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尊貴的生命息息相通
——論曹宇翔的詩

□孫書文

——論曹宇翔的詩

□孫書文

“劈柴垛”似乎是曹宇翔所鐘愛的意象。在與北喬對談中，他說希望自己的詩“能像一個農(nóng)家后院碼放整齊的一垛劈柴”；游歷青藏高原，他恍惚看到遺世獨立的眾山之父峰巔“劈柴般垛起的閃電”。劈柴何如？“多么美，碼放整齊的劈柴/讓你喜悅的高高的劈柴垛/里面藏著溫暖，瞌睡的紅火苗/嬉鬧的春風(fēng)。劈柴垛頂/會有斑駁殘雪，這般靜好”（《家，安好了》）。劈柴垛是內(nèi)斂的烈焰，彌散恒久綿密的暖意；劈柴垛又是“這般靜好”，有著刪繁就簡、安定沉穩(wěn)的幸福感。這也恰似曹宇翔其詩的象征：溫暖，純樸，明亮，真摯，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大氣，與人生和歲月相對應(yīng)的豐饒及遼闊。與劈柴有關(guān)，他曾在為母校軍藝50年校慶寫的《請代我向母校致意》里，提及一個故事片斷：林肯當(dāng)選總統(tǒng)，眾人到他農(nóng)場家中祝賀，林肯的母親說：“我還有個兒子也很優(yōu)秀，他正在后面劈木柴呢?！庇谠娙藖碚f，寫詩亦如劈柴。“有燈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尊貴的生活/比星辰更值得贊頌與凝望/不朽燈火飲譽大地/滾滾光輝源自心靈”（《平原燈火》）。曹宇翔的詩，寫天地間之“尊貴”，尊貴的人與事，尊貴的山川大地?！芭穸狻弊屔钪逼鹧?。

生命因“向上”而尊貴

祖國，母親，故鄉(xiāng)，童年，利人精神，同情心，飲水思源，熱愛大自然……古今中外，人類情感有許多相通之處，而且具有千年不變的永恒屬性。這些情感在曹宇翔的生命和詩中有著時空的多重折光：“這原野、河流，這落葉、果實/每天，廣場升起一面旗幟/每天，土地長出一輪光芒……/‘祖國’，當(dāng)你輕輕說出這個詞/等于說出你的命運，親人，家鄉(xiāng)/而當(dāng)你用目光說到‘秋天’/那就是歲月，人生啊，遠方”（《祖國之秋》）。曹宇翔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以在《詩刊》、《星星》、《青年文學(xué)》發(fā)表的系列組詩《家園》名世，這些詩大都是記憶之詩。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在故鄉(xiāng)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鄉(xiāng)村童謠、民間的歌唱，四季分明的大自然，養(yǎng)育了我的想象力?！彼麑懘蟮嘏c勞動：“風(fēng)中摻進多少顏料/靜闊豐盈平原，一夜金黃/貼著密密麥芒滑行，靈氣吹拂/快快，勞動變成大地美景……/讓我好好看看你/不折斷一縷麥香/前勝村，我把你挪到大地中央”（《一夜好風(fēng)》）。他多首詩中出現(xiàn)的“前勝村”，是他村莊的名字，也是他童年和少年的歲月，詩的深遠背景。

曹宇翔1957年出生于山東兗州前勝村。如《宇翔的歌唱》所寫：“一個背著草筐的鄉(xiāng)村少年，久久站在泗河岸邊的空曠原野上，怔怔地望著遠方……”（《人民日報》1996年8月21日）。他9歲時，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父親病故，童年與重病的母親和年邁的祖母相依為命。去年他在接受家鄉(xiāng)電視臺專訪時多次說：“是故鄉(xiāng)和母親養(yǎng)育了我。”他的詩不是從紙上到紙上的詩，而是來自百感交集的生活和一言難盡的命運?！昂囊雇?病中的母親燈下編草帽/你在一旁念書/母親讓念出聲來/你就念出聲來//……一字不識的母親/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兒/聽兒子念書的聲音”（《為小油燈寫一首詩吧》）?？嚯y中堅強的母親和尊貴的母愛，無須藻飾。母親和故鄉(xiāng)是詩人勇于擔(dān)當(dāng)、奮力前行的人生動力。母親隨軍來京生活了五年就去世了，他在《火車向故鄉(xiāng)奔馳》中哀傷自語：“我再也沒有母親了。”母親生前的萬千情景縈繞于心，他寫了長詩《兒想娘》：“……兒想娘，娘不在人間，娘在天堂/母親啊，我們母子一場?！?/p>

