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一根房梁的日子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上梁日,纏上一掛鞭炮,噼里啪啦放完,一副對子:青龍騰玉柱,白虎架金梁。貼在上面。年深日久,紅紙變成了白紙,黑字褪成了淡墨。恰好,一只螞蟻鉆進(jìn)了房梁,在木質(zhì)的紋路里,感覺到和泥土里的家不一樣的溫暖?;呕艔垙?,回去商量,說找到了一座空中花園,木屑可以充饑,洞孔可以居住。沒多久,房梁的正中,就住滿了螞蟻和睦相處的一家子。
此時的房梁,看起來完美無缺,每一根年輕的纖維并未感到生活的壓力多么沉重。
白天,房梁看著一家人醒來,起床。男人下地,女人在家操持家務(wù),大孩子打小孩子,小孩子在門框上刻記號,哪一天長成大孩子的樣子,好報一腳一巴掌的仇怨。收成好,男人摟著女人,賣力地耕種屬于自己的自留地,水肥草美地過著眼下的光景。收成不好,男人喝完酒打女人,女人蹲在地上哭,正著數(shù)倒著數(shù),罵男人的十八輩祖宗,罵個沒完。
房梁不能笑,不能像在樹林里、田野上長著的時候那樣笑個沒完。田野里的油菜花開了,暢快地呼吸,春天的氣息,泥土的氣息,油菜花的氣息。樹不大想自己的未來,好了,一棵樹能長上幾百年。比如村前祠堂前的大槐樹,像一片綠色的云,籠罩在宗祠上空。很多時候,說是敬神不如說是敬樹。誰家的孩子也不敢攀上去,任意折斷哪怕一根小小的樹枝。探花爺說,樹會流血,流多少血,就得在哪天黑夜里補(bǔ)回來,化作一個人(想當(dāng)然意義上的一個人),也就是一場夢的工夫吸干那個人的血。比如,九斤爺。四十幾歲那年和人打賭,砍掉大槐樹的一根樹枝,回家做了柴火。仿佛一夜間,他就回到了剛生下時的重量,九斤,像一張紙,就要飄向無盡的夜空。
這個村莊,有著太多的世事。每個村莊都有數(shù)不完的世事。樹不會走,也管不著。風(fēng)把種子吹向了哪里,就在哪里長成一棵樹。
樹的命運(yùn)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人掌握了樹的命運(yùn)。樹是燒火的好材料,樹枝、樹葉、樹根、樹皮,隨便一把火就能燃燒了樹的命運(yùn)。做成一把椅子,讓一個人從年少坐到白發(fā)。做成一扇窗戶,或一扇門,抵擋風(fēng)霜雪雨,跳躍的燈光下,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就在樹的注視下哭哭笑笑地過著。做成一只箱子,過了幾十年,箱子里儲滿了陳年的氣息。
當(dāng)然,最有價值的樹才被做成房梁。榆樹在李木匠的手下滾動,刨、削、砍、鋸,最后很是合小眼睛吳大有的意。給錢時,一邊說木生叔的木匠活真好,真細(xì),一邊又從工錢里抽出兩塊錢。兩塊加兩塊,等于四塊。李木匠無話可說,誰讓自家的牛偏偏走到榆樹前癢了,這一蹭,蹭去了多年以后的四塊錢。
房梁看著吳大有的眼睛,越來越小,瞇成了一道線。
房梁看著吳大有的女人,在兒女的哭泣聲里被裝進(jìn)棺木,黑咕隆咚,像是走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
房梁看著一溜淌鼻涕的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
幾十年一晃而過,什么都沒有改變,仿佛什么又都在悄悄地發(fā)生改變。
(摘自“百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