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涼初
我想我是好人
◎葉涼初
據(jù)說,鳳凰的艷遇指數(shù)僅次于麗江,是男人女人,特別是單身狗們愛去的地方。
為了艷遇,我得認真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許大平,北京巨源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的項目經(jīng)理,今年三十八歲。像一切面目模糊的中年人一樣,我既不英俊也不丑陋,身材適中,一點點肚腩,如果我抬頭挺胸收腹,你便看不出來。
對工作繁忙的空中飛人許大平來說,這樣單獨出游的機會是少而又少的。這一次是因為到長沙參加一個業(yè)界年會,會議結(jié)束,安排自由活動,我便獨自來了鳳凰。首先聲明,我不是為著艷遇來的,至少,我得說我是為著沈從文來的。我其實沒有來鳳凰的打算,但也不打算提前回家,突然平白無故多出兩天時間來,在賓館的房間里百無聊賴地翻著新買的《讀者》,正好看到了沈從文的《長街》。從前,他是我最喜愛和崇拜的作家,我喜歡他筆下那些清麗的文字,文字里神秘的湘西?!堕L街》亦是如此,輕描淡寫長街上的女人與孩子,他們平淡而瑣碎的生活。
那種沖動是一點點涌上來的,想去看看沈從文筆下的長街,長街上現(xiàn)在的生活,我知道,那一定是在鳳凰。
古城的白天乏善可陳,已經(jīng)商業(yè)化得十分徹底,到處都是賣民族服裝的小店,還有姜糖店。店門口,有人大力做著現(xiàn)場表演,絲綢一樣閃閃發(fā)亮的糖,像麻繩一樣被扭來扭去??粗悬c不敢入口,但我還是買了四小包,才十塊錢,怎么說,也是鳳凰的特產(chǎn)嘛。
晚上住的是家庭旅館,小小房間,一應(yīng)俱全,雪白的床單漿洗得十分挺括。房東來送水,我向他打聽如何去沈從文的墓。
與喧鬧的古城區(qū)相比,沈先生的墓地荒涼得多,毫無特色的幾乎簡陋的墓碑,一塊大石頭上寫著,這是他的墓,沒有別的游人。我站一會兒,離開了。在我還是個熱血的文藝小青年時,讀過沈從文很多東西,為他小說中的鄉(xiāng)土情懷深深感染,甚至夢想過做他那樣偉大的作家。
在北京,我有房,有車,有妻子,有孩子,還有小呂,我的秘書和情人,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女孩子,青春與智慧并存,溫柔如水,言聽計從。我什么也不缺,除了幸福。
近來,我一直懷疑我接收幸福信息的天線出了問題,因為我很久沒有感到幸福了。日子一天又一天,明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昨天,毫無新意和變化,我像生活在一個無法突破的橡皮圈里,左沖右突都無濟于事,可能我的心,也成了一塊橡膠了,麻木,失去觸覺,毫無味道。
在我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時,一個重大的打擊猝不及防地劈面而來。如果我有足夠的智慧,這也說不上是打擊,因為它總有一天會來的。而由此引發(fā)的嚴重后果是,在我出門來長沙的那天早上,我的妻子霍小燕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將我的行李放在門口,更沒有可口的早餐,家里無聲無息,要不是我有先見之明地調(diào)好了鬧鐘,我估計她也不會叫我起床的。我手忙腳亂地洗漱完畢,樓上樓下轉(zhuǎn)了幾個圈,也沒有找到她。倒是出門換鞋時,在鞋柜上看到兩份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匆匆瀏覽了一下,她所說的,基本與實情相符,而提出的離婚條件卻極為苛刻,讓我懷疑她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出于對我的怨恨和報復。我在心里笑了笑,將它們原樣放在鞋柜上,就像我沒有看到過一樣。
我出門,坐上公司為我安排的車,上飛機,給小燕發(fā)了一條短信,告知她我的去向和歸期,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樣。
然后,我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鳳凰。我一廂情愿地以為鳳凰,或者沈從文,能讓我從沉悶的生活中探出頭來,透一口氣,似乎有那么一點,呵呵。至少,我看到“孟婆湯”這家酒館時,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我很久沒有那樣笑了,我的笑容成為一個習慣動作,肌肉運動,與內(nèi)在的情緒無關(guān)。我甚至想,如果一個人喝了“孟婆湯”,靈魂可以出竅,脫離身體,完全自由地來去,那該多好啊。
