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fā)
散文詩現(xiàn)場
主持人語
在當代散文詩理論界,崔國發(fā)可謂最為刻苦和勤勉的學(xué)者,而他同時也是一位重要的散文詩作者。他不但有散文詩理論,還積極進行散文詩創(chuàng)作,通過實踐反觀自己的理論,通過理論審視自己的實踐,這是非常難得的。這里推薦這篇他的解讀王崇黨的散文詩集《出神》的導(dǎo)讀性文章,緊緊圍繞著散文詩寫作的“出神入化”之境問題而展開。他認為“散文詩的‘出神入化’,歸根結(jié)底,需要在美的觀照中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憑依靈魂的內(nèi)部視覺?!倍醭琰h的作品,正是這種審美追求的具體體現(xiàn)。通過文本分析,他最終的結(jié)論是“王崇黨的散文詩,出神出情,入智入美,思想深邃廣闊,藝術(shù)感覺敏銳,每每觸及到靈魂的縱深、文化的截面和詩性的前沿,明心見性,意味悠遠。他的書寫打破常道,勇于變局;拒絕重復(fù),尋求差異,在解構(gòu)與建構(gòu)中參差與磨礪,顯示出了作者少有的銳氣與才氣,也有力地見證了當下散文詩的豐富可能性?!边@是一篇值得大家細細品讀的文章。張曉潤也是一位散文詩作者,她的文字充分發(fā)揮了女性特有的細膩與婉約,總在自己的散文詩中靜靜地打開心靈深處的一面“鏡子”映照自身,同時也向讀者敞開這面鏡子的“更深處”。而這里推介的卻是一篇她的審美文章,是她閱讀近期出版的周慶榮新著《有溫度的人》而產(chǎn)生的審美共鳴,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于社會的冷靜審視與深度憂患,在這里《有溫度的人》成為她的另一面“鏡子”,她在“鏡子”中把自身與這個社會同時映照,同時揭示與提醒。
——靈焚
出神入化通靈魂
——評王崇黨的散文詩
崔國發(fā)
在靈焚、周慶榮主編的“我們·散文詩叢”第三輯中,我特別注意到王崇黨的《出神》。正好,這個書名驀然喚起了我對散文詩之所能臻境閾的熱切期待。散文詩寫到最后,果真能出神入化,爐火純青,技藝達到神妙高超的境界,那該有多好??!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翻到了崇黨兄的那章《出神》:“周圍的人神采奕奕時,人間便是天堂;/周圍的人黯然無神時,人間便是地獄。//我時常入寂靜深山,喝山泉,吃松針,聽鳥鳴,走薩滿的禹步,與天地萬物溝通,隨遇而安。/我無駕而行,清點大好河山的細軟。/冰河遞上來的奏折我看一頁燒一頁,暫且允許土里的種子圍著壁爐做夢,順便把擬好的春天交給清風。//我深信,出過神的人,才是活過的人?!笨梢娫娙说慕承莫氝\,泉水、松針、鳥鳴,以及大好河山的細軟、冰河在風中吹來的奏折,還有那土里的種子,春天的清風,溫暖的壁爐等,悉數(shù)在這篇短章中裒集與團聚,成為觸發(fā)與生成詩歌靜穆、慈祥與靈性的意象。詩人感物,連類不窮,這些經(jīng)由作者在“寂靜深山”中感觸、發(fā)現(xiàn)和捕捉到的生動的形象,折射著詩人主體審美的情操、性情與心境,于相對應(yīng)的體驗與情緒中深深地影響著詩者的心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劉勰語),當詩人將感情移入觀照對象時,那一種美的存在,便不再是來自“先驗的形式”(康德語)、“理念的顯現(xiàn)”(黑格爾語)或“感性的靜觀”(費爾巴哈語),而是來自觀照對象之生活與實踐的客觀存在。讓美的形象開口說話,美中生情,美中生智,美中生理,透過這些有形、有神、有聲、有色的意象,充分表達詩人“與天地萬物溝通”的那種隨遇而安、淡泊明志的一腔情懷,以及祈盼“周圍的人”神采奕奕而非黯然無神,人間都是天堂的美好愿望。而結(jié)尾句“我深信,出過神的人,才是活過的人”,可謂畫龍點睛之筆,不僅點明了散文詩的題旨,而且統(tǒng)攝著全篇的脈絡(luò),使人靈敏的“生理器官”一下子便發(fā)展為形上而非形下的“文化器官”、形內(nèi)而非形外的“靈魂器官”,它們于美感的氤氳中,真的能“出神”而入一種化境了。
