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培倫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
臺灣華視1993年播出的236集電視劇《包青天》,標志著中國古裝懸疑探案劇的誕生。該劇通過“鍘美案”“貍貓換太子”等41個故事單元,使剛正不阿、有勇有謀的包拯形象風靡臺海兩岸。中國內地在隨后十幾年間,相繼播出了《施公奇案》(1997)、《洗冤錄I》(1999)、《少年包青天I》(2000)等懸疑探案劇,奠定了懸疑探案劇在中國電視劇類型中的重要位置。但是,由于國家廣電總局于2004年4月下發(fā)《關于加強涉案劇審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要求電視臺不得在黃金檔播出帶有暴力兇殺的涉案題材電視劇,特別是2010年總局明確要求電視劇嚴禁過度展現犯罪過程和破案方法,嚴禁教唆犯罪或者傳授犯罪方法,使懸疑探案類電視劇的制作播出比重明顯下降,甚至出現了斷層的現象。自2014年起,隨著視頻網站網絡劇自制力度的加強,且最初網絡視頻內容與電視劇內容審查的不統(tǒng)一,使大量在電視媒介上無法播出的題材在網絡上出現,也致使懸疑探案劇成為網絡自制劇的重要類型。僅2014—2015年就出現了眾多有影響的懸疑探案類網絡劇,比如《暗黑者》第一季(2014)收官點擊量5億,《心理罪》(2015)收官點擊量8億,《他來了,請閉眼》(2015)收官點擊量11億等,均向人們印證了懸疑探案類電視劇強大的收視魅力。將電視和網絡兩個不同媒介平臺播出的懸疑探案劇相對比,不難發(fā)現,懸疑探案類網絡劇在逐漸擺脫原有的傳統(tǒng)模式,通過借鑒美劇,逐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出現了與以往傳統(tǒng)電視劇不同的美學新變化。本文將從敘事手法和角色設定兩個角度剖析當下的中國網絡懸疑劇的美學演變。
以往中國懸疑探案劇敘事特色主要以線性敘事為主,通過講述每個故事單元的案件從發(fā)生→勘察→推理→捉兇的整個過程,來表現主人公縝密的思維和高超的破案技巧。而美劇一直以來以強情節(jié)、快節(jié)奏、跌宕起伏的劇情著稱,在敘事方式上多采用時空轉換、跳躍等手法,通過倒敘、插敘增強故事的錯綜復雜和可看性?!栋岛谡摺贰端麃砹?,請閉眼》就大量采用了時空轉換、倒敘等美劇手法,打破了傳統(tǒng)懸疑探案劇的線性敘事模式。因此,無論在視覺語言還是敘事方式上,中國的網絡懸疑探案劇均呈現出逐步向美劇敘事靠攏的傾向。
為了順應電視劇“精英化”制作的發(fā)展趨勢,網絡劇大多采用電影鏡頭拍攝,以滿足觀眾逐漸提升的收視要求。此外,為了增強網絡劇的可看性,特別是網絡劇首集的可看性,網絡劇逐漸放棄傳統(tǒng)電視劇的線性敘事結構,在剪輯中大量使用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節(jié)奏感明顯加快,劇情帶入感增強。余秋雨在其《觀眾心理學》中提到:“一切不能足夠地引起觀眾注意力的交代,都是無效的。在戲劇的開頭部分,引起觀眾注意是第一位的,人物關系介紹是第二位的?!蓖?,在電視劇開篇如何迅速抓住觀眾的注意力是編創(chuàng)者的首要任務。網絡劇《心理罪》的首集,開篇用6分鐘的時間通過倒敘和平行蒙太奇的手法,講述了“強奸城市”一案從案發(fā)→勘察→推理→捉兇的整個案件過程,用最快的速度為觀眾介紹了男主角方木的超凡推理破案能力,牢牢鎖住了觀眾的注意力。
此外,在《心理罪》《他來了,請閉眼》《靈魂擺渡》等網絡劇中還看到了對德國表現主義影片的模仿:對比法照明、超現實主義的布景、鏡像效果、二次曝光和特技攝影使網絡劇呈現出詭異的風貌,整體的效果就是一個充滿恐懼、偏執(zhí)和非理性現象的影像世界。
