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篇（三章）

南瓜情

南瓜，在蔬菜里恐怕是最普通的。我猜想在五星級飯店的菜肴冊中尋不到它，只配入另冊吧！

然而，南瓜在北方莊稼人的眼中，是一種寶，雖不至于被稱作掌上明珠，卻也另眼相看的。南瓜的生命力很強(qiáng)，農(nóng)民栽種南瓜從來不用好地。谷雨前后，種瓜點豆，在坡崗或地角刨個坑，隨意點上三五顆南瓜籽，用腳蹚上土，踩嚴(yán)實，就等著收獲了。幾乎沒有人再理會它，澆水除草施肥一類，很難輪到它們！萌芽了，爬蔓了，高興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開花了，蝴蝶愿意落在花冠上就落，蜜蜂愿意鉆進(jìn)花心里就鉆。結(jié)果了，結(jié)大結(jié)小，結(jié)多結(jié)少，也沒人理會。只有到了深秋，才把南瓜請下來。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并不立即將瓜秧子連根兒拔掉，過了寒露，甚至到了霜降見冰碴時，它依然在緩慢地生長，還能從藤蔓上采摘到鴨蛋般的小瓜。有趣的是，爬到棒秸垛的南瓜秧，農(nóng)家到立冬用棒秸燒炕取暖時，竟能意外地遇到南瓜。此刻，無論收獲多少，都要驚喜地叫起來：“哈，南瓜，棒秸垛兒里拾到的！”

南瓜可做成菜，也可蒸熟當(dāng)飯。我的妻子常常將南瓜切成條，放在盤子里蒸。端上桌時，一雙年幼兒女并不怎么下箸。待到大人們把蒸南瓜吃凈，在盤中剩下黃澄澄的南瓜汁時，便伸過兩雙小手搶盤子?？傄?jīng)過大人的調(diào)停，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一人一口地輪流喝。一面喝，一面叫嚷：“甜，真甜！”

南瓜籽被掏出洗凈，晾曬在窗臺上，除了留一些作為種子，其余可炒成熟瓜子，雪白雪白的，淡淡的清香又略帶些許苦味，令人回味無窮。

南瓜的葉子可以喂牛喂羊，藤蔓晾干可燒炕，將甘美與溫暖奉獻(xiàn)給了人間！

哦，你默默地生，默默地長，用綠色點染黃土地，奉獻(xiàn)你的瓜果與蔓葉。然而，卻在菜肴冊里尋不到你，一生一世登不上大雅之堂！

南瓜，你的香，你的苦，你的氣息，你的溫暖，統(tǒng)統(tǒng)在農(nóng)民的心窩窩里！

牽牛花詠

牽?；ㄔ谖覀冞@兒叫喇叭花。一沾上“喇叭”二字，便與壞名聲沾邊兒了。究其原因，有抬轎子、吹喇叭的提法。所以，一些諷喻短詩中，常可以見到以喇叭花為題材的。

我不，我也曾寫過《牽?；ā?，至今仍記得有這樣一句：“大自然給它一把干沙子，它也會花兒朵朵，葉兒青青！”僅這兩行，也可證明并非嘲諷了。

作家周克芹在《山月不知心里事》中，曾寫到牽?；ǎ矝]有嘲諷的意思；葉圣陶先生甚至以《牽?；ā窞轭}，寫過一篇散文，不僅沒有嘲諷，還滿懷激情地歌頌與贊美它。

牽?；ㄊ且环N野花，生在坡崗、路邊或者野草叢中，倘長在莊稼地里，是很危險的，農(nóng)民的鋤頭對這類野花是很不客氣的。它，一條軟軟的枝蔓，凡能攀援的，比如蒿草，荊棘，或者野葦小樹一類，它都纏纏繞繞，一面攀附著，一面開著喇叭花，僅僅為了這個，便引起一些諷喻詩人的反感。但也有攀援不到任何東西的，它便伏在地上，一面匍匐往前爬，一面前仆后繼地開著花！

鄉(xiāng)下的野娃才不理睬詩人的嘲諷呢！他們十分喜愛牽?；?，淘氣的小子把花揪下來，放在口中，當(dāng)作喇叭，咿哩哇啦地叫，故意將小腮幫子鼓脹著，口中念念有詞，倘遇牛子，就念成：“咿啦啦，喔哇哇，牛子要娶媳婦啦！”喜歡得小伙伴們一個個笑成一朵花。俏皮的小妞捋起一截牽牛花蔓，繞過頭頂，在頜下打個結(jié)，黑發(fā)上，兩腮邊，揚起幾朵小喇叭，口中念道：“一朵花，兩朵花，坐著花轎到你家！”于是，一群小伙伴便擁上來，給小妞做成花轎。小妞坐在小伙伴用胳膊搭成的十字架上，一邊用嘴敲鑼打鼓，一邊吹著喇叭：“喔哇哇，喔哇哇，新娘子，到家了！”

