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俐
(瀘州職業(yè)技術學院,四川 瀘州 646000)
年屆80歲的肯·洛奇憑借《我是布萊克》再次贏得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金棕櫚大獎,這個結果一經公布就引發(fā)了熱議,因為一些媒體認為肯·洛奇再次將關注點放置在社會現實上,書寫工人階級的處境和遭遇,無非是在進行自我重復。誠然,肯·洛奇的影片向來不突出技法的運用,他所依靠的是扎實的劇本、豐滿的人物和真實的情感力量,并始終堅守自己的陣營,以細致的目光觀察社會,聚焦于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與現實處境。然而,與其說肯·洛奇是在重復自我,不如說是在堅守社會責任心,他的獲獎不僅意味著一種藝術上的認可,同時也是對人道主義關懷的贊揚。
盡管高齡的肯·洛奇身體狀況已不理想,飽受疾病困擾,并曾在拍完《吉米的舞廳》后宣布退休,但他無法對自己所目睹的社會現實保持沉默,毅然決定重新返回工作之中。為底層發(fā)聲是他個人的堅守,更是一種對社會性冷漠的抵抗,他拍攝《我是布萊克》的初衷就是為了說明“貧窮”并不一定等同于過錯,其背后不公正的社會制度或許是造成問題的根源。這部電影為我們展現了看似發(fā)達的社會制度中隱藏的問題,導演并沒有站在特定的立場為特定的階級發(fā)聲,因此將其簡單地歸類為“左翼”顯然有失偏頗。實際上這部影片已經超出了界限分明的立場的限定,而具有普遍的人道主義關懷,探究社會制度層面的缺失只是影片的一個側面,它對人的尊嚴的關注更具有一種深沉的力量。
主人公布萊克是個普通的木匠,一生靠自己的雙手勞動賺錢,上了年紀后因身體原因失去了勞動能力,可他在申請失業(yè)補助之時卻被看似科學合理的福利制度折磨得不堪忍受,社會機器對個體的磨損被層層揭示出來,最終造成了悲劇性的結局。在影片的開頭,布萊克正在接受政府委派的“專業(yè)醫(yī)療人士”的調查,結果被認定為尚未失去勞動能力,無法領取補助。布萊克作為一個鰥夫,無兒無女,又無其他生活來源,沒有補助就意味著無法繼續(xù)維持生活,因此他必須尋求其他方法。最終,布萊克只能一邊申訴,一邊申請“失業(yè)補助”,其荒謬之處在于,無法承擔任何工作的他還要四處投簡歷以證明自己在努力找工作,因為這是獲得補助的唯一方法。
僵化的制度將原本簡單的問題變得無比復雜,一切都必須按照規(guī)章流程進行,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關懷與體諒卻被抹去了。專業(yè)醫(yī)療人員在調查布萊克時反復強調讓他直接回答問題,并拒絕布萊克對自己身體狀況的全部說明,“回答問題”這一行為本身已經超出了“問題”內所包含的實際內容,它最終得出的結論自然也是荒謬的。布萊克只能在病中與制度纏斗,縱使表面上看來他是在與作為個體的工作人員打交道,但實際上他面對的是一個無名的群體,冰冷的制度機器取代了人性的溫情。這套福利制度對布萊克來說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之于主人公K,永遠找不到進入的途徑,卻又無法歸罪于任何人。現代社會中的人被異化的主題在卡夫卡小說中得到了充分彰顯,具體到《我是布萊克》這部影片中則體現為被數字化的個體。政府委派的評估人員用數字表明布萊克的身體狀況,數字化系統(tǒng)要求布萊克必須在網絡上填寫申請表格,冰冷的數字輕松地完成了對個人的種種評價,同時也僭越了人的判斷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每一名辦事人員都可以將責任推卸到數字、系統(tǒng)和制度上,并將自己排除在外,他們認為自己不過是龐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全部的目的不過在于維持機器的運轉,至于機器本身是否合理則完全不在掌控范圍之內。
