清美，林放一來酒多，二來勾起鄉(xiāng)情，不免移柱調(diào)音，且撫且歌。側(cè)耳聽時，唱的是：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眾人屏息聆聽時，忽聞后院傳來小姐的琵琶清歌，彈的竟是林放所奏之曲，像是有意與之合奏一般。只是多了幾分悲涼幽怨，如泣如訴——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去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林放聽了，暗自詫異。立時變了曲調(diào)，慨然作歌，其聲清越高亢，猶如金石——

浪打輕船雨打篷，遙看篷下有漁翁。蓑笠不收船不系，任西東。

即問漁翁何所有，一壺清酒一竿風(fēng)。山月與鷗常作伴，五湖中。

林放變曲，是不想與楊家女琴瑟和鳴。他可不是來求親的，是要叫楊家死心的。誰知那女孩還真有本事，林放幾度擺脫，女孩緊追不舍。你變調(diào)，她也變調(diào)。你唱個上句，她就能接個下旬。林放爭著爭著，忘了自己來的真實目的，和姑娘斗起法來。二人一個前院一個后院，互不相見，卻以歌相應(yīng)，以琴相匹，又都是極要強不肯服輸?shù)?，各展平生所學(xué)，竟然難分軒輊。一時間，除了他兩個當事人，從楊員外到廚房里洗碗掃地抹鍋臺的老媽子，無不為楊家高興。本以為白忙一場空歡喜，沒想到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楊員外當即命人再請小姐，說老爺問她，身子可好些了？若是可以勉強掙扎起來，還是見一面的好，人家林先生是大老遠從江南慕名而來上門求親的。

林放聽說員外要再請小姐出來相見，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心說壞了壞了，酒真是壞東西，一把年紀的人了，怎么還跟愣頭青似的，恁地輕浮好勝！正在自責，卻見小姐纖腰楚楚，捧心而出?？此嫒缜镌?，唇綻櫻顆，靨笑春桃，竟像是在哪見過的。那楊丹青也甚是納罕，這人怎地如此面善，難道是上輩子就做過一回夫妻？

其實員外在前院接待林放，丹青姑娘在后院了如指掌。那藕花跑前跑后，聽幾句回去稟報，報完了再回來聽，累得要死，小姐還笑她胸無點墨，把話傳錯了，弄出一堆笑話。藕花雖然口拙，丹青倒也能聽個大概。覺得這林放競非俗人，也不像財主，倒是個有才學(xué)有骨氣有見識有胸襟的讀書人。這一來好感頓生，索性自己輕移蓮步，跑去窗下潛聽。直到主客酒足飯飽欲離席時，才忙不迭躲開，可憐腿腳又酸又麻。藕花端了飯來，她也不吃，只一味低頭沖著床角傻笑。

事情到此地步，不容林放不肯。眼瞅著婚期漸近，楊府忙得不可開交，山寨也是喜氣洋洋。林放私下求寨主，怎地想個法兒把這門親事回了，阮寨主笑道：“這事要說不樂意，該是女方吧？人一不嫌您歲數(shù)大，二不嫌您拖油瓶，您倒嫌起人家來了！再說火是您撩起來的，如今火上了房，怎么救？”林放又求二軍師，二軍師眨巴老鼠眼說：“認吧，這就是命。要我說您命中還有子嗣，上天才安排這一段婚姻，您就靜等著做新郎官吧！”

要說林放絲毫不肯，也是假的。見過楊丹青，林放也心動。只是前妻新亡未久，加上二人年齡差距大，有些不安。架不住眾人慫勸，他自己也意馬心猿。到了日子，少不得再去楊家接了新人，裝模作樣一路奔南，繞個圈子回到伏牛山，拜天地，喝喜酒，送入洞房。紅綃帳底，自有一番說不盡的溫柔繾綣，不消細說。

說來也巧，淑梅當初是“進門喜”，丹青如今也是。轉(zhuǎn)過年來便生下一女，取名流芳。那一日夫妻兩個歪在炕上戲弈，丹青進車塞象眼（成圖），林放搶先馬3進5去炮，丹青不理，也走馬三進五，林放競走車2進1獻車！丹青以為丈夫故意讓她，捶他道：“不帶這樣的，不帶這樣的！”林放用手護著腦袋笑道：“這棋你贏了？我怎么沒看出來？”

丹青邊走棋邊說：“我打?qū)ⅲR五進三）你怎么辦？”

林放把6路車退回來，丹青嚷道：“這還不叫讓?。慷妓蛙嚱o我吃了！”

林放逗她說：“那你吃一個看看?！?/p>

丹青凝神細看，這才發(fā)現(xiàn)哪個車都不能吃。車六平八？馬5進3將死了；車六平四？還是馬5進3，再車2平6，車三平四，車6平7，紅車不能吃黑馬，凈丟兩子還下個啥！

丹青把手中棋子一扔，隔著棋盤就撲了過去，鉆進林放懷里扭股糖似地撒開了嬌，逼他承認這盤棋是他輸了，林放說：“好好好，我認輸，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丹青還不依，指著他鼻子說：“不許笑，你這個笑不是好笑！”林放就用手指蘸了唾沫抹在臉上，扮個哭相，正要說話，忽聽窗外叫道：“大軍師，出事啦，寨主請你帶著嫂子快從后山走，再遲只怕就來不及了！”林放這才聽得遠處隱隱似有喊殺之聲。正是：不測風(fēng)云驟然起，新荷怎禁狂風(fēng)摧？究竟山上出了何等大事，且聽下回分解。

（待續(xù)）

編輯/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