散文詩的“出神入化”,歸根結(jié)柢,需要在美的觀照中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憑依靈魂的內(nèi)部視覺。對此,新柏拉圖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和重要代表者普羅提諾曾經(jīng)說過,真正的存在只有通過所謂“出神”才能被認識,出神就是靈魂從肉體回到自身,是一種“靈魂的單純化”,也只有通過這種單純化,靈魂才進入幸福的安寧境界。為此,普羅提諾這樣寫道:“我常常離開自己的肉體而醒悟回到自身,處在別的東西(外物)之外,進入內(nèi)心深處,得到一種奇妙的直觀和一種神圣的生活?!保▍㈤嘂渼P南的《九章集》英譯本,第4集,第8篇,第1節(jié),1930年倫敦版)。美的觀照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出神狀態(tài)(轉(zhuǎn)引自汝信、夏森著《西方美學(xué)史論叢》第7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而王崇黨的“出神”,我以為,他在散文詩中的美學(xué)觀照,不啻借助于感官,很大程度上還來自詩人“靈魂的視覺”,詩人也只有改善自己的靈魂,才能在“更高的世界”里進入出神狀態(tài),達到與靈魂合一的思想境界。王崇黨先生坦言,既然選擇了散文詩作為自己心影的投射,就要努力讓心靈的底版純凈一些。他在散文詩集《出神》的后記中這樣寫道:“不管如何修煉,我覺得首先要讓自己的眼睛清澈,才能看得更多更徹底。要想具有清澈的眼睛,就得去除蒙蔽,沉積混濁,讓自己具有柔軟、慈悲、靈性、靜穆、博大、智性、天真等質(zhì)地。只有這樣,我們的詩歌寫作才能走得更遠?!保ā渡⑽脑妰蓡枴罚冻錾瘛返?2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詩人所說的“讓自己的眼睛清澈”、“具有清澈的眼睛”,這不是“靈魂的視覺”又是什么?
所以,我覺得,有了“靈魂的視覺”,散文詩便有如神助,任何一個見到美的東西的詩人,都不得不承認美的真實存在,或者說存在的真實性,美便是與靈魂同類并使靈魂感到喜悅的幽靈?!盁o法逃離。我看事物的雙眼,一半是白,一半是黑”、“能夠被抹黑的,都是虛無;能夠被照亮的,都是金剛。/虛空一直鋪展著它的天涯,一切光榮和夢想都在快馬加鞭中一閃而過。/肉身和炭一樣,可以是灰燼也可以是金剛。精神才是它永恒的紋理。/白天像一道打開的傷口,一切都在盛大地潰爛著;黑夜則是一片最大的菩提葉,用它別樣的光芒照亮蒼白與荒涼。/晝上面是神靈,夜下面是蒼生。任一光亮,都是觀望我們的眼睛?!保ā缎字肌罚?,詩人“看事物的雙眼”,于虛實、隱顯、黑白之間,所看到的,是“光榮和夢想”,是“精神”的永恒,是“別樣的光芒”,是“光亮”與被照亮的“金剛”,當然也有“虛空”、黑暗與灰燼、一道潰爛的“打開的傷口”等等。在這里,詩人靈魂內(nèi)部的觀照,又何嘗不希望擺脫“和炭一樣”的肉身的束縛,把“白”帶入“黑”的世界,把光線帶入陰暗的地方,努力使一切都發(fā)出美的光輝,因為靈魂的美就在于保持它的純潔;靈魂的美就像“金剛”,如果混雜著其他雜質(zhì)的話,它就會貶值。靈魂還像詩人的眼睛一樣,不能被“抹黑”,也不能摻雜著沙子,即便是“黑夜”也是“一片最大的菩提葉”,能夠熠熠照亮“蒼白與荒涼”。詩人多么祈盼,靈魂的內(nèi)部視覺,有如白晝的“神靈”,那至上的光輝,能燭照“夜下面”的“蒼生”?。 凹茉跂钐茨静窕鹕系耐鋈?,終于放開索取的雙手,火之鑰匙層層打開肉體的禁錮,還靈魂以自由。/一炷栴檀香的裊裊煙霧中,愛在升騰,罪在消解。”