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離鄉(xiāng)—返鄉(xiāng)”模式建構的自我認同

王 東(長春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32)

電影《布魯克林》根據(jù)當代愛爾蘭著名作家科爾姆·托賓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一上映就獲得了很高的評價，包括奧斯卡獎最佳電影提名、最佳女主角提名、最佳改編劇本等。《好萊塢報道者》評論說它是經典之作——莊嚴華美的浪漫主義戲劇，被變遷著的時間、地點和社會風物，刻上了深深的烙印。確實，《布魯克林》沒有當今暢銷電影的一系列“標簽”——令人驚嘆的特效制作、國家安全的政治命題，或者切中時弊的熱點問題，等等。連影片中的“愛情”都是普通鄰家姑娘平凡無奇的生活故事。不過，或許正是這種沒有噱頭和賣點的創(chuàng)作，反倒最有可能引發(fā)觀影者的思考與共鳴。就中國觀眾而言也一樣，小鎮(zhèn)姑娘愛麗絲的人生經歷，或許就在中國的各個小鎮(zhèn)上演著，那些遠離故鄉(xiāng)來到繁華都市打拼的姑娘身上，似乎也都有著愛麗絲的影子?！昂玫臄⑹虏灰欢ǚ堑棉Z轟烈烈，平淡有平淡的好處。生活本身富于戲劇性，只要好好講述，就充滿吸引力。 ”影片《布魯克林》正是通過一個司空見慣的移民故事再次引起了人們對“離鄉(xiāng)者”的關注。

科爾姆·托賓的小說向來以描寫愛爾蘭社會和移居他鄉(xiāng)者的生活見長，而移民者的身份認同一直是其移民小說中的關注重點。所謂身份認同，就是給予自我連續(xù)感和穩(wěn)定感，使得個體在社會生活中擁有歸屬感和安全感，所以個體如果生活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和孤立的生存空間內，缺乏與自我的比較對象，就不會對自我身份產生強烈的認知，也就是說，不會對自我的社會身份和存在感產生焦慮不安。但是如果個體在社會生活中有了比照的對象，與他者有著明顯的差異性時，尤其當個體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巨大變化時，個體就會對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價值產生強烈的感知，認同問題隨之出現(xiàn)。影片《布魯克林》用細膩真實的畫面展示了古老衰弱的愛爾蘭社會和充滿著蓬勃生機的美國社會，尤其是通過愛麗絲的一次歸鄉(xiāng)經歷，勾畫出移民身份在故鄉(xiāng)小鎮(zhèn)所攜帶的“光環(huán)”以及“光環(huán)”背后兩重身份的尷尬，即如《紐約客》所說的那種“漂泊他鄉(xiāng)，就會在故土與他鄉(xiāng)都成為異鄉(xiāng)人”。

一、離鄉(xiāng)：“局外人”身份焦慮

影片一開始，便用了8分鐘的時長來看似冗長實則十分精練地展現(xiàn)了愛爾蘭小鎮(zhèn)姑娘愛麗絲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小鎮(zhèn)生活死氣沉沉，日子平靜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點漣漪，于是愛麗絲在小鎮(zhèn)中便處處展示出她的格格不入，比如她厭煩每日例行公事的教堂晨禱，所以會在晨禱時心不在焉地打著哈欠。她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靠在小鎮(zhèn)上的一家雜貨鋪里兼職賺一些零用錢，而雜貨鋪的老板凱莉小姐尖酸刻薄、為人勢利，對愛麗絲更是百般刁難、冷嘲熱諷。同樣，在社交生活上愛麗絲也是處處碰壁，小鎮(zhèn)的青年人舞會上，她的好友南希明艷動人，吸引了眾多男子的關注。相比之下，她仿佛是一只“丑小鴨”，無人問津。所以說，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社交生活中，愛麗絲都處在一種“邊緣”的位置，可有可無，是生活中的“局外人”。但有意思的是，愛麗絲一直冷眼旁觀著小鎮(zhèn)的生活，并對小鎮(zhèn)的一切感到焦慮和絕望。在這里，青年人沒有工作的機會，整日無所事事，階級劃分明顯，所以和大家一樣，對未來的渴望和追求與現(xiàn)實生活的毫無希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愛麗絲。她無法在小鎮(zhèn)生活中找到自己生命的價值，在與小鎮(zhèn)居民的對照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認同小鎮(zhèn)居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存在形式。如曼紐爾·卡斯特所言,“認同是人們獲得其生活意義和經驗的來源,它是個人對自我身份、地位、利益和歸屬的一致性體驗”。因此，缺乏認同感的個體會對自身身份產生一種焦慮和不安，生命缺乏內在的依托，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所以，在影片中，當南希問起她“為什么不穿那條漂亮裙子參加舞會”時，愛麗絲才會回答道：“我想是因為我要離開了。”