我在“孟婆湯”里喝了兩瓶科羅那,直接回去睡覺了。我清醒得很,知道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北京了,要回到熟悉的生活中去,那里有我王大利無法放棄的一切,沒有那些,我王大利就會像一陣云煙那樣消散無蹤,我無可選擇,我必須回去,我像一只被馴化了的獸,無法在野外生存。
我喜歡北京的冬天,陽光明媚,不像春天那樣有風沙,有些冷,但叫人精神抖擻。下了飛機,隨著人流走下電梯。我的周圍,許許多多像我一樣的中年男人,穿著長身深色大衣,里面是嚴整的領(lǐng)帶,雪白的襯衫領(lǐng)子,面沉如水,行色匆匆。我知道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我由此產(chǎn)生了一種安全感,我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回來了。
但現(xiàn)實很快像鞭子那樣抽打了我一下,讓我醒轉(zhuǎn)來。因為出口處既沒有秘書小呂,也沒有妻子霍小燕,而她們兩個人,都知道我的歸期。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總是提前一天告訴小呂,這樣,我們可以有一天的時間單獨相處。但這次我沒敢,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了她們航班的準點時間。小呂不來我是預想到的,但出門七天了,我想小燕的氣也該消了,我以為她會來接我,給彼此一個和好的機會。我和小燕青梅竹馬,從相識相戀到今天,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我想她了解我比任何一個人都多,當然了,她也會原諒我,因為我們早已是彼此的親人了。可是我失算了,看來這次小燕真的生氣了,后果很嚴重。
我沒有去公司,打的回了家。
令我吃驚的是,家里的情形跟我七天前出門時一樣,家具和地板蒙了一層薄薄的灰,那兩份離婚協(xié)議書,以原先的姿態(tài)斜斜地躺在鞋柜上,我有強烈的第六感,這七天里,小燕也沒有回過家。
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背脊上有冷汗密密地爬上來。我不是沒有聯(lián)系過她,只是她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分明把我拉進黑名單了。小燕性子直,脾氣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七天了,依著以往,她早該平靜了啊。
我從未從這個角度環(huán)視過我的家,坐在地板上,我的目光由客廳開始,一寸寸移過去,一縷陽光正好照射在廚房的窗子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整個廚房顯得亮堂堂的。整潔的餐桌上,鋪著小燕喜歡的藍白格子桌布,小小水晶瓶子里沒有花,插著五枝富貴竹。小燕是典型的北京姑娘,喜歡弄些小情調(diào),衛(wèi)生間里到處都是她的瓶瓶罐罐。最重要的活動場所是客廳,此刻,窗簾低垂著,光線有些暗,真皮沙發(fā)散發(fā)著淡淡的幽光,茶幾下面的地毯上,是兒子的軌道列車,像隨時就會隆隆開過來似的。仰頭,看到那盞巨型的水晶吊燈,可能是坐在地板上的緣故,吊燈很高,越發(fā)顯得空間闊大無邊。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我試著叫了聲小寶,沒有人應(yīng)我,四壁發(fā)生輕微的回聲,小寶,小寶,小寶。
呵,小寶,每次出差回來,他都會像小鳥一樣撲到我懷里來,他小小的,軟軟的身子,抱在懷里,有著貼心貼肉的暖。我總是想親他,他為了躲避我的胡碴刺痛他的臉,東躲西藏,咯咯咯地笑著。他喜歡我舉著他的小身子,扔在空中又穩(wěn)穩(wěn)地接住,這游戲百玩不厭。這個時候,小燕通常一手拿著鏟子,倚在廚房門邊,笑吟吟地看著我們。
小寶?沒有人應(yīng)我。有痛感襲來,我終于從地板上爬了起來,給小燕打電話。我知道,她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回來可以,但你得答應(yīng)我提出的條件,并且簽好字,我就會回來,那是我的家,我為什么不回來?”