(《栴檀樹下的觀想》),讀到崇黨的這章散文詩,我憶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奧古斯丁,這位著名的哲學(xué)家當年曾受到柏拉圖派即普羅提諾的啟發(fā),從肉體上升到靈魂,深入靈魂的秘室,在出神狀態(tài)中窺見“永恒的真理”(《懺悔錄》VII,10、17)。而崇黨的這段散文詩,似乎可以為奧古斯丁作一最好的藝術(shù)注腳,詩人以“火之鑰匙層層打開肉體的禁錮”,讓不斷加持的自由的靈魂,在栴檀香的蒙熏中,深入到人自己的內(nèi)心,并且隨著一脈裊裊的煙霧升騰而起,讓罪愆消解,讓人類的欲望消腫止熱,讓愛開始散發(fā)出生命本有的香氣。詩人徹底掙脫了肉體的羈絆,他所培植的這一棵栴檀樹,“喜歡用陽光洗臉,渾身張揚著綠色的芳香。/人類用霧霾為繁華揭幕。但不可否認的是,人類在自己的致幻術(shù)中,正越來越多地把自己弄丟。/樹的奇香是生命的布施,為塵世放下一架架接引的梯子?!庇谛撵`的致幻術(shù)與生命的布施中,詩人美的追求從栴檀樹上,我們看到了他使自己美化而非矮化、接引而非踐踏的一種努力,美使靈魂把它認作同類,并在歲月的年輪中喚醒靈魂通過它而看到自己的精神本性。
王崇黨的散文詩就是這樣,他在蕓蕓眾生中找到了自己靈魂的方向。面對黑白,他便是一根點燃的香燭,帶著溫暖、感恩與敬意;面對洞穴,他能打開新生的出口,讓太陽和月亮重新泄漏潛藏于內(nèi)心的光與影;面對古井,他努力把它做成一只帽子,讓天空將它戴在頭上; 面對桂樹,他想到要秘制一些桂花茶,讓路上的人在內(nèi)心的香氣用盡時正好續(xù)上;面對月亮,他看見了一座靜穆的明亮的空中教堂,讓自己寂靜的影子,在它下面羞愧地暗著;面對一道舊門檻,他把目光和疑問彎成一束光,讓“愛和恨都在外面。斑斕的生,寂靜的死”;面對眼罩,因為它的大而不能將它從酸痛的眼前摘下,于是眼罩作為一種多義性的象征符碼,又讓我們引發(fā)出了更多的聯(lián)想……他說一不二:一扇門、一粒鹽、一株高梁、一塊石頭、一池碧水、一座山谷、一片秋色,都能使詩人在靈魂深處發(fā)掘出藝術(shù)的生命與美的秘密,或者從有限的偶然的具體物象中昭示出生活本質(zhì)的無限與必然的內(nèi)容,“一象之明昧不如悟?qū)χㄉ瘛?,詩化的物、情化的理、神化的形,都在主與客、意與境、情與理、動與靜、形與神的辯證統(tǒng)一中,貫穿著生活的神髓與靈魂的韻味。他喜歡寂靜:“我想知道古鎮(zhèn)想要告訴我什么,側(cè)耳細聽,卻又闃寂無聲。此刻,我已進入得太深,成為其中輕輕顫動的簧片。/我終究不屬于古鎮(zhèn),無法解開巷子深處的死結(jié)?!保ā堕樇拧罚?、“終南山的茅蓬,是寂靜在山腰上長蘑菇”“一個沒有寂靜可以偎依的人,是一個窮人!”(《窮人》)、“一小塊的寂靜動起來,就是風?!保ā都澎o的顏色》)——與“心跳加速”一樣,“內(nèi)心平靜”依然可以使詩人找到靈魂的皈依,對此,詩人在《出神》后記中有言:“一小片樹林里感受到的和大森林里感受到的,那種讓我心跳加速,或讓我內(nèi)心變得平靜,總之讓我心緒產(chǎn)生變化的那種只可感受的東西,我覺得那就是詩?!币造o制動,寓靜于動,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寓無聲于有聲,不僅創(chuàng)造出靜謐的意境,而且使之充滿了情趣和生機。無論是古鎮(zhèn)里的“闃寂”,還是終南山中的“安謐”,抑或是山澗背陰處風的“寂靜”,無不源自詩人靈魂之中心智的“流溢”,這“寂靜”或許與詩人和諧、平靜、沖淡的理想世界互聯(lián)互通,“一個沒有寂靜可以偎依的人,是一個窮人!”是啊,心中有了寂靜,或能擁有精神的“富足”,寂靜就是詩人心中的“神”??!他崇尚自然:山水雜咀,“山為筆架,水為墨。而我,是那書寫的筆。”自然山水在王崇黨的詩中亦是那么的“出神入化”——“我的山谷,是一張微開的嘴唇,正輕輕說著我的閑淡與富足?!