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良宇(天津天獅學院藝術設計學院,天津 301700)
鏡頭語言是電影藝術區(qū)別于其他藝術形式的主要特征,通過鏡頭表情達意,傳遞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意圖,構建一個有機的影像世界。鏡頭語言對于一部電影來說至關重要,在直接影響觀眾對故事內容的理解之外,也會直接影響影片的藝術風格。導演岡薩雷斯的劇情片《鳥人》利用先鋒實驗性質的“一鏡到底”的方式,打造了過氣明星瑞根的中年危機,不僅將瑞根的生活真實地呈現在鏡頭當中,同時也通過鏡頭傳遞出生活給予瑞根精神上的壓迫感。電影《鳥人》由十多個長鏡頭無縫對接構成,分析該片的鏡頭語言是理解該片的重要途徑。同時,影片鏡頭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也使該片具有獨具辨識度的藝術特征。
創(chuàng)造電影藝術的目的就是藝術地再現生活、記錄生活的真實,將導演的思想透過動態(tài)的影像藝術的傳遞。在商業(yè)電影藝術的影響下,包括藝術電影在內的多數電影都習慣于碎片化的快速剪輯,用快速剪輯的形式推動情節(jié)、制造緊張情緒、創(chuàng)造酷炫的視覺空間。相比之下,長鏡頭已經逐漸和消極的表意和沉悶的敘事聯系在一起,在藝術片當中也很少會被用到?!耙荤R到底”是特殊狀體和形式的長鏡頭,更是鮮少有導演愿意去嘗試,除了會被烙印上藝術片的標簽之外,對于電影的傳播并沒有任何好處。
電影《鳥人》是關于好萊塢過氣明星瑞根的中年危機,更是關于生活的真實,“一鏡到底”并非為了炫技,而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直接、徹底地展現瑞根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屬于他的生活的真實?!而B人》的故事有著雙重的敘事語境,片中瑞根的扮演者邁克爾·基頓的個人生活,和片中瑞根的故事有著強烈的相似性,甚至可以說瑞根的故事正是源自邁克爾·基頓的個人生活,二者像一面鏡子彼此呼應,在虛幻和真實之間制造出一個模糊的表述地帶。
瑞根是個過氣的好萊塢明星,曾經憑借超級英雄角色成名的他,如今只能活躍在百老匯的戲劇舞臺上,甚至希望能夠通過這部精心編寫的舞臺劇“咸魚翻身”,重新回歸大眾的視野。電影中的瑞根和邁克爾·基頓的真實人生一樣,憑借飾演超級英雄大獲成功之后,反而開始思考商業(yè)化的成功是否影響了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否這是自己想要的成功和生活,然而在大紅大紫之時拒絕了繼續(xù)出演超級英雄,回歸“最純粹的表演藝術”,失去了超級英雄光環(huán),也就意味著淡出了大眾的關注視野,由此開始瑞根的生活和邁克爾·基頓一樣一落千丈,事業(yè)和家庭都墜入低谷。
“生活”對于瑞根來說是什么?是生活總是給你不想要的東西,想要的總是轉瞬即逝,在不經意之間偷偷溜走?!傍B人”這個超級英雄角色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成功,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瑞根感覺自己被困在了“鳥人”這個角色當中,直到多年之后人們再見到他時,依然只會記得“鳥人”,而不記得他是誰。于是,來到百老匯舞臺實踐自己真正的表演夢想的瑞根,默默無聞多年之后,遭受了事業(yè)的一落千丈和生活的顛覆與創(chuàng)傷,企圖改編卡佛的著名作品《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什么》,真正通過自己的表演去再次征服觀眾。然而,這部意義非凡、十分重要的舞臺劇卻連連遭受波折,甚至在“換角風波”之后,瑞根以為一切都回到了正軌時,前來替補救場的好萊塢當紅小生麥克·珊農卻成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毀了這部瑞根籌劃已久的舞臺劇。