小燕的聲音冷若冰霜。
“小燕,這事,沒有你想得那么嚴重,真的,你聽我解釋?!蔽铱嗫谄判牡貏袼?,雖然都是些廢話,但有時女人要聽的就是廢話,我了解女人,當然我也了解霍小燕。
“沒那么嚴重?都抓了現(xiàn)形了,你還想說什么?”小燕激動起來,聲音顫抖,我似乎可以看到她凌厲的目光。
“我不想說什么,但你得回來,不回來我們怎么解決問題?”我先發(fā)制人,掛了電話,我知道我理虧,所以不能在這上面糾纏下去。
果然,過了一會,霍小燕打電話過來?!澳銇斫游?,我們解決問題。我只有兩個條件,房子和孩子都歸我。否則免談?!睕]等我說話,她就咚一聲掛了電話。
這是我的家,可我對它如此陌生,是的,我待在家里的時間很有限。我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竟沒有一件東西是我親手挑選的,我每天在使用它們,它們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可是,我熟視無睹,我從未對它們產(chǎn)生過感情。感情于我,是十分奢侈的,像停止長高之后的腦垂體,再也無法分泌感情這種東西。它們,所有的一切,包括這屋子本身,與我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錢,我用我的錢買下了它們,裝飾了我的家。我的錢與我的關(guān)系可大了,我耗盡青春熱血,熬出了白發(fā),放棄一切本該屬于自己的,才得到了它,而我用它,買下了這些冷冰冰毫無感情的東西。
我沒有去接小燕,我覺得筋疲力盡,也覺得厭倦,我沒有力氣迎接這場戰(zhàn)爭,我知道我的生活,我那看似完美的生活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不知道下一步會有什么怪物撞進來,可是,我有一點點高興,也許可以說是幸災樂禍,我早就期待著這沉悶被打破,來一場疾風暴雨,我想重新尋找一些東西,它們丟失在我的生命里了,不經(jīng)意地,一點一點,那些我曾經(jīng)以為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它們的離開,在我心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蟲眼大小的洞,我已經(jīng)感到不適和恐懼,我想把它們找回來。
我用我的高檔電動牙刷刷了牙,竹碳毛巾洗了臉,洗臉時,我聽到輕微的哧啦聲,我懷疑我粗糙的老臉弄壞了我的毛巾??墒菦]有,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模糊蒼白的臉,眼神渙散,嘴角起了一個小小的水泡,又上火了么?我牽起嘴角,勉強沖自己笑了一下,露出四顆牙,八顆牙,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家里,聽著像凄厲的哭聲,我立即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拉開冰箱,滿滿的都是蛋白質(zhì),維生素,我找到一罐啤酒,趿拉著拖鞋回了房間。
家里真靜啊,靜得讓我懷疑這是我的家么?從前的日子,我回家來不過是吃飯洗澡換衣服,總是不斷重復著兩個動作,倒頭就睡或者匆匆出門,家對我,是個旅館,是個肉體的棲息地。這念頭讓我嚇一跳,難道,我對這個自己千辛萬苦筑起的巢真的沒有感情么?當我對我的朋友和同事們說起我的家在這個全北京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檔小區(qū)時,只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心?我有些吃不準。
朦朧睡去,但很快醒來,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細碎的,類似哭泣,一聲接一聲,或近或遠,我不自覺地將身子縮作一團。也許是被我這動作驚擾了,這聲音立即停止,四周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小燕?我定定神,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我。我慢慢清醒過來,不會是小燕,依我對她的了解,這次她決不會自己回家的。我打開了所有的燈,緊緊捏著手機,上上下下走了一遍,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沒有霍小燕,沒有小毛賊,什么也沒有。
我重又躺在床上時,突然明白了,是什么在哭。是家在哭,家是個生命體,它會疼,會生氣,會傷心,會哭,一定是它。
在我的老家有一個奇怪的習俗,就是每當無法確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去問那些剛剛會開口說話的孩子,一歲多的孩子,剛剛開始學說話,很多東西都無法表達,用點頭或搖頭來示意。比如,一個懷孕的女子愛指著自己的肚子問,阿姨的肚子里是弟弟還是妹妹啊。并且,他們很相信孩子的說法。無他,只為所有的成人都相信孩子的眼睛是清澈的,是什么都能看得見的,隨著他一天天長大,表達能力一天天完美,他的這種超能力就漸漸消失了,我們每一個成人,其實也是這樣過來的。
想起這些,我覺得非常害怕,因為我知道,在人生的某一種狀態(tài)下,這種類似超能力會一點點恢復,那個時候,我們也不再說話了。你懂的,那就是我們行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為什么我會聽到家的哭泣,難道我的超能力在恢復,難道,我就要死了?
