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鶴與魚

文/酒 以

圖/初舞月白

遠(yuǎn)鶴與魚

文/酒 以

圖/初舞月白

秦疏這個名字是秦曜替他取的，他本姓傅，是尾青鯉，被住在青靈山的壁虎族民稱為山中異類。

那年青靈山忽然燃起烈焰，待他反應(yīng)過來欲救族民時已來不及了，少年蜷曲在騰舞的火舌間，意識昏沉?xí)r忽聞一聲鶴唳，突然出現(xiàn)的白衣姑娘一把拎起他，逃離生死邊緣。

在白衣姑娘化出的云霧幻象中，他看到了前因后果。放火燒山的是妖界之尊沈?qū)じ?，因為傅二叔賭錢使詐而懷恨在心才做出此舉，可當(dāng)時傅二叔恰巧不在山中。

他如一只受傷的小獸抽泣著，那救命恩人卻連半句安慰的話也不說，只顧著趕路，許久后才告訴他，“我救你是因為我們有同樣的仇人，一起報仇吧。我比你年長，你可以喚我阿姐?！?/p>

阿姐名秦曜，真身是只千年鶴，早年與溪娘在深山創(chuàng)了個妖怪組織笑妄谷，專為生靈辦事。他就此更名，被安排在笑妄谷奪魂門下。很快，笑妄谷便出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殺手，挑無月的深夜，在風(fēng)聲疏狂間奪魂取命，擅隱氣息，招式凌厲。

這些年秦曜始終對秦疏不冷不熱的，有一回他們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夜里走水路，他突然問秦曜，“阿姐心中有我?guī)追郑俊睖\淡的月光透過簾子傾瀉在船板上，周遭沉寂得只聽見江面的棹聲，她道：“有些事，你以后會明白?！?/p>

朝暮相隨五百年，那個劍法利索的少年早已不是初見時的青澀模樣。他的成長秦曜看在眼里，心中卻不是滋味兒，于是便有了某個夏夜的酒后真言。

谷中的梨花林是處奇景，時值夏季卻大雪溶溶，梨花與白雪襯得皓然。林間的秦曜喝得暈乎，不知不覺濕了眼眶，“曜，取光明照耀之意，而我自私陰暗，如何擔(dān)得起這個‘曜’字？”

她的湛湛眼波映著漫天飛雪，映著枝丫上的白璧梨花，映著穿風(fēng)踏雪而來的夜歸人。有人握住了她斟酒的手，那聲音清沉而溫柔，是雪虐風(fēng)饕里生出的一抹暖陽，“阿姐，你醉了?！?/p>

她松開了執(zhí)著酒杯的手，反捉住秦疏的手腕，似小姑娘般耍起賴來，“不許走，陪我喝酒?！鼻厥栌f點什么，但下一瞬便見她暈了過去。背她回房的途中，她的每次心跳都讓他的心愈發(fā)不平靜。后背上傳來迷迷糊糊的聲音，“阿疏。”良久后，又是一聲喃喃低語，“我舍不得你……”

秦曜醒來時夜已深了，她推開房門便見秦疏手執(zhí)布袋迎來，待行到她跟前才打開袋子。三兩成群的螢火蟲陸續(xù)飛出，在夜幕里撲打著翅膀。秦疏望著漸飛漸遠(yuǎn)的螢光，對她鄭重道：“我會做你一輩子的螢火蟲，哪怕僅有微弱的光芒，也會盡我所能照亮你?！?/p>

他聽到了她醉后的胡言亂語，雖不懂所言究竟何意，但她說自己內(nèi)心陰暗，他便送來流螢照亮她。

待秦疏已足夠強大，秦曜便答應(yīng)同他去報仇，在去往妖界的途中，他們找了個客棧歇腳，當(dāng)夜她卻在他的飯菜里下了迷藥。

離開笑妄谷前，秦曜決定獨自前往妖界。她坐在床邊凝視了秦疏許久，直到天邊的皎皎滿月?lián)Q成熠熠暖陽，直到凝在芭蕉葉上的秋霜融成水，才起身離開。

秦曜沒能殺死沈?qū)じ?，身受重傷時被溪娘救走了。打斗的過程她記不清了，只曉得最后她發(fā)了一波毒鶴羽，沈?qū)じ瓒汩W不及挨下兩支。

秦曜醒來后溪娘就訓(xùn)道：“你胡鬧！”

她不回話，只問：“阿疏呢？”

溪娘軟下語氣，“秦疏應(yīng)該知道真相了?！?/p>

秦疏醒來后遇到了一個人。那剛從賭坊出來的老頭兒用訝異的眼神打量著他，不確定地詢問：“傅魚？”一聲疑問將往事推上心頭，秦疏未料到會與二叔重逢。

聽完秦疏這些年的經(jīng)歷后，傅二叔猛地一拍大腿，“我從未與沈?qū)じ栀€錢，更不可能和他結(jié)什么梁子，我回家時只見青靈山已被焚成灰燼，至今都不知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你口中的秦曜是誰，為何這樣誣蔑我？”