兒時的快樂嬉戲，全因了這牽?；ā?/p>

牽?；?，夢中的花，哦，牽?；ǎ∧?，生機(jī)盎然，樸實無華，給了我多少憧憬與夢想?。?/p>

柳 頌

我愛柳，是由于柳之形、之姿、之色常令我與美聯(lián)系在一起。愛美，人之天性，我并非超人，因此，美也是我之所愛。

信否？翻遍唐詩宋詞，沒有寫過柳的詩人詞家似不多見，寫柳的佳句俯拾即是。單是晚唐詩人李商隱，以柳為題，便寫了十余首，有一首寫柳的詩，簡直將柳人格化了，題目索性謂為《贈柳》，樹耶？人耶？誰能說得清！樹即人，人即樹也。詩中說：“章臺從掩映，郢路更參差。見說風(fēng)流極，來當(dāng)婀娜時。橋回行欲斷，堤遠(yuǎn)意相隨。忍放花如雪，青樓撲酒旗?！睆谋敝聊?，柳色如煙，蓬蓬勃勃，秀色千里。其形之美，其姿之嬌，其色之媚，婀娜至極。

柳的生命力之強(qiáng)，嘆為觀止。初夏，柳絮如雪，紛紛揚揚，撒向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坡坎灘池，田邊地頭。植物學(xué)家曰：柳絮者，種子也。這種子上有白色的絨毛，輕飄飄隨風(fēng)飛散，無論飛到哪里，只要一同泥土結(jié)合，便有可能生出柳苗。河邊，路旁，地角，天涯，一叢叢，毛茸茸，那些都是柳毛子生出的。倘若有放牧的牛娃將柳枝插入溝沿池邊，或者淘氣包做笛兒后將折剩的柳杈丟入泥潭水淖，在來年春天，極有可能生出小柳苗苗來！

京郊農(nóng)民常以柳杈柳桿為河流護(hù)堤，冬日里，那些看上去干巴巴、孤零零的一排排柳樁，誰也不會注意到它們。然而，待到春姑娘從江南裊裊啟程，吹過中原，北方大地的江河兩岸，綠柳才黃半未勻，日漸生機(jī)，沿著河堤，一直綠到河灣的盡頭！

村諺說：“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绷鴹l變軟，發(fā)黃，柳眼兒也睜開了。春江水暖，須待“七九河開，八九燕來”。頤和園中有座知春亭，何以知春？皆因亭畔之柳也。由此，柳先于鴨知春，約半月有余。

在我讀初小的時候，老師帶領(lǐng)小孩子為花圃夾柳枝籬笆，不久，圍繞花圃卻長成了一圈兒小樹。到秋風(fēng)蕭颯百花凋零時，老師領(lǐng)我們拔掉籬笆。當(dāng)時我調(diào)皮，故意留了一株，那株小樹便可憐巴巴地成了獨苗！后來，我考入了北京第四十八中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因喜歡寫詩引來了詩人李學(xué)鰲。當(dāng)我?guī)斡[小學(xué)校舍時，當(dāng)年留存的小苗，已長成了一株大樹。只可惜時令正值隆冬，不然的話，必是柳絲依依，柳葉青青，千枝萬縷，翩躚起舞。興許，李學(xué)鰲會詩興大發(fā)，留下一首柳詩，也未可知。

柳樹，極具獻(xiàn)身精神。柳絲綿若長藤，柔之繞指，能工巧匠可以其編籃筐，盛瓜果菜蔬；編笊籬，撈餃子面條。即使落葉與枝杈，還可填入灶膛，驅(qū)趕寒冷，將一個暖烘烘的春天留在農(nóng)民的茅屋寒舍中。

柳啊，你是真正意義上的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毫無保留地奉獻(xiàn)給了人間！

王克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心曲》《生活》，散文集《心靈的春水》《春華秋實》，隨筆集《播撒文學(xué)的種子》，雜文集《迅風(fēng)雜文》，報告文學(xué)集《潮白河兒女》，長篇小說《風(fēng)雨故園》《寒凝大地》。曾獲首屆“全國百姓金口碑獎”，中國“當(dāng)代德藝雙馨藝術(shù)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