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知了zejo
指尖零落七里香
文/水生煙
圖/知了zejo
乾隆年間,正是政通人和、國泰民安的好光景。江南水潤風柔,人們往來時謙恭有禮、言語溫糯。蕭家糕點鋪的伙計匆匆奔進店堂,對正在招呼客人的店主喊:“夫人生了位千金!”
一時店堂內恭賀連連,蕭父抱拳施禮,一一謝過。蕭家雖非大富大貴,但尚可豐衣足食,小女娃的降生對和美家庭而言,正如錦上添花。
明月缺了又圓,花兒落了又開,時光飛逝,小女娃漸漸長成開朗聰慧的明艷少女,爹娘待她如掌上明珠,從不讓她操持家務。但她出入自家糕點廚房,眼見爹娘與伙計們制出玲瓏小巧的各色點心,好奇心難捺,便也上手操練,并時得師傅嘉許。
那一日如尋常一般,蕭娘踩著輕快的腳步來到廚房,拈著隨手采下的桂花。她倚門輕嗅著桂花香,等師傅將面團揉得恰到好處、擺出模具與蒸屜時,她便跑過去用清水將桂花洗凈,細細蘸滿蜜糖,裹進不待蒸熟就泛出香氣的柔軟面團里。灶膛升溫,蒸屜里很快升騰起蒙蒙白氣。師傅在一旁將蒸制訣竅碎碎念起,蕭娘聽得入神,眼睛眨也不眨。廚房里蒸汽四溢,甜香撲鼻。
那質樸少年便在這一刻推門而入,他烏亮的眼眸一閃,許是見了陌生少女的緣故,立時垂首,面頰泛起輕紅。蕭娘覺得有趣,愈發(fā)盯緊少年試圖躲閃的眼睛。于是,那少年連耳根處也泛出大片赤紅。
師傅說,他是店里新來的伙計,在前廳打雜。蕭娘點著頭,笑出聲來。少年匆匆離開時,慌得險些帶翻了剛出鍋的糕餅。蕭娘笑得彎下腰去,連帶著看庭外花枝也似顫巍巍地抖。
蕭娘再去前廳總能看見他。他濃眉大眼,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衣衫也總是整潔干凈。她和他說話時,心情會莫名晴朗。忽有一日,蕭娘再去,他卻不在,有另外的伙計在售賣、灑掃。她怏怏地歸至臥房,透過木窗竟意外看見他的身影。
阿爹說,這小伙子聰明勤勞,以后便來廚房學習制作點心吧。阿娘和師傅聽完這一句,都心照不宣地笑,蕭娘不解,問起阿爹,他卻笑而不答。庭院里的桃樹正在開花,蜂兒嚶嚶嗡嗡飛旋其間,日光熱烘烘地蒸出紅臉頰。蕭娘在樹下遇見那少年,正要拉了他說話,他卻一意閃躲。她反復追問阿娘才知曉,原來他便是爹娘苦心為自己選下的夫婿。一時面頰上紅暈遍布,想起少年溫柔的眉眼,蕭娘自是滿心歡喜。
蕭娘以為,自己這一生將如阿娘一般,平靜而幸福地度過。她將成為勤儉溫柔的妻子,和她心儀的少年攜手并肩,年復一年,從青春到白發(fā)。然而,世事哪能樁樁如意。
彼時,蕭娘剛成婚不久,靜好和美的生活卻被鄰家乘風而來的火舌徹底打破?;鸸馓蝮抡炜?,紅艷灼熱,如淚如血。年邁的父母心焦如焚,顧不得旁人阻攔,一次次沖入火場,只盼能盡綿薄之力挽救家資?;饎轁u去,濃煙減淡,雙親頹然倒下。蕭娘正值壯年的夫君,當初在蒸蒸麥香中紅臉望著她的少年,也因身受重創(chuàng)而落下半生傷殘。至此,家庭重擔盡落在蕭娘的肩上。
如果淚水能將悲傷清濯,那么剛剛過去的一切將不過是夢一場。多少回,她夢見爹娘溫暖的面龐,愛人溫柔康健,花兒在開,鳥兒叫得歡暢,一切都是從前的模樣。而今面對滿目焦土,蕭娘唯有卸下珠翠,將及腰長發(fā)綰起,拾掇房屋,為重新開業(yè)置辦家什,而最緊要的便是摸索制作糕點的技藝。
白日里自有一番辛勞的操持,夜里師傅、伙計們盡皆睡下時,廚房里還有昏昏燈盞將蕭娘的身影映在墻壁上,清瘦筆挺如修竹。松柏枝在灶膛里燃燒時噼啪作響,細細煙氣和著蒸騰的麥香、棗香、桂花香,齊齊飄散在暗藍靜夜。
蕭娘一遍遍地嘗試,歡喜有時、沮喪有時。她深知,糕點的品質才是蕭家糕點店立足的根本。她苦心鉆研點心的花色和口味時,定然未曾想到,有一日“蕭美人”三個字會入了詩家典冊,與東坡肉、眉公餅齊名,留香百年。
謝啟昆有詩曰:“綠楊城郭蓼花津,饾饤傳來姓字新。莫道門前車馬冷,日斜還有買糕人?!?/p>
日影漸斜時,楊柳婆娑輕柔,風似有若無。蕭家門前的樹已長出了層層年輪,這條路已經(jīng)無人不識。蕭美人的糕點名聲大盛,徐徐香氣入了宮闈,被奉為皇家貢品,得到達官貴人與名流雅士的青睞。
蕭娘的夫君常坐在半開的南窗下,屋外遍植的青竹在風中相叩有聲,竹葉輕響偶爾飄落入室。伴著吱呀的開門聲,蕭娘輕輕走至他身前,裊裊麥香混雜了不知名的果味,也齊齊盛放在鼻端。
蕭娘笑容溫婉,拈一枚潔白細膩的點心,如往常一般,要相公先嘗,要他猜一猜,這回又是怎樣的配料和工序。
他笑著抬眼,迎著光,她的面容一如當年,溫柔姣好,仿佛未經(jīng)俗世洗禮。命運的折磨未曾使她變得粗糙或薄涼,反添修竹般的堅定與傲然,在漫漫塵世中,皎皎如玉,盛放如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