大地遼闊豐贍，詩人歌唱母親和故鄉(xiāng)，“贊美大地上所有堅韌生命”（《蒼天厚我》）。在詩人眼里，大地上的勞動者都是鄉(xiāng)親：“那也許是人類最后的馬車/消失在森林盡頭的暮色里……/越過語言，時空和信仰/讓我聽見讓我看見，勞動的人們/熱愛生活的人們/在另一片天空下，歌之，舞之，蹈之?！彼麑憽洞舐愤叺暮⒆印罚骸笆鞘裁词刮覀冃萜菹嚓P(guān)呢/同一個天空下，同一個人世/一切，都有來由啊/——‘祖國’這個詞/就能讓我們，認(rèn)作兄弟/揮揮手就迢遙萬里了/永難再見，永難再見。”大地，命運，遭際，游歷，是曹宇翔不竭的寫作資源。高原小站的一群麥客讓他在詩中再三回望：“鐮刀斜躺身旁，漂著麥芒的汗水/還在滴答，滴答著你們的勞累”（《邂逅麥客》）。自稱中年孤兒的詩人有著生命深處的感傷：“在路上我會看到慈祥的老太太/我想，她會不會是我的奶奶/黑夜遠方一點隱約燈火/我想，那是不是我從前的家”（《大風(fēng)搖晃平原的燈》）。

陽光普照尊貴的生命

羅伯特·佩恩·沃倫說：“幾乎所有的詩都是自傳的片斷。”羅伯特·勃萊更干脆：“所有的詩篇都是旅程?！本执儆谝挥鐝臅镜綍镜膶懽鳎c曾經(jīng)滄海、切身感受、人生處處的寫作會有極大不同。人世大地迎面而來的萬事萬物，必在詩人心靈深處產(chǎn)生內(nèi)在呼應(yīng)與綿綿回聲。在曹宇翔看來，歲月、經(jīng)歷的悲欣交集的一切都是故鄉(xiāng)。他將詩思推向更遼遠之處，贊美人，贊美生命，贊美被物欲團團圍住的靈魂，賦予“尊貴”更多哲學(xué)韻味，聚集起更為持久的動人力量?！坝浀谜麄€世界，啊整個世界/清晰，遼闊，萬物富麗/在百鳥鳴囀的蒼翠的歲月大樹下/在一支人類頌歌里/突然一起，俯向我的心靈”（《茶卡一夜》）。由于經(jīng)歷過艱苦生活的磨礪，他能推己及人地感知人世冷暖，使詩朗然有了人性之光。“磕著等身頭萬里朝圣的人們是我同胞/那趕著牦牛的婦女，孤零帳篷邊/怯怯笑著的女孩也是啊/我要看一看那里的生活/沐浴風(fēng)暴，高寒，荒涼之中/大地上的生命閃耀的光輝”（《沿著鷹的翅膀》）。這是他詩中的白馬：“遠遠地向我們傾注，白馬/我，我們，止住了孤單腳步/好漢，過客，久經(jīng)跌打的人們/這時我們摘下各式面具/朝向滾滾而去的年華/迎面而來的歲月/這時，我們不妨一哭”（《天邊的白馬》）。

從長山列島到嫩江之夜，從青藏高原到南海漁火，詩人游歷了大地?？此嗄陼r代的“青草”：“什么能比青草更加久遠/它指向本色，博大和純粹/……青草飽經(jīng)滄桑/青草端坐滄桑之上/青草對我們充滿了無限的憐憫”（《漫游鄉(xiāng)土遇見廣大的青草》）。喧囂都市，一只大鷹在幫助人生活，仿佛搭救：“鐵錨般鷹影砸開萬丈紅塵/一聲隱隱嘯叫，自高樓縫隙垂下/——忽地，把我的靈魂拎進天空……”（《沿著鷹的翅膀》）。1992年曹宇翔參加《詩刊》活動赴青藏高原，這對他是一次精神和生命的洗禮。高原歸來他寫了八首詩和一篇散文，發(fā)表在《詩刊》、《青年文學(xué)》、《解放軍報》。之后，他幾易其稿，費時一年寫出了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近四百行的長詩《珠穆朗瑪高峰》。他為此詩寫過創(chuàng)作談《天堂悲歌》：“我已感到它巨大的存在。當(dāng)我想到它時，向它所在的方向張望時，它的千古貞靜，萬世悲憫，一下子充滿我的身心，照亮我整個脆弱的生命。大地若沒激情會是一堆爛泥。它應(yīng)是地球磅礴激情聳立在那兒……”（《中國青年報》1996年2月18日）這首長詩代表了他的格局和氣象?！叭f水之源啊哪里埋著江河胎衣/珠穆朗瑪，掀開廣被萬物的胸襟/最高母乳……潺 溪流……涓滴檐水/一顆晨光露珠中/閃爍著整個世界/……大浪拍岸，問候/平原灶頭的瓢，山楂樹下的水甕?！痹娙俗栽儾恍?，追問不舍：“經(jīng)歷生命前漫漫時光，獨一無二的/高峰啊，你一定知道得比人更多/講述吧，泯滅的往昔/宇宙法則，未知事物/卸下歲月和靈魂的負(fù)重?！?/p>