愛麗絲渴望離開這個閉塞沉悶的小鎮(zhèn)，因此當她通過姐姐的幫助認識了在美國工作的神父，并在神父的幫助下有機會去美國紐約的布魯克林工作時，她欣然接受。雖然愛麗絲也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母親和姐姐，但對她而言，去美國工作就像是一次生命的華麗冒險，實現(xiàn)自我的生命價值遠比親情更重要。

二、在他鄉(xiāng)：個體身份的找尋

相對自我認同而言，集體認同具有更為持久、穩(wěn)固的力量。固定的朋友圈、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得心應手的工作等，都在潛移默化地塑造著每一個體。個體從這些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中體會到信任、依靠和安全感，進而有了歸屬感，心靈有了棲息之地，這也就是為什么傳統(tǒng)社會人們安土重遷的原因。但是隨著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個體為了自我發(fā)展、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越來越頻繁地遷徙，而當移民個體一旦踏入一個陌生新世界，異質文化的沖擊、語言溝通的困難、交際圈的排他性等問題便也隨之出現(xiàn)，又迫使每一個移民者不得不去重新建構自己的身份。個體身份的建構一方面來自于自身的努力，個體學習異鄉(xiāng)的文化習俗，學習新的生存技能，通過舞會等社交手段融入當?shù)氐纳钊?；另一方面則是與生活中出現(xiàn)的“他者”相比照，通過觀察“他者”的言行或是與“他者”的互動中重塑自我的身份，因而“他者”在個體身份的認同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愛麗絲在登上駛向紐約的客輪時就認識了她新人生的第一位指路者——同艙的漂亮女孩，正是這位指路者幫助她形成了對美國的第一印象。初次見面，這位女孩就向愛麗絲抱怨道：“從美國回到家鄉(xiāng)就是一個錯誤，再也不回去了。 ”這番話對于剛離開家鄉(xiāng)、懵懂青澀的愛麗絲來說可能很難接受；但這句帶有預言性的話卻也是對之后愛麗絲返鄉(xiāng)的心理暗示。在客輪上，這位指路者不僅對暈船的愛麗絲照顧有加，懲罰了欺負愛麗絲的船客，而且還告訴愛麗絲“要多和陌生人聊聊”“不要緊張”“要像美國人那樣思考”等。應該說，正是這位女子身上展現(xiàn)出來的自信無畏、獨立熱情，深深地影響了愛麗絲對自我身份的建構。

來到布魯克林后，愛麗絲寄居在一所公寓里，同住在這里的幾位姑娘活潑自信，穿著時髦，相比之下她則顯得青澀拘謹。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柜臺做銷售，不知道該如何親切自如地和她的同事、她的顧客交流，只好獨來獨往，而她的愛爾蘭口音也遭到了調侃，于是孤獨之感、思鄉(xiāng)之情揮不去地縈繞在她的心頭，家鄉(xiāng)的來信便成了她在異鄉(xiāng)生活的唯一支撐。愛麗絲初到布魯克林的這種感受可能是每一個在異鄉(xiāng)拼搏的姑娘都曾經歷過的，就像人們常說的“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一樣。離鄉(xiāng)的漂泊之感、陌生的生活環(huán)境、思想文化上的差異等，都在逼迫著愛麗絲去思考，去做出改變。而這或許就是成長，愛麗絲也正是在經歷離鄉(xiāng)和重新開始以及由此帶來的困惑、焦慮之后，才有可能變得強大起來。

神父告訴愛麗絲，“思鄉(xiāng)病和其他病一樣都會過去”，并且安排愛麗絲去夜校學習會計，這讓愛麗絲的生活充實起來，緩解了思鄉(xiāng)的痛苦。圣誕節(jié)她去教堂幫那些無家可歸的愛爾蘭老人分發(fā)食物，而當她看著這些有家不得歸的年邁衰弱的老人唱起家鄉(xiāng)的歌曲時，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蕩。這是愛麗絲生命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老一輩愛爾蘭移民的悲慘處境使她明白自己已無后路可退，她必須適應并且融入布魯克林的生活中去。于是她開始主動參加社交舞會，并在此邂逅了勤奮上進的意大利小伙子托尼。她逐漸融入了新生活，對銷售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也得到了男友一家人的喜愛，甚至因為獲得了美國的會計證書已經開始準備換工作了。但遺憾的是，愛麗絲平靜的生活被來自家鄉(xiāng)的噩耗打破了，姐姐病逝，她要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而在離開美國之前，她和托尼秘密地結了婚。