如果我死了,世界將會怎么樣?如果我死了,世界不會怎么樣,但是,我的靈魂會與我的肉體分離,靈魂不會死,它長命百歲,它會依附另一個肉體,那它下一個找到的肉體又是什么樣的呢?我知道我對不起我的靈魂,我讓它失望了,這些年里,我的靈魂與我的肉體一直在苦苦爭斗,多少次,我看得見靈魂清澈如水的眼睛,看著我,苦苦哀求,我都視而不見,我行我素,我知道我的靈魂對我絕望了,它要擺脫我,離開我,就像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家,我生命中所有曾經(jīng)真切的溫暖。
我摸了一下面孔,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居然哭了,天哪,我哭了,我搞不清這眼淚來自于我的肉體還是靈魂,但是多么好,我還能哭,我以為我早就喪失了這功能。我簡直是喜極而泣,我打開燈,默默端詳著指尖上的淚水,它們有些混濁,而且很快就風干了,可確實無誤,它們是我的眼淚,來自我的身體深處,在這冬天的深夜里,它是溫暖的,柔軟的。
整整一上午,我都在處理因出差堆積的文件,忙得抬不起頭來,而昨天夜里那些關(guān)于靈魂和肉體的思索很快在這忙碌中煙消云散,這種感覺我是熟悉的,因為之前有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情形,也因此,我的靈魂,呃,如果真有靈魂的話,它才會這樣失望,這樣義無反顧。
小呂?我按電話。
很快,我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三長兩短,像個暗號。接著身著淺色套裝的呂伊伊推門進來?!霸S總?”她怯怯地叫我。
我方才想到,這一上午她都沒有進我的辦公室來,而往常,她的身子幾乎黏在這里出不去,不是來遞茶倒水就是找文件,擺出各種不同Pose,好讓青春一覽無余。
“給我咖啡。”我盡量口氣淡然,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馬上就是午飯時間了,還喝咖啡?”她遲疑了一下,說。
“咖啡?!蔽矣悬c不耐煩了。
她沒有說話出去了。不一會兒,端來了一大杯我愛喝的黑咖啡,沒有加糖,苦得嚇一跳,我抬頭,她已經(jīng)出去了。
作為一個還有一絲靈魂的男人,我不得不說,我有點怕見到呂伊伊。雖說這件事情是你情我愿的,她一早就知道我有家庭,有妻子,我也從未對她有過任何承諾,可是,我是她的上司,在職業(yè)生涯上,幾乎可以左右她的生死,而且,我還是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
我們是怎樣開始的呢?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嚴格說起來,呂伊伊并不是美女,除了身材略好之外。但她只有二十二歲,逼人的青春對于一個緊緊想拽住青春尾巴的老男人來說,是無敵的。而且,我不得不說,她是存了那心的。呂伊伊身上有著現(xiàn)代女孩子最典型的特征,愛慕虛榮,崇尚名利,急功近利,對職場和人生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是幻想,不是夢想,因為她們不肯腳踏實地去走近自己的夢想,大大咧咧,沒有什么是她們在乎的,心疼的,身體和感情都可以用來游戲。但我不覺得這些是缺點,是的,這有什么不好,至少,她給我的信號是,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或者說,她根本不要天長地久,她想從我身上得到的,和我想要從她那兒拿走的,我們都心知肚明,兩相無欠,多么干脆利落!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是乖巧的,她聰明地避開所有可能的糾葛。每次霍小燕來公司,她都對我表現(xiàn)得特別的疏遠和尊重,而且,她打扮樸素,面目平凡,連霍小燕都說過,這個女孩子平實,叫人放心,不像上次那秘書,妖里妖氣,看著叫人不舒服。我在心里笑了一笑,如果霍小燕有那傳說中的孩子的眼睛,她應(yīng)該會看到我丑陋的內(nèi)心,可惜她沒有,因為她也是成年人。她對我好,對兒子好,難道不與我掙回家的那大把大把的金錢有關(guān)?對于我來說,對于認識了霍小燕二十多年的我來說,我深深明白這一點,并且,這一度曾是我努力奮斗的力量源泉。最初的最初,所有男人的動力源泉都是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并且對于我來說,追到霍小燕可以說是一個奇跡,因而這動力格外巨大和持久。
門上又響起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是呂伊伊。
“許總,今天想吃什么?”她依舊垂著頭,為一周前的事情抱歉,我突然有些不忍心。
“小呂,那天,對不起。”我是由衷的,我以我殘存的靈魂發(fā)誓。
“沒關(guān)系。嫂子她生氣了吧,后果很嚴重?”她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她臉色如常,目光平靜無拘,看,這就是現(xiàn)在的女孩子。
“是,不過你別擔心這個?!?/p>
“我知道了。許總,今天想吃什么?”