布萊克想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卻只能不斷地繞圈子,并在這個過程中不斷丟掉個人尊嚴。制度的完善是為了保證給公民提供更多公平和便利,所謂公平不能以一部分人的標準來衡量,縱使這部分人占據社會的多數,但這不意味著少數人就理應被排斥在外。布萊克所面對的這套社會福利制度顯然沒有考慮到像他一樣的個體的需求,種種規(guī)定非但沒有提供便利,反而造成了層層阻礙,正如布萊克的鄰居“China”所說,很多人在申請過程中干脆就放棄了,被忽視的群體如果不爭取自己的權利,那么權利只會越來越少,最終被完全忽視。個體的生存困境在現代社會的不合理制度中被凸顯,電影捕捉到此種境況下的個人遭遇,呈現出現代社會中的某種荒謬性所在。
布萊克在辦事處遇到了同樣面臨困境的凱蒂,這位單親媽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即制度的僵硬與不近人情,她因不熟悉道路而遲到了幾分鐘就被取消了登記資格,而第二天孩子就要開學,只剩下12英鎊的她算是已經走投無路了。工作人員則完全不考慮凱蒂的處境,即使在布萊克仗義挺身為她說話之后,依舊堅持認為制度內的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職,只有布萊克在無理取鬧,而且這件事情與他無關。現代社會中的人被孤立為原子化的個體,彼此之間鮮有交集,這意味個人可以理直氣壯地擁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嗎?或者說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道德關懷已經完全可以被棄之不顧了?制度在無形之中維護著這種自私與冷漠,無疑也將在倫理層面上催生更為根本性的社會問題。
布萊克與凱蒂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失去了家庭的庇護,布萊克喪妻無子,凱蒂作為單親媽媽要獨自撫養(yǎng)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因此通過社會福利制度尋求幫助實乃無奈之舉,當國家這個龐大而冰冷的機器不能為個體提供庇護之時,它同時也剝奪了人的尊嚴甚至是生存的可能。布萊克和凱蒂之間的互相幫助是跳脫出制度之外的一種溫情延續(xù),他們彼此的關懷無涉任何利益,而僅僅出于人性的光亮一面,建立在一種基本的愛與同情之上。
影片最令人動容之處或許就在于布萊克和凱蒂之間的無償互助了,布萊克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她買食物、修房間、陪孩子,可即便如此,凱蒂的生活依舊維持不下去。凱蒂在食物救濟站偷吃罐頭的一幕令人動容,極度的饑餓讓她放下體面躲在角落里用手掏著罐頭吃,隨后又哭著道歉,那一刻她喪失自己的尊嚴,可她走到這一步卻并不是因為自身的懶惰,反而是已經努力嘗試過各種可能后的無奈之舉。作為一個母親,她嘗試給予孩子足夠的關愛,白天努力地找工作,半夜還在打掃浴室想讓他們能早點洗澡,然而最后她依舊只能選擇賣身賺錢,只因為這是唯一能有錢給孩子們買新鮮水果的方法。
布萊克的鄰居是個黑人青年,他的昵稱“China”顯現出一種歐洲發(fā)達國家對亞非拉第三世界的某種想象性劃分,其背后是世界整體政治經濟格局的確立。影片也的確延續(xù)了此種邏輯,黑人“China”通過一位在廣州鞋廠工作的朋友倒賣球鞋,同一個工廠生產的鞋子經歷了層層利益鏈條之后身價倍增,但“China”跳過了所有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獲取出廠產品以獲取利益。這種行為在布萊克看來是十足無恥的,但這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卻反而在社會上有了存活的機會,反倒是遵守規(guī)則的布萊克承受了不幸。而且布萊克還是在自己鄰居的幫助之下才成功在網上填寫了表格,這一組人物對照顯示出十足的復雜性,其中有本地人和外來人之間的身份差異,也有年輕人和年老者之間的年齡差異,他們的不同命運結局似乎昭示了世界格局正在進行的某種變動。
