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的人性思索

蘇學芬

(包頭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著名導演雷德利·斯科特之女喬丹·斯科特的《裂縫》(Cracks，2009)改編自南非女作家謝拉·科勒的同名小說，原著有可以媲美威廉·戈爾丁《蠅王》(LordofFlies)的詭異和絕望氛圍，也是一部帶有良心詰問意味的，具有人道主義情懷的作品。電影也同樣繼承了原著對人性惡的揭示并做了部分調(diào)整，可以說，對于人性的思索，對人性惡造成的諸多問題的執(zhí)著言說是電影《裂縫》的最深刻內(nèi)涵。

一、《裂縫》中的人性之惡

在《裂縫》中，人性是“審丑”的對象，在電影人性的天空上，陰霾是要多于陽光的。喬丹·斯科特正是要以人性中的種種丑惡來反襯出她所標舉的價值立場以及審美追求。

首先是嫉妒。嫉妒心理本身應該被歸類為一種普遍存在于社會的消極情緒，但一旦嫉妒表現(xiàn)出巨大的破壞性，引發(fā)惡性事件時，其就有必要上升到人性的高度進行考量。電影片名本身就隱含了嫉妒之意。在西方宗教文化中，嫉妒便是人類的“七宗罪”之一，并且每一種罪都各自有一個魔王與之對應。代表了嫉妒的魔王利維坦(Leviathan)，其字面意義便有“裂縫”之意。利維坦殘暴好殺，是反抗神，宣告世界毀滅的象征，因此被用以和人類內(nèi)心因欲望得不到滿足而產(chǎn)生的嫉妒心聯(lián)系起來。在電影中，G小姐嫉妒著從西班牙來的貴族小姐費雅瑪，因為她有著其他人不具備的高雅尊貴氣質(zhì)以及見多識廣的經(jīng)歷，可以說，費雅瑪是G小姐夢寐以求要成為的人。這種嫉妒甚至使得并非出身豪門的G小姐私自扣留了費雅瑪?shù)拿餍牌约帮灨?，甚至偷看費雅瑪?shù)男偶Ａ硗?，跳水隊中的黛·拉斐爾德等女生也產(chǎn)生了對費雅瑪?shù)募刀剩刀仕拿烂?，貴族身份以及遠勝于她們的跳水技巧，更重要的是，她們嫉妒費雅瑪?shù)玫紾小姐的青睞，這一點在一直被認為是團隊頭領(lǐng)的黛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而更為陰暗的是，G小姐深諳女生們的這種心理，有意經(jīng)常當眾表示對費雅瑪?shù)钠珢酆涂洫?，挑撥女生們孤立和傷害費雅瑪。

其次是虛榮。虛榮心態(tài)來自于價值觀念出現(xiàn)的偏差。G小姐的人性中有虛榮的一面。電影中有一段G小姐去小鎮(zhèn)上購買食物的敘事。盡管小鎮(zhèn)是她熟悉的地方，但G小姐依然十分慌張，需要反復默念自己要買的面包的名字，并且當有男子注意到她時，她慌亂得把錢都掉在了地上。G小姐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女子學校里，幾乎沒有出去過，她也不敢離開學校去和外面的人接觸。G通過閱讀來編造自己的神奇經(jīng)歷。在G對學生撒的謊言中，她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擁有豐富冒險經(jīng)歷的女性，她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一個自由、奔放，勇于打破常規(guī)的女性形象。這些都使得她魅力四射，收獲了學生乃至學生家長的崇拜，也使得G小姐只能將自己禁閉在女校這個她唯一能獨領(lǐng)風騷的王國中。然而費雅瑪?shù)牡絹硎沟肎小姐的偽裝出現(xiàn)了“裂縫”，也使得G小姐和她的跳水隊這一“完美”體系出現(xiàn)了“裂縫”。在電影的最后，被迫離開學校的G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也已經(jīng)失去了曾經(jīng)驕傲高貴的神態(tài)。這一切都表明了，G需要的是一群不包括費雅瑪在內(nèi)的、著迷她的女學生，只有這樣她內(nèi)心的虛榮欲望才能得到滿足。