“待會兒我要出去,午飯在外面吃,你不用定了?!蔽艺酒鹕韥硎帐巴獬鲆玫臇|西,心里很不是滋味,事實上,我想逃開,逃開這事故現(xiàn)場,逃開呂伊伊。
我把呂伊伊升了一級,調(diào)去了別的部門,就像我之前對她了解的那樣,她只淡淡對我說,謝謝許總,我會努力的。我說過,我們都是明白人,都知道自己想要在對方身上得到什么,這是一場游戲,而所有的游戲都是有規(guī)則的,游戲結(jié)束,我們都遵守了規(guī)則,我想從這一點上說,我們是好的對手。
新來的秘書也剛剛從大學出來,青澀,沉默,聽話,人很聰明,好用,是個男孩子。
我開始想念小燕和小寶,確切地說,我有一點害怕,每天回到空蕩蕩的家里,我真有一種感覺,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要我了,而我的人生,剔除了他們,還有什么呢?
那天回家不過八點,我以前是很少在這個時間就回家的,不知道為什么,小燕不在家的日子,我反而能準時回家了。家里的燈光亮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將車子停在不遠處,看了又看,對了又對,才確定這是我的家。這么說,妻子和兒子都回來了!事發(fā)已經(jīng)二十多天,小燕終于消了氣,我心中暖流回蕩,我趴在方向盤上感慨萬千,這世上的女人千千萬萬,而我許大平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妻子霍小燕,我知道她舍不下我,我也舍不下她,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今生今世,誰也擺脫不了誰。
我將車子徐徐倒入車庫,忍不住歡愉地鳴了下喇叭,我本來想抽支煙平靜一下,但還是迫不及待地上了樓。沒出息的我,因為激動,連鑰匙都插不進去,而大門,卻無聲地開了,門內(nèi)站著我的妻子霍小燕。我笑了一下,越過她的肩頭尋找兒子。
小寶沒回來,我是來和你談離婚的。小燕轉(zhuǎn)過身,冷冰冰地說。
兜頭一盆冰水澆滅了我的激動,她的聲音,閃著冷硬的金屬光澤,落在同樣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在鞋柜上放下車匙,發(fā)現(xiàn)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已經(jīng)不在了。
霍小燕從廚房端出兩杯咖啡,示意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你不肯簽字,說明你無法答應(yīng)我提出的條件,那好,今天由你來提。小寶還小,我希望他跟著我,你的工作那么忙,你不可能比我更好地照顧他。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小燕喝了一口咖啡。
“小燕,我不想離婚。我錯了,可是,我從沒有想過要毀掉這個家??丛谛毜拿嫔?,我們讓這件事情過去吧?!蔽仪笏?。
“這不可能。不管你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你的行為已經(jīng)把這個家拆散了?!毙⊙嗌n白著臉不為所動,她瘦了些,面目憔悴,但眼神堅定。女人都是這樣的,她哭,她鬧,她生氣都是可以收拾的,而當她語氣平靜如水時,多半已經(jīng)下了大決心,無法挽回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小燕,看在我們這么多年,看在這風風雨雨一路走來。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么?那時我們才十六歲…”