詩人仿佛得到天啟，這種大觸動來自宗教所說的“天惠”？站在世界屋脊遙望大地，天賦萬物皆尊貴：“聽呀那些可憐動物在死亡里/吼叫：我們有什么過錯？嘲笑/虐待，把我們趕盡殺絕/蒼天遲早要懲罰你們/造物主說過/——我們是中了魔法的/不幸生靈?！边@是人的頌歌：“載歌載舞人生/悲苦孤獨人生，人生舞臺/上帝呀，天使呀，還有魔鬼/只配當(dāng)人的觀眾?！痹娙丝吹阶鳛椤邦悺贝嬖诘娜酥惢骸耙粋€踽踽旅人詠唱鄉(xiāng)愁/哪里，哪里才是家呀/荒誕，冷漠，尷尬/物化的世界，假發(fā)假乳假笑假面/人？人呢？憑什么竟能奇怪地活著”。

生命尊貴者“靜”

曹宇翔的詩含有時隱時現(xiàn)的敘事因素，有一種伸手可觸的畫面感，細(xì)節(jié)中更是充滿了“聲音”。童年喪父之痛有聲音：“嚶嚶的哭，是風(fēng)中小柳樹?！逼邭q深夜去鄰村為父親取藥，跑過漆黑高粱地有聲音：“高粱地呼啦啦的夜/……母親站在村頭，呼喊我的乳名/為她的兒子壯膽”（《呼喚》）。村頭知青院里的口琴吹著“寂靜鄉(xiāng)村之夜，苦悶的青春”；夕陽下似有心事的年輕排長，口琴聲伴著“落寞的眼神”……“簡單樂器，像回憶，憧憬，思念/像在人生曠野/一顆心，告訴另一顆心”（《口琴》）。從西三環(huán)北路一號到遠大路步行上下班路上，他唱《天邊》、《星》和《鴻雁》，聲音里飄忽人生況味：“那些樹，不是歌中的大樹/那些星，不是歌中的雙星/……在歌中我是一個熱情少年/傳說中的地方，傳說中的人/能在哪里呢？讓我惆悵/讓我向往，讓我一遍遍喜歡”（《天邊》）。他對母親的懷念也是有聲的：“一早我會說：娘，我上班去了/一晚我會說：娘，我回來了/母親還像我小時候那樣叮囑/‘早點回家，在外面別惹事’/母親能聽出我樓道里的腳步聲/母親，已把家門打開”（《兒想娘》）。詩人用多樣的聲音，建構(gòu)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情感世界。

曹宇翔用聲音建構(gòu)的又是一個至“靜”之境。這“聲”是無聲之聲，有一種“靜”溢出詩句?！盁o邊的寂寥之夜，寒冬之夜/你聽到命運的聲音”（《冷暖之間》）。“長笛時隱時現(xiàn)，明麗笛音/像原野白樺亭亭玉立”（《寧靜秋夜聽一支異邦民歌》）。虛實相間，有無相生，“靜”之中聽到天籟與心音：“記得我仰首喊了一聲天堂啊/天堂似有所聞/在我胸中，怦怦、怦怦答應(yīng)”（《茶卡一夜》）?！办o”之中聽到《凌晨出發(fā)的聲音》：“披戴純凈星光/凌晨出發(fā)的聲音滿懷黃金/沾著露珠，花瓣，青草氣息/此起彼應(yīng)，在遼闊大地/在我們無數(shù)美好的愿望里/簌簌行進”。“靜”之中聽到《春天的門鈴》：“你的歡笑/是春天的門鈴，天地亮了/從那邊傳來，又像從我們心里/傳出，春天的開門聲”。詩人午夜在書房恍惚聽到一聲汽笛：“像蒲公英絨絨小朵，風(fēng)/似有似無，飄，在書桌上縈繞/不知棲落哪本書的哪個章節(jié)/或隨我思緒，飄然遠去/歲月湮沒了遠方”（《夜半汽笛》）。