希區(qū)柯克設置懸念時強調的是行兇者動機隱匿與觀眾知曉與否這兩種方式。對于觀眾知曉與否,希區(qū)柯克認為:“對觀眾保密,讓他們同劇中人一樣不知道真相,這樣的處理方式得到的往往是震驚。而后者則是讓觀眾知曉劇中人面臨的危險,誘使他們滿懷期待、焦急的心情去擔心危險的到來,企盼劇中人能夠擺脫危險和困境,這種懸念的設置對觀眾吸引力更大,更有魅力?!币虼耍趹乙商桨竸〉陌讣O計中,合理處置觀眾對于行兇者作案動機的知曉差異,是重視觀眾心理,增強劇情懸念性的關鍵因素。
簡要概括我國傳統(tǒng)電視劇的懸念設置,基本分為三種:一是觀眾可知劇中人不知,如TVB版的《包青天》(1994),旨在讓觀眾在事先已知兇手的情況下,看包拯如何剛正不阿地與惡勢力對抗;二是觀眾、劇中人都可知,如梁冠華版《神探狄仁杰I》(2004),旨在看狄仁杰如何與惡勢力巧妙周旋,避開層層危機,重在表現狄仁杰與惡勢力之間的計謀和心理較量;三是觀眾和劇中人都不知,如周杰、陸毅、鄧超版《少年包青天I》(2000),旨在看少年包拯如何帶領觀眾和劇中人一起抽絲剝繭、巧破謎案。
而近年來的網絡劇則從《犯罪心理》第一季(2005)、《福爾摩斯》(2012)等美劇中吸取經驗,采用了諸多其他的懸疑手法,如在《心理罪》中對男主角方木女友陳希的處理就采用了“麥格芬式”的懸疑手法,即對人物生死未進行事先說明,人物出場時大量的暖光、慢鏡頭等夢境化手法的運用,對增強劇情的懸疑性起到很好的作用。因此,在《心理罪》首播期間,關于“陳希是否已死”的懸念爭論從未停歇,并一度登上微博熱搜。
此外,《他來了,請閉眼》中的罪孽轉移法、《暗黑者》中的線索提示殺人等,作為新型的懸念設置方式,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中國網絡懸疑劇中,在懸念設置上呈現出多元化的方向發(fā)展。
懸疑探案劇的最終目的是抓到真兇,因此,在傳統(tǒng)的懸疑探案劇中,編劇多以刑偵者的敘事視角演繹故事,例如經典的懸疑探案劇《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杰》《大宋提刑官》(2005)等劇均為刑偵者視角的線性敘事方式,著重表現刑偵者縝密的推理斷案能力。而網絡劇由于對經典懸疑美劇《犯罪心理》《福爾摩斯》和美國電影《七宗罪》(1995)等的效仿,開始更多地使用受害者視角和行兇者視角。《靈魂擺渡》中多次出現受害者視角下的兇手作案,卻未表現兇手面貌,既加劇了受害者的恐懼感,又最大限度地引起觀眾對兇手的猜想;在《他來了,請閉眼》中頻繁出現的行兇者視角,完整地表現了兇手準備犯案、行兇、逃離現場的整個過程,讓觀眾為受害者擔驚受怕。行兇者視角往往和觀眾窺視的心理重合,當窺視與犯罪感的釋放天然地結合在一起時,給觀眾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心理沖擊和快感。
就殺人方式的展現而言,由于傳統(tǒng)電視劇對于懸疑涉案內容的嚴控,相對比較直接和簡單,基本是一招致命或不直接展現兇殺過程。而對于案發(fā)現場的處理,也傾向于處理成犯罪者偽造死者自殺的方式,如密室殺人、偽裝上吊殺人、焚燒作案現場毀尸滅跡等。
2016年播出的懸疑探案電視劇《獵人》采用的大多仍是這種傳統(tǒng)的殺人方式,全劇涉及的案件中,密室殺人案共有6起,占大半部分。網絡劇對于殺人方式乃至案發(fā)現場的處理,則更加“復雜化”,這也基本是美劇的通常手法,例如《心理罪》中的藤大系列殺人案中,幕后黑手喬教授就是根據美國系列變態(tài)殺人犯的殺人方式行兇。關于案發(fā)現場的處理,網絡劇中的行兇者不再掩飾行兇痕跡,在這些行兇者眼中,整個行兇過程更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作品,肢解、剝皮、擺弄尸體等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畫面,對于看慣了傳統(tǒng)懸疑探案劇的中國觀眾而言,無疑是既新奇又極具視覺沖擊力的。
