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送走的女孩

王佳慧

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根本擺脫不掉。割又割不斷，接又接不起來。

有這樣一群女孩，由于“重男輕女”的觀念，在襁褓中被親生父母送走，寄人籬下長大，或輾轉(zhuǎn)回到原生家庭。

幼年時的經(jīng)歷，讓她們始終處在被動承受的位置。與原生家庭的關(guān)系，割又割不斷，接又接不起來。這些女孩，在慢慢長大。有些輟學打工，早早嫁人，有些奮力苦讀，扛著家里的重擔……

口述者：李思妍（化名） 22歲 河北

誰家的都不是

在家里，我排行老二：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最小的是弟弟。其實，準確地說，該有7個孩子，老五老六，B超查出來是女孩，被打掉了。

重男輕女，在河北農(nóng)村，不是個新鮮事兒。奶奶那一輩時，就生了5個女兒，最后才有了大伯和我爸。親媽躲在四姑家生下我，那天是農(nóng)歷三月初九。到三月十六，她自己回家了。

之所以用“親媽”這兩個字，是怕大家搞混了。其實現(xiàn)在，我不叫她，沒有任何稱呼。我媽，是我三姑。

在四姑家沒待多長時間，有人來串門，看到院子里晾衣繩上搭著小孩的尿布、衣服，舉報了，四姑被關(guān)了進去罰了錢。晚上趁人不注意，我被送到了三姑家里。據(jù)說，當時三姑一家很驚訝，被敲開了門就有個孩子得留下來養(yǎng)。三姑家有兒有女，都比我大十幾歲，不缺娃。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做小本買賣炸丸子油條。但拗不過奶奶的權(quán)威，還是把我留了下來。沒有母乳，三姑每晚都得起身喂我奶粉吃，給我換尿布。

那時，親爸親媽說得很清楚，等生了兒子，再把我接回去。所以三姑打小總給我灌輸“我們不是你親爸、親媽，你以后要被領(lǐng)回去。”一開始，三姑不讓我跟著哥哥姐姐喊娘，但小孩學嘴，也就喊慣了。他們待我很好，吃穿從沒差過。

大概這能算得上我最早的記憶了：很小很小時我就清楚，我不是這個家里的，誰家的都不是。

“這是我養(yǎng)大的，你打試試？”

四年級時，親爸親媽生的兒子都三歲了，他們打算接我回去。我反抗得特厲害，他們認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是我爸媽（姑父、三姑）鼓動唆使的。兩家因為我的事兒吵得特別兇，我夾在中間哭。小孩子不懂嗎？親疏遠近心里很清楚。

談攏的條件，是我回到原生家庭，但周六周日可以去爸媽（姑父、三姑）那邊?？蓻]過三個月，親爸、親媽就把家里院門鎖起來，不讓我回去，哭也沒用。我想了個招兒，拿本練習冊，改了名字，假說給同學送去，溜了出去。兩個村隔著三里地，我順著土道，一路小跑，跑回了爸媽（姑姑家）那里。

沒多久，親爸騎著他那輛摩托，來了就打我。我媽（三姑）攔著說，“你敢打她？這是我養(yǎng)大的，你打試試？”我哥那時20多歲了，也幫我撐腰。

親爸、親媽拗不過，我又回到了三姑家里生活，但要走了我小時候他們給三姑的奶粉錢。

她們大都早早嫁人，或掙扎在社會底層

高一讀完，我輟學了。鐵了心，不想留在家里。原因是爸爸（姑父）發(fā)現(xiàn)我早戀，很生氣，說了句“不要你了，回你家吧?！边@句話，從小到大，我聽到太多次。我知道我爸是順嘴說出來的，但累積到那個點，真的受不了。

我先去石家莊印刷廠做了半個月，后來到秦皇島一家五金商店打工，包吃包住，一個月1500元。春節(jié)回家的火車上，認識了一位在燕山大學讀書的大學生，后來去找他玩兒過幾次，看到大學里的樣子，很羨慕。他也勸我回去讀書。