傅二叔還說，秦疏并非傅家的子嗣，而是他大哥從山間撿回的棄嬰。為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傅二叔帶秦疏去妖界的生死宮查他的身世，他們等了足足五個時辰，宮內(nèi)主事才翻起了簿子，告訴他：“你是前妖尊沈宿和妖后所生。”

聞言，秦疏氣息一窒。前任妖尊沈宿是沈?qū)じ璧纳?，而沈宿和妖后在八百年前已?jīng)逝世，所以沈?qū)じ璨艜^位。簿子上金晃晃的字刺痛了他的心，他竟是沈?qū)じ璧挠H弟弟！秦曜知道嗎？若她知道，那這些年來……

秦疏的腳下颯颯作響，他迎風(fēng)踏葉地趕路，只想快些聽到秦曜的否認(rèn)。若她否認(rèn)，他定會信她?；匦ν群?，秦曜握著青瓷茶盞，面對他的質(zhì)疑始終沉默。

秦疏雖然怕答復(fù)給他當(dāng)頭一棒，但還是問出了口，“我不是傅家的孩子，你知道嗎？”

那雙握著茶盞的手緊了幾分，“我知道。”

“你知道我是沈?qū)じ璧牡艿?？?/p>

“知道。”

“那你為何告訴我要復(fù)仇？要殺沈?qū)じ?？”秦疏期盼著她的回答，希望她從沒利用他，但她打破了他美好的幻想，“的確，當(dāng)年是我讓溪娘將還是嬰孩的你從沈?qū)じ柩燮ぷ拥紫峦党?，也是我設(shè)計讓傅家收養(yǎng)你，滅族的妖火是我放的，然后制造幻象讓你誤認(rèn)是沈?qū)じ杷鶠椤Ｎ易鲞@些都是因為我恨沈?qū)じ?，他讓我爹娘相殺而亡，所以我要看著你和他手足相殘，以解心頭之恨！”

句句刺骨，字字戳心，無一不是利劍。

根本沒有什么傅二叔詐賭之事，秦曜的父母才是因為詐賭被沈?qū)じ杷鶜?。此后她懷恨來到妖界，卻在找沈?qū)じ钑r結(jié)識了溪娘。溪娘說復(fù)仇之事不可魯莽，需從長計議。

那年乞巧節(jié)，沈?qū)じ枧c小妾外出賞花燈，小妾懷中抱著一個嬰孩，秦曜請求溪娘幫她偷出那個孩子。恰好小妾把那個孩子遞給沈?qū)じ韬蟊闩艿胶舆叿呕簦仃壮脵C將小妾打暈，溪娘則變作小妾的模樣回到沈?qū)じ枭磉吔舆^嬰孩，等沈?qū)じ璺磐昊艋厣頃r，小妾已不見了蹤影。她們由此偷走了那個嬰孩，也就是當(dāng)年的秦疏。

要讓這個孩子長大后心甘情愿地去殺沈?qū)じ?，必須要讓他生恨。秦曜打聽到壁虎家族有兩兄弟，大哥無育小弟嗜賭，于是將他們卷入這個計劃。原來在這場精心策劃的陰謀中，他只是個被她玩弄于股掌的棋子。

似乎覺得傷他還不夠深，秦曜又說：“我為你取名秦疏，乃孤離之意，因你是沈?qū)じ璧牡艿?，所以即使是名字我也見不得你好?！?/p>

這句話將秦疏徹底擊垮，時維初秋，他卻感到了透骨沁涼。踏出房門的那一刻，秦曜心如刀絞，指間的茶盞頃刻間碎成了一縷青煙，她忍不住嗚咽起來。

中秋那夜，笑妄谷的妖怪們聚在一起吃月餅猜燈謎，秦曜卻獨自坐在屋檐上。她想秦疏，想著想著便鼻子發(fā)酸，又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珠，怕被底下的妖怪瞧見笑話自己?？蓻]有誰注意她，會注意到她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

這段日子沈?qū)じ铔]來找她的麻煩，大概是毒性還未解完的緣故。秦曜開始著手調(diào)查沈?qū)じ璧囊磺?，試圖從中找到他的弱點以擊敗對方。

一日，小妖來報，說掌握了沈?qū)じ璧捏@天大秘密。聽了小妖的敘述，秦曜知道這仇她不日將報。

據(jù)說魔界有神器求子燈，用虛空十一式鍛造而成，夫妻二人若迎燈而眠定有喜事。前妖尊沈宿與妖后婚配萬載膝下仍無一子，就是求得此燈才誕下了沈?qū)じ?。正因沈?qū)じ枋窃谇笞訜舻恼找抡Q生的，所以他最怕陰濕寒冷。如此，只需把他引入笑妄谷中的那片梨花林，自己的勝算便多一些。