“住口!許大平,你沒臉提這些。趴在那個小妖精身上時,你想到過這些嗎?她年輕是吧,總不至于還沒到十六歲吧?誰沒有年輕過,是你把我變老的!”小燕突然爆發(fā)了,眼淚迅速涌出來,整張臉上淚水紛披,身音也尖利起來。
我不再說話,是的,我沒有資格對她說這些。第一次,我內(nèi)心充滿悔恨,小燕的傷心欲絕讓我看到了自己殘忍。我想過去摟住她的肩頭,她迅速大力甩開了我,獨自在那痛哭流涕,哭得整個身子都蜷了起來。
“小燕,不離婚行不行?我發(fā)誓我再也不會傷你了,我們好好過日子,把小寶帶大?!背盟槠目諜n,我拉了拉她的手,沒想到她猛抽了一把面紙,胡亂地擦干臉上的淚水,說,不,這不可能。我會控制我自己的。婚是一定要離的,如果你不肯協(xié)議,下周一我會去法院遞訴狀,但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你是有事業(yè)的人,總不想弄到太難看吧。
我沒有說話。我沒話可說,理在小燕那邊,不管我如何辯解,事實擺在那兒,我也反問我自己,如果我看到她和別人,我會不會諒解她?一股濁氣涌上來,堵在心上,我想我也很難。
時間不早了,小燕在收拾她和兒子的衣物,顯然,她今晚不想住在家里。
我送你,順便讓我看看兒子,至少今天我們還沒有離婚,還是一家人。我拿起車鑰匙。她沒有反對。
深夜的大街,城市,像披上了一層溫柔的面紗,比白天朦朧、柔軟,華燈燦爛,像一條綴滿了眼睛的長龍,一路延伸出去,沒有盡頭。
小燕沒有像平常那樣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而是徑直坐在了后面。我突然想到,在我們有了第一輛車子時,她第一次坐上我開的車子,也是一屁股坐在后面,我叫她坐到前面來,她搖搖頭說,坐前面你會分心的,再說了,坐在后面,才顯得你是我的司機啊。
我忘了那是哪一年,還年輕吧,第一輛車子是捷達。聽了她的話,我記得我信誓旦旦地對她說,我愿意一輩子做她的司機,為她開一輩子的車。可是,離一輩子還那么遠,我的這個乘客卻要下車了,她拋棄了她的司機,因為司機妄圖假公濟私,再接一個乘客。
她是從何時開始坐到前排來的呢?啊對了,有一次,我對她說,副駕駛是約定俗成的太太座,你要不肯坐,別怪別人坐上去哦。她瞪圓了雙眼對我吼,你敢!
霍小燕曾是我美麗高傲的白天鵝,追上她并不比登上珠穆朗瑪峰更容易,可是,我從什么時候把她當成了平常的小山丘,不再像從前那樣愛惜她了呢?我以為除了她,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吸引我的目光,我真的以為我會愛她一輩子,而那種如癡如醉的滿足感會一直伴隨著我,直到終老,我們的生命中都只有彼此。為什么我背棄了年少時的誓約,肆無忌憚地傷害了她呢?我從后視鏡里偷偷看她,夜色中,她的臉格外蒼白,像一座蠟像似的端坐著,一動也不動。我想開一點音樂,去岳父家的路途并不近??墒?,我沒敢,音樂,除了哀樂,都與此情此景不協(xié)調(diào)。
走吧!小燕冰冷的聲音將我從溫暖的回憶里拽了出來。
發(fā)動車子的動作太猛了一些,后座上有個什么東西掉了下來,小燕彎腰撿起來,我看到是兒子一個玩具,她順手塞進了她的挎包里,我內(nèi)心劇動,疼痛像海浪一樣一層層撲打上來。我趴在方向盤上挪不開步。
我打車走?;粜⊙喔緹o視我的痛苦,試圖推開車門。
馬上好,走吧。我無力地說。我沒有看她,我怕她看到我眼睛里的淚,如果我們真的要分開了,我還想保持最后一絲尊嚴,霍小燕是個性格爽利的女人,她不喜歡婆婆媽媽的男人,我相信雖然她已做了多年的家庭主婦,但她仍然可以走出家庭,生活得很好。她是個優(yōu)秀的女人,她放棄事業(yè)只為照顧兒子,更為了成全我,我其實明白這一點,但在以往的生活中,我總是裝作不知道,并且以自己對這個家庭經(jīng)濟上的絕對付出而沾沾自喜,時不時流露出驕傲自大的情緒,而小燕,她總是輕輕一笑,她包容我,就像小王子對他的玫瑰花!