最后則是在性和暴力上的獸性。獸性是人性的反面。恩格斯曾經(jīng)指出：“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jīng)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或少，在于獸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異。”當人受到自然性的制約與限制要多于社會文化的制約與限制時，其獸性就會壓倒人性。這一點在性欲和暴力的釋放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裂縫》中，G小姐對于費雅瑪?shù)拿詰俚搅藥捉儜B(tài)的地步，于是她在費雅瑪?shù)热说淖右雇頃笠哉疹櫤茸淼馁M雅瑪為名帶走了費雅瑪，并對費雅瑪實行了猥褻，這一切都被尾隨在后的黛看在眼里。甚至在費雅瑪臨死之前，G小姐還親吻了費雅瑪，這是G小姐在性上的放縱。而黛在目睹了這一切后卻在內(nèi)心拒絕相信自己一直崇拜的G小姐是壞人，因此當G小姐再次挑撥黛和費雅瑪之間的關(guān)系時，憤怒得近乎瘋狂的黛帶著女同學手持木棒對身患哮喘的費雅瑪開展了圍追堵截，并將倒地的費雅瑪打到窒息。甚至在追打費雅瑪時，女同學嘴里還發(fā)出了土著圍攻部落時的喊聲。這是黛等人獸性爆發(fā)的體現(xiàn)。在對未成年人因為心智的不成熟而對他人進行殘忍暴力的展現(xiàn)上，《裂縫》與奧地利導演邁克爾·哈內(nèi)克的《白絲帶》(TheWhiteRibbon，2009)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后者在敘事上更偏重于懸疑的揭露，前者則赤裸裸地將這種暴力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

斯科特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一個女性小團體中的人性的丑陋與扭曲，借以提醒觀眾要警惕這一切，以挖掘自身的人性善與這些人性惡相對抗。

二、人性與教育環(huán)境

如前所述，《裂縫》主要是強調(diào)人性惡的，作為被迫害一方的費雅瑪從人物塑造上來說是一個顯得較具象征性的存在，電影中也同樣通過她來表現(xiàn)出人性善的一面，如出身豪門卻親切友善、平易近人，將香水送給一直與她作對的黛，將G小姐送給她的點心與其他同學分享等，在和同學們的相處中，她們也彼此傳遞著生活的勇氣。但由于費雅瑪在電影中所承擔的是體現(xiàn)當美好消逝，被破壞時，其他人才會由此驚醒，繼而前行這一任務，因此她的特質(zhì)更主要地體現(xiàn)在無辜和高貴上，人性善的一面并不突出，相對于一直玩弄人心的G小姐和徘徊在善惡之間的黛而言，費雅瑪?shù)纳贫疾蛔阋耘c她們的惡對抗。

但在費雅瑪這一角色身上，《裂縫》引發(fā)了另一個問題，即人性與教育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在電影中，費雅瑪和其他女同學基本處于被遺棄的狀態(tài)，首先失去了家庭教育。費雅瑪因為愛上了一個地位低下，且是共產(chǎn)主義者的青年而遭到了家庭的驅(qū)逐，并且在被女同學趕走后希望父親來接自己也遭到了拒絕。而在進入學校后，學校的教育又是缺乏人情的、虛偽的。如個人物品被嚴格控制只準擺五樣在柜子上，又如學生們寫的信全部要被老師檢查，表面上是糾正語法、拼寫錯誤，實際上是更好地控制學生，費雅瑪也正是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收起了準備給戀人的信。在黛去到校長面前舉報了G小姐的丑惡行徑后，校長卻表示學校為了保住名譽不可能還費雅瑪一個公道。盡管在表面上，這所女校管理嚴格，女生宿舍有女仆照顧女生起居，女生們每天唱圣歌等，但實際上，學校教育是無法保證她們的人性得到全面而和諧的發(fā)展的。這樣的環(huán)境就需要一條“裂縫”，讓女生們能夠離開這個壓抑、變態(tài)的地方，去其他地方健全自己的人格，遠離獸類的殘忍與蒙昧。

三、人性突圍

人性在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的同時，又是處于變化發(fā)展狀態(tài)中的，正如德國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思貝爾斯曾經(jīng)指出的：“人類并不是一個已經(jīng)不在發(fā)展的固定的族類，不像動物一樣是不可改變的，人類有著無限發(fā)展的可能性?！彪S著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人本身所進行的生產(chǎn)實踐，絕大多數(shù)的人會不斷地對自我進行超越。這也是電影《裂縫》中以黛為代表的人物能夠?qū)崿F(xiàn)人性突圍的理論基礎(chǔ)。