該來的遲早會來，秦曜已經(jīng)做好了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這日溪娘風(fēng)急火燎地沖到秦曜面前，“沈?qū)じ枵谮s來笑妄谷的路上?！?/p>

看到那雙冷冽的眸子里藏著訣別之意，溪娘擔(dān)憂道：“阿曜，要不算了，畢竟你養(yǎng)育了阿疏，沈?qū)じ杷?/p>

溪娘的話還沒說完，秦曜留下一句“不必?fù)?dān)憂”，便消失在山谷間。

沈?qū)じ璨]有徹底清去體內(nèi)的毒，當(dāng)秦曜將谷內(nèi)景象悄然幻作奢華賭坊時，他并未發(fā)覺異常。

此時的秦曜正站在沈?qū)じ杩床坏降慕Y(jié)界外，她使的這招是虛空十一式的第二式幻念，尋?；镁骋苍S困不住妖界之尊，但在求子燈的光芒下誕生的他，無論如何也破不了虛空十一式。趁此機會，秦曜將梨花林幻作賭坊的大門，當(dāng)沈?qū)じ韬敛华q豫地踏入梨花林時，她掏出一柄流光長劍沖進(jìn)了幻境。

不偏半分，正中心口。沈?qū)じ枭硎苤貍H集結(jié)所有真氣于右掌，重重打在秦曜的胸口。隨著五臟六腑骨肉分崩的疼痛，秦曜身后長出一對如雪的翅膀。她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強撐著看沈?qū)じ柁Z然倒地，她才慢慢閉上眼睛。

失去意識前，她仿佛看到了秦疏，那一襲青衫的肩頭繡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那是他死皮賴臉纏了她好些日子，她才答應(yīng)給他繡的。

她好想摸摸秦疏的臉，問問他這些日子去了哪里，可她太累了。

笑妄谷的梨花林里，秦曜和沈?qū)じ璺謩e躺在兩張冰床上。溪娘對秦疏說：“他們的命是保住了，至于能不能醒過來，全憑造化?！?/p>

秦疏派了小妖去聯(lián)系魔界，很快魔界的人將沈?qū)じ杞恿嘶厝ィR走前給了秦疏一本古籍，說里面記載了很多丹藥秘方。

后來秦疏在梨花林寸步不離地守著秦曜，為了鉆研那本古籍，他日夜不眠，不放棄任何可能讓她醒過來的法子。

沉睡于梨花林的三百年間，秦曜反復(fù)做著一個夢。夢里的笑妄谷有梨花的淡雅清香，有妖怪們的喧囂吵鬧，更有那個對她揚起笑臉的少年，承諾要當(dāng)她一輩子的螢火蟲。

分明是真實鮮活的畫面，卻在她掀開眼皮的瞬間破碎。緊接而來的是徹骨的冷，入目之處寒冰懸于洞頂。

秦曜醒來后第一時間找到溪娘，卻得知半個月前，秦疏在尋靈藥時掉入吞骨湖，尸骨無存。

天靈蓋一陣發(fā)麻，她顫抖著問她何為吞骨湖。

溪娘哽咽著說：“湖如其名，入則消身化骨?！?/p>

入夜后，秦曜神情恍惚地坐在階前，改變秦疏的命運，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蠢的事，她想起溪娘曾問過她：“你舍得嗎？”

當(dāng)時笑妄谷的蓮花剛開不久，她嚼著溪娘做的菡萏酥，苦笑著回一句：“舍不得?！?/p>

其實，在梨花林大醉的那晚，她并不是醉得沒了意識，卻趁著酒勁兒說了一句舍不得。彼時秦疏特意跑到湖邊，為她捉了整袋的流螢，說要做她一輩子的螢火蟲。她明明感動得想哭卻悄然垂了目，不愿讓他看到她眼中流轉(zhuǎn)的情緒。

誰的心不是肉長的？他被她傷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笑妄谷，看著他決然的背影，她突然什么都不想顧了。

他不在笑妄谷的那段日子，是她這輩子最艱難的日子，但現(xiàn)在的她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絕望。

溪娘說：“今日是除夕，笑妄谷的妖怪們在暢飲新蒸的柏酒。”以前，秦曜嫌吵鬧從不參與，總是拉著秦疏坐在琉璃瓦上。看著下方的觥籌交錯，她也會打心眼兒里歡喜。可如今，她不知在階前坐了多久，逐漸冷得沒了知覺，抬頭望去，寒風(fēng)吹來一場瑞雪。往年笑妄谷的除夕夜若有幸見雪，她的阿疏一定會笑著說：“這是預(yù)示著來年的豐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