三、返鄉(xiāng)：雙重身份的困惑

愛麗絲的這一趟返鄉(xiāng)頗有“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之感?；氐郊亦l(xiāng)的她很快成為小鎮(zhèn)的公眾人物，時髦的穿著、從容優(yōu)雅的“美國式”舉止風度，都讓小鎮(zhèn)人對她刮目相看，很快她就成了被贊賞的對象。而之前對她不屑一顧的小鎮(zhèn)貴族青年吉姆也開始頻頻向她示好，并且得到了母親的默許和支持。不久，她又憑借著自己的會計知識幫姐姐生前的公司解決了大麻煩，得到公司老板的認可并邀請她留下任職。生活好像開始厚待愛麗絲，她之前夢想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了。

于是，愛麗絲在小鎮(zhèn)人的眼中，已不再是“愛爾蘭小鎮(zhèn)的鄰家姑娘”，而是“美國歸來的愛麗絲”，是接受了先進文化的、帶有異域特色的愛麗絲，甚至一下子成為數(shù)百年蜷縮于一隅的小鎮(zhèn)居民所能理解和想象到繁華的外面世界的代表。愛麗絲陶醉在這虛擬的溫情和虛幻的光環(huán)中開始迷失自己。她享受著“美國身份”帶給她的榮耀，她不再提起回美國的日子，也沒有告訴母親自己結婚的事情。因此當美國的丈夫不斷寫信過來，她開始感到焦慮不安，就像原作小說中寫道的：“她有種奇怪的感受，仿佛自己分裂成兩人，一個是在布魯克林奮斗過兩個冬季和許多艱苦時日，并在那里陷入愛河的愛麗絲；另一個是她母親的女兒，是大家都認識，或是大家都以為認識的愛麗絲?！薄奥槿缸凐P凰”的身份轉變讓愛麗絲變得無所適從，她既不拒絕小鎮(zhèn)貴族青年吉姆的追求，也沒有給遠在美國的丈夫及時回信，她被動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直到小鎮(zhèn)雜貨店老板凱莉小姐的出現(xiàn)。凱莉小姐滿懷惡意地告訴愛麗絲，她要把愛麗絲已經在美國結婚的消息告訴吉姆，而此刻的愛麗絲才恍然大悟——“我差點忘了這個小鎮(zhèn)原來是什么樣子”。原來小鎮(zhèn)不過表面“溫情脈脈”，但內質依然是閉塞狹隘的。此時此刻她終于明白了當年離鄉(xiāng)時輪船上那位漂亮女孩所說的：“從美國回到家鄉(xiāng)就是一個錯誤，再也不回去了?！痹瓉砥届o美好的故鄉(xiāng)印象只能定格在自己的想象中，“此故鄉(xiāng)已非彼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已經回不去了，所以她只能回到布魯克林繼續(xù)前行，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四、再離鄉(xiāng)：個體身份的認同

個體對自我身份的建構過程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奧德賽返鄉(xiāng)之旅，必然要經歷種種挫折磨難，沖破重重的誘惑和迷惘，才會找到最后的精神家園，而回鄉(xiāng)的這段體驗即如同一場五彩斑斕的美夢，總會有破碎的一天。體會并看清楚了這一點，愛麗絲立即訂了回美國的船票，并且向母親哭訴了一切，求得了母親的諒解。如果說回鄉(xiāng)前的愛麗絲還是個不諳世事、天真虛榮的小女孩的話，那么這趟回鄉(xiāng)之旅則使她迅速地成長起來，她開始懂得了自己身上的責任和未來要走的路，已經開始成為一個成熟的女性。換句話說，如果說之前的愛麗絲在生活中處處表現(xiàn)出謹慎怯弱乃至各種被動、受制于人的一面，那么經過布魯克林生活的磨煉和重返小鎮(zhèn)的體驗，她已經成為有獨立自我意識的女性。

所以，仿佛歷史可以重新認識一樣的，愛麗絲在回程的船上叮囑那位初次去美國的小女孩:“布魯克林就像家一樣，或許你會十分想家，想得要命，但是你除了忍受這一切別無他法。總有一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你或許都未曾注意到，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掛念一個和你過去沒有任何交集的人，你會發(fā)現(xiàn)這就是你的安生之地?！痹陔娪敖Y尾處，愛麗絲背靠著布魯克林的標志性建筑——布魯克林大橋，看著自己的丈夫飛奔而來，她或許終于明白，故鄉(xiāng)只能用來回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片明媚自由的土地，才會是她的精神的棲息地。

影片中的愛麗絲還處在人生的奮斗期，對未來和家庭還有很多期許，小說也以愛麗絲重回布魯克林戛然而止，讓我們無法得知人到中年后的愛麗絲將如何處理鄉(xiāng)愁，她的后代如何傳承愛爾蘭文化，又如何在意大利文化、愛爾蘭文化以及美國文化中取得平衡?；蛟S影片更加深刻的意義就在于此，它除了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溫情脈脈的影像世界之外，還不斷地提醒著我們在它的背后那些看不見卻體會得到的更多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