前面的路突然模糊一片,原來我的眼淚擋住了我的視線,許大平,你他媽的太沒出息了,不就是離婚么?至于這么傷心么?我只不過是犯了所有男人都可能犯的錯誤,身邊的這個女人居然如此不依不饒,離就離吧,這年頭,只要有錢,誰離了誰不能活啊。
我的心腸漸漸硬了起來,車子也開得順溜了些。
你走錯了。霍小燕冷冰冰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我承認我很少有時間去岳父家,可這條路我還是認得的。我沒有理睬她。
許大平你走錯了!她拔高了五個分貝。我悶頭往前開,不理她。
停車,你停車。霍小燕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我哐一腳剎車,路虎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我轉(zhuǎn)過臉,看著霍小燕的眼睛:我哪里走錯了?這條路我走過千百遍,我怎么可能走錯?
你就是錯了。她瞪著眼,毫不避讓地看著我。
我哪里錯了?我成天像狗一樣工作,掙錢,供著你們娘倆,因為我說過,霍小燕,我要你跟著我許大平過上好日子,我要你永不后悔做我的妻子。我做到了,我給你大房子住,我讓你不用出去工作,我讓你每年都能出去度假,我讓你能買上金銀珠寶,霍小燕,你說我哪里錯了?你這樣不依不饒地要離開我,還要帶走我的兒子。我他媽的不就是跟個小秘書睡了一覺么,你損失什么了?你哪里少了一塊肉?你至于么?我聽到自己惡狠狠的聲音在車廂里回蕩不已。
許大平你無恥,你混蛋!霍小燕哐地拉開車門,沖入了茫茫夜色。
冷風呼叫著撲進來,把車廂里的暖氣一掃而空。我發(fā)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打開車門,看著小燕一路疾走的背影心痛地呼喚。
小燕,霍小燕,你回來!
她頭也沒回,大風揚起她的衣角,她如同一個孤膽英雄般走在夜色濃重的大街上。
我突然很想死,真的,當一個人精疲力竭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指望老天爺把自己帶走,從這繁雜的亂麻一樣的生活中帶離??墒?,夜已深了,在這郊外的馬路上,小燕一個人太危險了,我拚命地追上去,她在轉(zhuǎn)彎處漸漸放慢了腳步,我以為她是在等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奔跑過去,一束強光瞬間刺痛了我的眼睛,接著是尖厲刺耳的剎車聲,小燕的驚呼聲,我感覺到身體被強硬無比的力量彈了一下,然后笨重地落在地面,又像輕煙似的升起,身體里呼嘯的血液向一個地方奔涌而去,它們流到地上,讓暗淡的馬路閃爍著絲綢一樣的光澤。好奇怪,我也看到了我自己,深色的長身大衣,幾乎將我蜷縮的身體全部覆蓋起來,只有一雙腳遠遠地伸著,孤伶伶的,好像和身體全無關(guān)聯(lián)。然后,我看到小燕,她圓睜著眼睛,瘋了一般沖過來,扳起我的身子,大聲哭叫,大平,大平,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大風吹起她的長發(fā),在她臉上攪得凌亂不堪。我輕輕笑了一下,對她說,小燕,我沒事,別怕,我真的沒事,咱們走吧。
可是,小燕好像沒有聽到我說話,她繼續(xù)在那兒呼天喊地的,我想拉她起來,可是我的手無法抓住她的手,不知道是我的手透明了,還是她的身體,我們像在兩個空間里一樣無法觸摸彼此,啊不,她可以觸摸躺在地上那個呻吟不止的我,她反復搖晃我的身體,將我的腦袋抱在她的懷里,眼淚噗噗地落在我的臉上,我抹了一下臉,可是,我的手指上沒有眼淚,我確信沒有,那溫涼的液體,前不久我還見到過。而現(xiàn)在,我的指尖干燥蒼白。
我的心里一個激靈,渾身的毛發(fā)都豎了起來,天哪,這是怎么了?出現(xiàn)了兩個許大平,一個躺在地上,身受重傷,一個浮在空中渾身自在得沒有分量,到底哪個才是真的我?這時,我聽到由遠及近的救護車聲音,接著是110,他們把我抬上車,小燕已經(jīng)披頭散發(fā),像個瘋子一般,她揪住醫(yī)生的手臂,不停地說,救救他,請救救他!