一鏡到底的目的是將主人公經歷的事情都收入鏡頭當中,應用到片中的敘事語境就是全面地反映瑞根經歷的生活的殘酷。像主演邁克爾·基頓一樣,瑞根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很多時候他已經模糊了生活和戲劇之間的界限,將二者混淆在一起。緊緊追隨著瑞根的鏡頭就像實時的監(jiān)控一樣,讓他毫無隱私可言,他的一切生活細節(jié)都被記錄了下來。任憑瑞根如何掙扎,他越是與生活相抗爭,越是被生活死死地纏住,也就越發(fā)地顯示出生活的殘酷。長鏡頭讓虛幻的假象消散開來,逐漸呈現出瑞根生活最真實的樣子。
“一鏡到底”不僅對敘事有重要的功能性作用,對于敘事過程中的情緒傳達也有放大的作用。通常來說,由于長鏡頭長時間地注視某一事物或者場景,會引起觀者的不適感和厭煩感,觀眾已經習慣商業(yè)大片的凌厲而快速的剪輯,習慣性地期待鏡頭畫面的快速切換。然而,長鏡頭一度是藝術片導演的專利,藝術片導演通常會利用長鏡頭傳遞出孤獨感,孤獨的情緒會隨著鏡頭“注視”時間的拉長而被放大,在鏡頭中往往是伴隨著大量的空鏡頭。
導演岡薩雷斯在電影《鳥人》中希望透過一鏡到底的方式全景呈現瑞根的生活,鏡頭就像狗仔一樣緊緊跟隨著瑞根,讓他沒有喘息的機會,無處可逃。在影片當中,長鏡頭的最大功能是收集演員的情緒,并在時間的延長過程中逐漸將情緒放大。瑞根迫切希望通過舞臺劇《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什么》咸魚翻身,他雖然在大部分時間都身處人群當中,但是孤獨感依舊圍繞著他,并在影片的長鏡頭中被放大。就像瑞根獨處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的“鳥人”,就是他的形象化的孤獨感,他在生活遇到困難、希望與人分擔、向人訴說時,他在電影中扮演的超級英雄鳥人形象總是會出現,這個他一度十分排斥和厭倦的形象,如今卻成了他自己的超級英雄。在長鏡頭當中,略有停頓的轉向,往往會出現鳥人的形象,不存在的鳥人見證了瑞根的孤獨。
瑞根認為生活對自己不公,自己對于藝術的崇高理想和追求不能被大眾認可,自己只能通過嘩眾取寵的方式獲得大眾的關注。瑞根的憤怒是自己的藝術理想和現實世界的格格不入造成的,當他憑借“鳥人”角色獲得了金錢和名望以后,周遭的一切變化讓他感到強烈的不適感,他希望自己是通過有創(chuàng)造力、有張力的表演獲得大眾的認可,而不是借用“鳥人”空虛的外殼。因此,瑞根始終處于憤怒的情緒當中,即便他極力隱藏,依然在長鏡頭之下暴露無余。瑞根最激烈的兩次情緒爆發(fā),一次是在好萊塢當紅小生麥克揚言要毀掉瑞根的回歸之夢,瑞根在激烈的言辭和肢體沖突中釋放了自己的憤怒情緒;另一次是瑞根在多方面因素都不盡如人意的情況下,對生活感到了深深的絕望,他將舞臺劇中的虛幻世界和自己的真實世界融合在一起,在舞臺劇結尾處用槍轟掉了自己的鼻子。在這兩段情節(jié)當中,長鏡頭中的瑞根都表現出極端的狀態(tài),面對于麥克對自己的嘲笑和挑釁,瑞根感到了失敗的恐懼,這部舞臺劇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擁有的一切;同時,瑞根的失敗和失意都在長鏡頭中展露無余,他無數次地在極端的憤怒情緒中呈現一張麻木的臉,女兒的自暴自棄和對自己的反叛,舞臺劇面臨失敗的窘境,家庭和事業(yè)都沒能如他所愿,面對現實世界的殘酷,瑞根在思想意識中模糊了現實和戲劇的邊界,拿著真槍登上了舞臺,面對臺下表情麻木的觀眾,瑞根在舞臺劇的高潮處對著自己的鼻子開了一槍。從長鏡頭的長時間注視中可以看到,瑞根最后的表情如臺下的觀眾一樣麻木,只不過他的麻木表情中透露出的是對自己和世界的絕望。這些都是在影片《鳥人》的長鏡頭中呈現的,也是透過長鏡頭的“注視”功能才能讓觀眾真正感受和理解的放大的情緒體驗。
在一般電影中,尤其是擅長使用蒙太奇的商業(yè)電影中,鏡頭的切換和剪輯會起到輔助敘事的作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樣如此,鏡頭的剪輯會將人物形象性格化、特型化,引導觀眾的思想認知朝向一個固定的方向發(fā)展,具有明顯的導向性作用。