在《裂縫》原著中，女孩兒們成為人到中年的婦人，因為學校的拆遷而再次被校長召集。在聚會上她們回憶了往事，而唯一因不明原因缺席的人只有費雅瑪。在眾人的回憶中，讀者可以知道，其實在座的婦人們都清楚，處于“失蹤”狀態(tài)的費雅瑪不會再回來了，她已經(jīng)被女孩兒們以某種方式虐待致死了，而重要人物G小姐則沒有被明寫，但是讀者可以感受到她依然在旁邊注視這一切。一言以蔽之，對費雅瑪進行迫害的女性們在人性上基本是一成不變的，她們沒有對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感到懺悔。電影在改編時則選擇了將故事引向一個更為光明、更富希望的結(jié)局。費雅瑪被確定因哮喘發(fā)作而死，跳水隊的女孩兒們?nèi)诵晕淬€會因為害死了費雅瑪而內(nèi)疚地哭泣。G小姐則被逐出了學校。而黛則成為電影中人性轉(zhuǎn)換的代表人物，也成為另一個“裂縫”隱喻。黛最終逃離了學校，去尋找一個更大的世界，并留下紙條讓女孩兒們都要做真誠的人。在原著中，陰暗的女子學校數(shù)十年來依然運行，而G小姐也一直在學校工作。而電影則安排黛打開了一條裂縫，沖向外面的世界，也回歸到更為健全的人性中。

弗洛姆曾經(jīng)提出，人在生物學的意義上而言是最為弱小的，相對于其他動物，人在生理上有著種種生存局限，但正因為人類要面臨種種生存困境，以及自己生理上的“未完成”的缺陷狀態(tài)，人才得以不斷地在精神境界進行自我提升。在《裂縫》中，黛等女學生都是女子寄宿學校的學生，正如在夜間游泳時G小姐對費雅瑪脫口而出的“她們都還沒有開始成長”，她們在生理乃至社會經(jīng)驗上都是極為弱小的。知識的欠缺，封閉式的不科學的教育，甚至還有父母的遺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女孩兒們視G小姐為女神，對G小姐的話深信不疑，為了能得到G小姐的青睞而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與之類似的還有如同樣是正值青春期的男童們置身于缺乏成人管教的荒島上，很快就暴露出了人性之中暴力、邪惡的一面。黛等女孩兒們因為費雅瑪?shù)牡絹砀淖兞怂齻冊瓉砗虶小姐的關(guān)系而對費雅瑪迸發(fā)出了強烈的仇恨。但在電影中，費雅瑪?shù)牡絹硭ぐl(fā)出的也并不僅僅是她們的敵視，費雅瑪給女孩兒們講故事，將香水送給黛，并和舍友們一起開子夜晚會，黛還為費雅瑪精心地化妝，黛感受到了費雅瑪豐盈的道德和高于自己的境界。這都是黛后來進行自我反思、自我完善的動力。黛在看透了G小姐的真面目后，不僅揭穿G小姐的謊言，帶著女孩兒們一起將象征跳水隊榮譽的紅腰帶扔在G小姐面前，最終，黛離開了學校。G小姐手提行李入住小鎮(zhèn)，猶豫要不要將玩具小象擺上床頭柜(G依然保留著遵守女校桌面?zhèn)€人物品不超過五個禁令的習慣)的畫面是與女孩兒們讀留言條的聲畫相互切換的，信中提及“我將去看鱷魚和大象，看到了會再寫信給你們”，在“愛你們的黛”被念出之前，觀眾會以為留書的人是G小姐，而實際上人性灰敗的G小姐將只能擁有小象玩具，而實現(xiàn)了人性突圍的黛則有機會去見識真正的，代表了美好事物的大象。

應該說，從表面上看，電影《裂縫》對原著的這一改編是對原著悲劇性的削弱，給了觀眾一個更好接受的結(jié)局，但從人性思考的角度而言，電影的改編卻是合理的，值得肯定的。黛等女孩兒還處于成長狀態(tài)，她們不應該都成為下一個因為女子學校而扭曲的G小姐。人性是復雜而可塑，可以自我發(fā)展的，這也是人類的進化本質(zhì)以及生命價值之所在。

黑格爾曾經(jīng)在《歷史哲學》中指出，人生而為人便必須升華自我的人性，并以批判的目光來否定世界，最終尋找到做人的意義。喬丹·斯科特的《裂縫》便以一種批判的目光來審視人性、思考人性，通過G小姐、費雅瑪和黛等女性之間的故事展現(xiàn)了人性的邪惡與脆弱，并由此促使人們思索人性與教育，以及人性在重塑下的最終突圍問題，以黛的最終逃離給觀眾提供了人性由惡轉(zhuǎn)善的價值支撐。電影在講述人性失陷者悲哀人生的同時，已經(jīng)指明了理想人性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