他們都走了,馬路重歸寂靜,我一個人飄飄忽忽地,不知道去哪里好。我沒有開車,可是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走過了好幾個街區(qū),并且,我發(fā)現(xiàn),載著許大平的救護車就在我前方不遠處,我是俯視著它的,天哪,難道我一直在半空中?這下我徹底清醒了,原來我會飛!我是飛著過來的!我知道我是誰了,此刻的我就是前段時間一直飛在無花板上的我,是的,是我的靈魂,我的執(zhí)意要脫離肉體的靈魂,真的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自由。我情不自禁地將我的身體抖了抖,真的,一點分量也沒有。我想起不久前看到過的一個報道,是人在死的前后,身體的重量是有區(qū)別的,這區(qū)別就是靈魂的重量,每個靈魂約重21克,21克多輕啊,可以忽略不計,難怪我會飛呢!我得意地做了個天女散花的動作,可惜我的手上沒有花,要不然,這深夜的街道就會下一場花瓣雨,哈哈!
可是慢著,為什么我的靈魂會脫離了我的肉體呢?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知道我的靈魂早有去意,它唾棄我肉體的骯臟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意識到自己可以飛翔之后,我放棄跟隨救護車,我想四處走走。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多,也許哪一天,我的肉體又緊緊抓住了我的靈魂,那我就動彈不得了。
我飛啊飛,世界是沉悶黑暗的。也不知道飛了多久,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一道白光,隱隱地,一個光明燦爛的景象出現(xiàn)在面前,到處是鮮花,清柔的風,陽光明媚,也許不是陽光,但十分亮堂,沒有陽光的熾熱。這是一個清揚的、透明的世界,也十分安靜,遙遙地浮在半空中。我還看到了一種家鄉(xiāng)很常見的桑樹,但奇怪的是它們都開滿了黃色的花,由根及頂,層層累累。
我呆呆看著這美好的世界,沒有馬路,沒有車子,甚至沒有房子,就像一個漫無邊際的大花園,正要一步跨過去,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溫柔地喚我,孩子,過來!
是一個白發(fā)蒼蒼但容顏嬌嫩的女子,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因為看不出她到底多大年紀。她守著一張桌子,手執(zhí)一把銀色小壺,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茫然望著她。她笑意漸深,問我,行至此處,你竟不知我是誰?我忙說請教請教。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說,我給你三次機會。我猜她是天山童姥,這也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可是我不敢說出來,我知道她非凡人,但守著這樣一個地方的,會是哪路神仙呢?我的腦子風車似的轉(zhuǎn)著,把看過的武俠電影、小說、科幻、穿越,所有可能種種都過了一遍,仍然沒有頭緒,不,是我不敢說,我隱隱感到她法力無邊,奪我生死如捏死一只螞蟻那樣容易,我豈敢造次?
我用采自俗世的藥物,合成似酒非酒的湯,分為甘苦辛酸辣五味。你要哪一種?她看我一會,指指手上的銀壺,從桌子底下摸出一排粗糙土碗來。
啊,電光石火間,我明白她是誰了!我想起前不久去鳳凰看到的那家酒店,還在那兒喝了酒,那時的我還迫切希望杯中物就是她要給我的忘憂水,讓我一飲可解千愁。
對,我就是。她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我的靈魂竟飄到了奈何橋邊,難怪遠遠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確信,我是死了。只要我喝了面前的任何一碗湯,我與我的今生就作了最后的了結(jié),人生在世,多苦多難,所有煩惱、所有愛恨情仇都會化作輕煙一縷。
我不知道別人站在這里作何感想,我則下意識地看了看我的來處,其實,來處并沒有路,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我只是望向與那光明世界相反的方向,那兒云山霧海,不知歸程。我想起了小燕,剛剛她還在為馬路上的許大平痛哭失聲呢,還有小寶,他還那么小,不知道對死亡有沒有概念。他會問媽媽,爸爸呢?爸爸去了另一個世界。那是哪兒?為啥不帶著我和媽媽?
眼淚一點點滲出來,我哭了,沒想到靈魂也會哭。
孩子,你累了,你可以在這橋邊歇一會兒,睡上一覺。孟婆安慰我。
葉涼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事業(yè)余寫作十年,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有多篇短篇小說發(fā)表在《雨花》《青春》《作品》等雜志,是多家中文網(wǎng)站的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