電影《鳥人》用長鏡頭賦予觀眾“上帝視角”,更為全面地感受人物形象和故事內容。在長鏡頭中,導演無法通過鏡頭的剪切將信息切碎,只能在故事的基礎設計上打造人物,人物的性格特征等信息只能完整地暴露在長鏡頭當中。于是,長時間的“跟隨”會表現出角色形象的兩面性,這樣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和全面。
從表面上來看,瑞根依舊是個引人注目的大明星,即將在百老匯上演一出備受矚目的舞臺劇。然而,瑞根只是一個過氣的好萊塢明星,幾乎被電影市場拋棄的他,只能依靠不斷提起自己的輝煌過去引起別人注意。新舞臺劇經費緊張,表演欠佳的男主角被燈砸到頭,都讓瑞根步履維艱。在他人看來,舞臺之上和舞臺之下的瑞根過著兩種不同的生活,實際上瑞根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妻子和別人偷情,家庭破碎,女兒叛逆,事業(yè)跌入低谷,他已經完全不再是一個人人仰慕的大明星、女兒仰慕的父親,他自卑、孤獨,已然與普通人無異。
瑞根的女兒是一個叛逆少女,她將自己的墮落和叛逆歸咎于瑞根事業(yè)的夭折,薩米不能理解瑞根為何當初要放棄繼續(xù)出演超級英雄鳥人,無法理解他理想高于現實的藝術觀念。因此,薩米在面對瑞根時,充分地表現出自己叛逆的一面,對瑞根冷嘲熱諷。然而,私下的薩米內心脆弱,需要被人關心,甚至在好萊塢當紅小生麥克的撩撥之下,逐漸敞開了心扉。雖然薩米表面上討厭自己的父親,但是當她看到瑞根化身鳥人從天而降時,猶如回到了小女孩的天真面容,她心中的父親依舊是那個“鳥人”、那個超級英雄。同樣,非議不斷、緋聞纏身的好萊塢當紅小生麥克,是個不折不扣的瘋狂分子,他在舞臺上表演時極盡所能、瘋狂至極,甚至要求和女演員當著觀眾的面,在舞臺上以真實的性愛替代表演。當他想要反客為主失敗,識破了瑞根的真實目的時,變得更加暴戾、瘋狂。但是,他在面對薩米的時候,反而表現出了溫柔的一面,獨處的時候也會不經意地露出寂寞和失落的神情。
電影《鳥人》的長鏡頭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決定的作用,人物在鏡頭之下都無處躲藏,不同的情緒都收入鏡頭當中,所有人物都并非表面上看來那么堅強,將每個角色的不同面相都呈現在鏡頭之中,人人都有孤寂、失落和脆弱的時候,都是生活這場戲劇里的小丑。長鏡頭令片中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不再單一,人物形象變得更加豐滿、立體。鏡頭“跟隨”的過程中,觀眾更容易去理解和感受人物形象和內心世界。到最后,片中的人物都卸下了明星光環(huán),都成為“小人物”。
鏡頭語言賦予了電影藝術獨特的個性標簽,讓動態(tài)的視覺形象具備了“說話”的可能,動態(tài)影像參與敘事的過程中具備更多維度的解讀可能。岡薩雷斯執(zhí)導的電影《鳥人》為了打造真實,還原生活的真實,刻意用一鏡到底的方式,通過十幾個長鏡頭組成全片,觀眾幾乎感受不到鏡頭的切換,情緒和認知也就沒有被打斷。影片主角瑞根和飾演者邁克爾·基頓在身份和人生上的相似性,甚至賦予了影片更深刻的現實意義。導演岡薩雷斯通過塑造瑞根——邁克爾·基頓的鏡像人物形象,辛辣地諷刺了好萊塢商業(yè)電影的“銅臭味”,所謂的名聲只不過是成功的嘩眾取寵。同時,瑞根和邁克爾·基頓一樣,為了追求所謂的藝術,而放棄去附庸好萊塢商業(yè)電影的大環(huán)境和觀眾的惡趣味,這樣的選擇也將他們的生活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同時,影片“一鏡到底”的鏡頭語言賦予了觀眾上帝視角,時時刻刻跟隨者主角們的鏡頭就像一雙眼睛,充分地表現了他們的平凡人身份,人人的生活都不盡如人意,都受到各種問題的困擾,幾近悲觀地表達了影片的生活真實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