這些底層人物之間的關懷令人動容,雖然他們都面臨著最艱難的境況,但他們對彼此之間的情感卻并不吝嗇。這些人物的結局令人唏噓,凱蒂最終沒有機會繼續(xù)學業(yè),為了養(yǎng)家選擇用身體換取金錢;“China”和伙伴通過倒賣商品賺錢;布萊克則在即將成功領到補助的時刻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影片對于底層人物的命運書寫可謂毫不留情,它甚至沒有選擇留下一絲溫情來“欺騙”觀眾,而這個有些殘酷的結局或許更為接近現實的情況。一個充滿可能性的世界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肯·洛奇在對社會現實進行了仔細觀察之后顯然已經不再受幻象的欺騙,亦不愿借助電影來制造幻象,而是嘗試著用自己的方式書寫真實。只不過,《我是布萊克》在敘事的間隙把溫情留給了小人物之間的彼此對待,帶給觀眾一絲慰藉。
布萊克可以依靠偽造求職信息而獲取補助,因為在這樣的制度之下,正直的好人也可能會流落街頭,可是布萊克無法用欺騙的手段來獲得失業(yè)救濟金,因為對他而言尊嚴是做人的最后底線。愿意對布萊克伸出援手的只有他身邊那些善良的小人物,申請不到補助的布萊克賣掉了家具,后來實在走投無路之時,是黛西在他的門外說:“你是不是幫過我們?那我們?yōu)槭裁床荒軒湍隳兀俊睂⑺麖淖蚤]的絕望中拉了出來。布萊克最終在凱蒂找到的代理人的幫助下有了重新申訴的機會,然而他在即將進入房間申訴前,卻猝死于洗手間內。這一情節(jié)設計似乎有些太過戲劇化,但這種可能的現實卻透露出一種最殘酷的可能: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在反復的周旋之中已經喪失了全部力氣,他們渴求的結果永遠不會成為現實。
凱蒂在布萊克的葬禮上替他讀出了他還沒來得及讀出的信,他渴求權利,更渴求尊重,然而這份期盼卻在他活著的時候被反復踐踏,布萊克作為一個公民被國家機器殘忍地吞下,作為鮮活個體的一面完全被掩蓋。這個勤勤懇懇工作一生的人無所奢求,卻要不斷妥協(xié),這是他最不能夠接受的事情。
布萊克代表了被時代拋下的群體,沒有智能手機,不會上網,而青年一代已經不知道磁帶是什么。他是一個手藝人,他曾經驕傲地宣稱給他一張圖紙他就能夠造房子,他親手做的木魚風鈴也是一個關鍵意象,不僅展現了他對孩子的關愛,也從側面展現了他的木匠技藝,說明他靠著自己的手藝就能養(yǎng)活自己??墒钱斔恢贫人5脠F團轉時,卻不得不嘗試著費力弄好電子表格,參加培訓班學習制作花哨的電子簡歷,他憤怒地表示自己不是一串社保號碼或屏幕上的一段數據,可是體制卻的確嘗試著把個體變成這樣的東西。
21世紀是科技快速發(fā)展、信息爆炸的時代,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隨意拋下對科技和信息尚不熟稔的群體,因為他們也在為這個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制度歸根結底應該更好地為公民提供保障,而不是讓人感到尊嚴盡失?;蛟S在表面繁榮的社會之下,不能夠忽視的一個事實是貧富差距在逐漸拉大,上層階級享有絕大部分利益,而廣大底層群眾卻尚無立足之地,前者無法想象后者在現實中面臨著怎樣的困境,但又往往是前者來制定規(guī)則讓后者的生活更加艱難,這大概是布萊克在辦公大樓外涂鴉之后能夠收獲許多喝彩的原因所在。
肯·洛奇通過布萊克的遭遇諷刺了僵化的社會福利制度和低效的官僚機構,但在這層表述內部,更為核心的地方在于他對個體的人道主義關懷,小人物之間流露出的真情絕不矯揉造作,這種相濡以沫的溫情彰顯了尚未被制度吞噬的人性之光,從而顯得十分真誠。只不過,或許還有更多人不如布萊克這樣幸運,他們在面臨困難時得不到任何幫助,甚至不能像布萊克一樣有過勝利的希望就徹底被社會遺棄了。如何有尊嚴地活下去?這是一個人道主義的命題,肯·洛奇在影片中發(fā)出了這個疑問,但就連他自己都無法解答。布萊克死了,凱蒂和“China”以后又將怎樣生活?不難想象,他們或許還會沿用以前的方式賺錢謀生,那么更多的底層悲劇大概也將會持續(xù)上演。肯·洛奇如此“重復”自己的原因就在于,他在影片中提出的問題從來就沒有得到過解答,他必須一遍一遍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喚起人們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這是一位藝術工作者的社會責任感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