當(dāng)下是一個視覺霸權(quán)的時代，“耳之所聽”有時更能發(fā)現(xiàn)生活表象之下的詩意。“聞見”、“耳目”、“聲貌”等，漢字詞語透露出對“聽”的重視，中國傳統(tǒng)“聽的智慧”，與西方人所講“看的智慧”有所不同。麥克盧漢曾言：“中國文化精致，感知敏銳的程度，西方文化始終無法比擬?！彼踔林苯影阎袊朔Q為“聽覺人”?！按蟮厣蠜]有一盞燈/我也沒有夢，天地闃然無聲”，“一切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街燈亮著，世界靜默如謎”……這細(xì)致入微的“聽”，這帶著心跳和體溫的“靜”，使曹宇翔的詩特色鮮明，別開生面，獨成一格。

以詩“直尋”尊貴

一個詩人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環(huán)境，會對寫作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曹宇翔的詩早已跳出“一己悲歡”語境，變得廣闊、明亮?！端麖泥l(xiāng)村走來——青年詩人曹宇翔印象》說：“他的《家園》等系列組詩，無不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讓人仿佛看到一個少年，從遙遠鄉(xiāng)村踽踽走來，一路坎坷，一路風(fēng)雨，一路歌唱……”（《解放軍報》1990年5月6日）。他已不是那個兗州東北鄉(xiāng)的17歲鄉(xiāng)村教師，也不是北京魏公村一間破屋里的憂郁青年。語境也是心境。不斷變化的生活，激活了他生命深處的樂觀天性，而這樂觀天性滋養(yǎng)了他詩中自由與豪邁的樂生精神?！拔覑圻@盛大富麗的秋天/這山河，這曠野，這葵花微風(fēng)/波浪滾滾的旗幟迎向紅日/鴿哨迤邐，童聲的花束姹紫嫣紅/天邊禾浪，秋光灶臺，一顆孩子的/心奔走相告，誰是衣袂飄飄/白發(fā)少年，清晨登上夢中山頂”（《賜我值得一過的人生》）。元氣浩蕩，音韻鏗鏘，一讀便好。曹宇翔人敞亮，少機心，更無陰冷和戾氣，詩亦如此。他的詩有一種正能量，讓人熱愛生活，而不是更痛苦，更絕望，世界一片黑暗，生活了無生趣。

詩歌不論如何拓展疆域和邊界，必有其最原初、最基本的東西。曹宇翔執(zhí)著于“安靜、樸實地寫作”，他的詩與中國傳統(tǒng)的“直尋”有契合之處。“直尋”需要底氣，需要豐富的人生積累。世界萬般美，詩人歌唱人間的美好。他家住北京遠大路，前不久他為這條路寫了一首詩：“讓我有一雙兒童的眼睛，少年的心/對生活充滿無知，好奇，信任，樸素的/愛，天真，無盡的向往……/你有多么豪邁的名字，大路哺育/小路，小路長成大路，大路長出遠方”（《遠大路，我為你歌唱》）。詩人童年孤苦，年輕坎坷，飽受命運折磨，不失赤子之心，今日對生活充滿煥然一新的熱情：“誰在遠方歌唱，我面前的/地圖鮮花繽紛，那是目迎/目送的聲音，所有刀劍都銹蝕了/牽牛花爬出幽深的炮膛/一個孩子喊媽媽好多聲音答應(yīng)/那些紫豆花也應(yīng)聲開放……”（《我愛你，遠方》）曹宇翔對人多是贊美、欣賞，對己卻是苛刻。他把寫作當(dāng)作勞作，把自己比作鐵匠、木匠、泥瓦匠。他只在意自己的手藝。

許多年前，曹宇翔在全國詩歌座談會上有一個發(fā)言，里面有這樣一段話：“每一位真正的詩人，都有一顆正直、善良的心，都有一種堂堂正正的美?！保ㄖ袊鲄f(xié)《作家通訊》1999年第3期）長思不絕，追求不止，詩人必有輝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