關(guān)鍵的一點是，那時我才17周歲，過年在家爸媽就要張羅著給我相親了，在農(nóng)村，不讀書，女孩子結(jié)婚是件很快的事兒?？墒俏也幌耄紤]再三，我又回了家，告訴爸媽，我要重新讀書。親媽知道了，跟我說女孩子讀書有什么用？

我媽（三姑）支持我，我也努力，高考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又因為專業(yè)成績名列年級第一，被選到國內(nèi)一所著名重點大學交流一年。

高考后，親爸親媽沒問我考了多少分、考上了哪個大學，也沒給我一些學費。上大學后我再也沒有去過他們家，再見我親爸的面，連話也不講了。

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當時為什么不打掉我？生了我又不養(yǎng)我？因為“重男輕女”，從小擔驚受怕，沒有安全感。我身邊這樣的女孩不少，大都早早嫁人，或是輟學打工，掙扎在社會的底層。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大四了，覺得要多想一些了，不只是畢業(yè)后多掙錢，而是眼光格局更高些，把我哥哥嫂子的孩子都從農(nóng)村帶出來，不讓下一代人陷在傳統(tǒng)守舊的教育與親子關(guān)系中。

口述者：邢默默（化名）20歲 江西

時隔多年，我仍記得小時候，大娘帶我去診所打針，吃著零食，拿一位廖姓醫(yī)生去掉針頭的注射器當水槍掃射；到工地上找做工的大爺，他給我買冰棒，把我扛在肩膀上，騎大馬；哥哥騎著單車載我出去玩兒，不小心把我摔了，約好不哭不會告訴奶奶，但他還是被奶奶發(fā)現(xiàn)揍了一頓……

那是我童年，最快樂自由的時光。

都是4歲前的記憶，驚訝嗎？那么小，我卻記得，但也只記得這幾個片段了。之后，我被送回了城市高樓林立中的一個家，那個家有很亮的客廳，90多平方米，頭頂?shù)拇箫L扇轉(zhuǎn)個不停，從此我和親生父母、姐姐一起生活。

據(jù)說，爸媽之前在江西做百貨批發(fā)的生意，90年代一年能賺十幾萬。我之前之后媽媽還打掉兩個女孩，但不知道為什么，把我留了下來。因為懷我，他們離開了九江，斷了生意。

擔心被罰款，出生40多天，我被送到了大娘家。自打被接回家后，我會在思想上刻意逼自己去想，這是我的家，我得維護它。但親切感已經(jīng)有點喪失了，一直以來，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特別差。

我腦子里太多不好的記憶。成長的過程中總在挨打，跟我媽頂嘴，我媽說一句我就頂一句。爸媽出去工作，姐姐上學，他們會把我鎖在一個房間里。一整天，就我一個人躥上躥下的，從陽臺跑到衣柜，從衣柜跑到陽臺。

現(xiàn)在我和大娘家哥哥、嫂子、侄女的關(guān)系很好，回去那邊沒有什么不自在的。但是一回自己家就感覺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前年寒假，是我最孤獨的時候，爸爸得癌癥去世了，他是家里對我比較中立的人，他走了沒多久，我和我媽又吵架了，我氣得過年都不想回家。和同學一起，到廣東一家物料廠打工。為了省幾百塊的被子錢，我和同學擠在一張床上蓋一條被子睡。家里做生意，我不缺錢，但就是想靠自己，逃避家里。我姐來勸我，我說，回了家，我會瘋掉。

就在爸爸去世之前一個月，我的初戀男友提了分手。我為什么要提到男朋友？越是心里殘缺，在原生家庭沒有太多的情感寄托的人，越會在第一次戀愛時把很多的情感寄托在那個男孩子身上。

我的感情太沉重了。在家里待著很不快樂，想飛出去。跟那個男孩子相處，就想和他成立一個獨立的家庭。

對待親密的感情，我沒有安全感，總是患得患失。像那些順風順水不缺愛家庭里長大的女孩，她們不太會把感情完全寄托在陌生男孩身上，會把握分寸。

因為，家，才是她們安心的港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