傳統(tǒng)電視劇中的殺人動機往往比較單一,基本囿于家國情仇的大框架里。網絡劇則更加迎合小時代下的個性心理訴求,深入挖掘犯罪心理帶來的動機多樣化。網絡劇中的兇手大多由于某種犯罪心理,沉迷甚至享受各種殺人方式帶來的樂趣。如在《心理罪》中的首個“強奸城市”殺人案中,行兇者殺人的目的不是情殺、仇殺,只是借助強奸殺人來表達和宣泄他對整個城市的不滿,通過在高樓俯瞰城市行兇也是為了滿足其變態(tài)心理獲得快感;劇中第二個案件“吸血鬼”案中,行兇者殺人飲血的主要原因也是他因懷疑自己深染血液重病而造成自我心理的極度扭曲,通過行兇來維持自己的“生理健康”。梳理近年來幾部現象級的網絡懸疑探案劇也可以發(fā)現,如今的行兇原因已經與以往傳統(tǒng)電視劇有了很大的不同,更多的行兇者都是出于自身病態(tài)的多種心理原因,因此其作案手法也相應地更加殘忍和變態(tài)。
受中國傳統(tǒng)文學思想和國家廣電總局管理影響,傳統(tǒng)懸疑探案劇基本取材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典籍、古典戲曲和醫(yī)學書。因此,傳統(tǒng)懸疑探案劇在人物設置上呈現出清官主題、智者核心的文化特征。中國網絡劇在劇中人物設定、女性角色等方面由于潛移默化地受到美劇的影響,而導致中國傳統(tǒng)懸疑探案劇產生了變化。
中國傳統(tǒng)電視劇對主人公的塑造往往介于絕對的正派和反派之間,會將主人公嚴格地框定在“好與壞”的二元對立的結構里,《大宋提刑官》系列的主人公宋慈、《少年包青天》系列中的少年包拯等都是絕對的正面人物。而在網絡懸疑探案劇中,二元對立模式下主人公的絕對化身份性質界定被解構,從單一的絕對正面向人性的多樣化轉變,《心理罪》中的方木、《他來了,請閉眼》中的薄靳言、《靈魂擺渡》中的夏冬青和趙吏等人物很難用絕對的正義與邪惡去劃分。特別是在這些網劇中往往把主人公塑造成孤僻、不善交際、雙重人格的特性,除了滿足部分受眾喜歡“高冷范兒”的嗜好,更多的是增加了主人公的神秘感。
從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的前十年,懸疑探案劇的主人公大多選取中國歷史上較有威望的清官,由一個清官為核心,若干不同職能的人為助手,形成“探案小分隊”。
懸疑探案網絡劇則有很大不同,主人公逐步開始擺脫清官型的主題模式,可以是一個大學生(《心理罪》)、一個教授(《他來了,請閉眼》),甚至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便利店售貨員(《靈魂擺渡》)。主人公社會角色的變化不單單是受到美劇的影響,更多的是時代對于個性化人物塑造在真實化、差異化上的訴求。
傳統(tǒng)懸疑探案電視劇對于女性角色的塑造十分稀少甚至是空缺的,其中的女性角色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無智形象的正面女性,如《少年包青天》系列中的楚楚、小蜻蜓、小風箏、小蠻等,她們的角色功能主要是給男主人公制造淺顯的感情副線,其次是往往在男主人公探案推理到一定關卡時,起到無意點醒的助推功能;一類是與第一類恰恰相反的有智的反面女性,而且占很大比例,如《神探狄仁杰II》中的蛇靈主謀、《少年包青天I》中隱逸村之謎的主謀之一等。
相比而言,網絡懸疑探案劇女性角色則豐富得多?!栋岛谡摺分械哪聞υ?、《他來了,請閉眼》中的簡瑤、《靈魂擺渡》中的九天玄女、《如果蝸牛有愛情》中的許詡等都成為一個個斷案推理高手,女性角色已經開始擺脫無智的枷鎖,甚至開始擺脫附庸男性的角色設置,成為“探案小分隊”的核心人物。
總之,中國網絡懸疑探案劇在敘事手法和角色設定的諸多方面汲取了美劇的有益養(yǎng)分,當然,網絡懸疑探案劇在突破以往的同時,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如推理邏輯漏洞、過分夸大某種破案方式、案情發(fā)展拖沓等。中國懸疑探案劇要想長足發(fā)展,并形成自身特色的品牌,應該不止于模仿美劇、英劇,中國歷史上眾多的懸疑探案類小說都是IP取材寶庫,像以《洗冤集錄》(宋)為代表的中國古代驗尸名著都提供了可以充分發(fā)掘與利用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