保ā渡焦取罚?;“山一開口說話,就口若懸河。/我聽不懂,是因為我們之間有著百丈的落差?!保ā栋僬蓾T》);“我與自然同在,想見我時,你可以在任一地方召喚我。/不管你是誰,對抗自然,就是與我為敵?!保ā段医K會分散得讓你找不見》),在詩人的筆下,風景遠不止是一個自然形態(tài)的事物,英國美學(xué)家紐拜曾經(jīng)說過:“風景具有圍繞著人的環(huán)境性質(zhì)以及符合、創(chuàng)造或影響人類心情的能力?!保ā秾τ陲L景的一種理解》,《美學(xué)譯文2》第187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如果一個風景根據(jù)個人的感受對于他是富有意味的,它對他就具有了意義?!保ㄍ?,第188頁),從“山谷”聯(lián)想到“嘴唇”,進而聽見它說出的“閑淡與富足”;從百丈漈瀑布聯(lián)想到“口若懸河”與“百丈的落差”,使人聯(lián)想到“夸夸其談”以及人與人的隔膜,象喻寫作之于自然山水,不僅形象生動,寄慨遙深,山水對于詩人來說,也具有了深刻的意義,難怪乎詩人引山水和大自然為知音,一句“不管你是誰,對抗自然,就是與我為敵。”直率地道出了詩人拜自然為益友、視對抗自然者為敵的一種心聲。
“白汲水,靈魂的顯影水。/天空是多么好的大宣紙啊,它一頁頁地覆蓋下來,無始無終。/云朵,舊時空里飄過來的柔軟撲子,飽蘸時間的墨汁輕輕撲打在生命的底片上。/沒有什么能夠真正消失。身邊的任何物件,都有可能成為某個靈魂復(fù)活的介質(zhì)。/輕輕撫摸著石碑上的字痕,潮水一樣隨之而來的呼吸與心跳突然就將我緊緊攫住。”(《散落在大地上的拓片·1》),詩人面對“石碑上的字痕”,不禁心潮澎湃,忽發(fā)思古之幽情,拓片成為其靈魂復(fù)活的特殊介質(zhì),白汲水、天空、云朵、宣紙、墨汁,這些身邊的“物件”與仰視的“意象”,皆輕輕撲打在詩人“生命的底片”上,旋作靈魂的顯影。這章散文詩共有12節(jié),像“無論貧賤富貴,都會被一張黃土紙遮蔽住去路”、“向上生長,也是向下墮落。希望和仇恨一樣,都能使深淵受孕”、“刀口縫合時,思想就有了真實的疼痛,醫(yī)生已為我做出了取舍,剩下的只能靠自己”、“與風相對的是一莖蓮荷高潔的心,它突破淤泥高高舉起來,一直舉過頭頂,不搖擺,只用綻放的光芒跳動”、“谷水清幽,生命靜靜覺照,一顆心,正鋪開遼闊的凈土”等擲地有聲的句子,比比皆是,無不關(guān)乎生命、心靈、思想、價值等層面,詩人一方面從客觀現(xiàn)實世界中獲致美的真正根源,出現(xiàn)在字里行間的是黃土紙、深淵、刀口、蓮荷、淤泥、谷水、凈土等看得見、摸得著、感覺得到的事物,另一方面,又把自己對美的認識歸結(jié)為靈魂的神秘的體驗,彰顯的是貧賤富貴、希望和仇恨、真實的思想、高潔的精神與遼闊的襟懷這些形而上的東西。并非溢美之辭,美的觀照是生活的最高境界,王崇黨在這些“散落的拓片”上覺照到的,不僅有大地的脈息,更有天空上的亮色,美從何來,當不言而喻。
總的來說,王崇黨的散文詩,出神出情,入智入美,思想深邃廣闊,藝術(shù)感覺敏銳,每每觸及到靈魂的縱深、文化的截面和詩性的前沿,明心見性,意味悠遠。他的書寫打破常道,勇于變局;拒絕重復(fù),尋求差異,在解構(gòu)與建構(gòu)中參差與磨礪,顯示出了作者少有的銳氣與才氣,也有力地見證了當下散文詩的豐富可能性。藝術(shù)探索永遠在路上,珍重??!最后,請讓我用崇黨《玄白之思》中的一節(jié)詩文,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語:
“一想起你,我就有了引力,蘋果一樣落向你的星球。
每天夜里,我們都試著進入夜的子宮,忘掉世俗的一切,在夜的羊水里凈化提純。
每天早晨,我們都雙手合十,感念再一次重生。
生命需要夜的洗禮,也需要太陽這枚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