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馮新生(北京)
譯 晉子(北京)
人大重逢,聚散依依
Reunion in Renmin University
文 馮新生(北京)
譯 晉子(北京)
仲秋,我真的很留戀葡萄酒的格調(diào)。那是清醒與成熟的季節(jié),特別是與志趣合拍者相約相見。端起波爾多杯的優(yōu)雅瞬間,隨著葡萄酒涌動的暗紅,往往會蕩漾心懷。窗外行人道,黃葉紛落、丹楓輝映,莫非在積累著千般深沉?
北京海淀區(qū),文風飛揚,凸顯全國高等學府高密集度。茫然無緒時,我經(jīng)常踏著院校游步道的落葉,走向月初掛、秋蟲唱、人約黃昏后的西式餐飲店,尋求意境。
推門而入,走進人民大學校園內(nèi)的維蘭·1958西餐廳。每逢西風瑟瑟、花木蕭索,這家餐廳客流反而如潮如涌。是逆向思維引領年輕一族的消費熱情?還是收獲季節(jié),本應持有的品味興致?
習慣臨窗而坐的我,剛剛走到餐桌前,就與她驚喜重逢……
與她相識,是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納。記得,也是一個秋晚。
那是與繁華城市相距百公里的美麗農(nóng)莊,一片葡萄酒產(chǎn)地大區(qū)。紅色土壤、濃綠森林,葡萄園和牧場如詩如畫。尤其是淺綠色橄欖園,洋溢紅寶石光澤的Chianti酒,與鮮紅的番茄、多彩的果實浪漫融匯。
她是知名莊園特邀演奏小提琴的年輕藝術(shù)家。那琴聲,伴隨奇香四溢的葡萄酒、融入第勒尼安海飄來的季風,陶醉了在場的每一位聽眾。演出之后,我采訪了她。她告訴我,我們身在文藝復興發(fā)端之地,坐在喬托、米開朗基羅、達·芬奇、但丁和拉斐爾生長的古村落。記得她表述時,形象俏美、舉止優(yōu)雅,漢語發(fā)音超好。
那夜,我們分手時,她面帶憂郁神色感嘆說,很喜愛中國的古典詩詞。不知為什么,唐宋詩人在描述知音分手時,總是定位在黃昏后?我告訴她,唐代王昌齡送好友時,就是清晨。所以留有“平明送客楚山孤”之句。她表示,近年,準備去人民大學進修中國古典詩歌。
“但愿我們再次相逢、再次道別,躲開那個迷蒙的黃昏后”我與幾位記者同仁乘上大巴車后,她揮著手說。
或許因坎坷世情太過繁冗,或許因歲月之輪消磨記憶。幾年過去,我竟然忘了那段邂逅……誰料,還是仲秋,還是洋溢酒香的木屋,還是黃葉飄零的黃昏后!但愿這次,我們品的不是相別酒。
她迅疾認出了我。眼含深情莞爾一笑。舉起了閃著紅寶石光澤酒液的高腳杯。問我是否還記得她。
我一時語塞、滿臉漲紅,不知是因為輕易淡忘故交(盡管是一面之交),還是因為眼前這重逢太過喜劇感。緊張之后、鎮(zhèn)定一下,趕忙請服務生端來一瓶意大利西尼紅·托斯卡納,點了幾款俄式、法式招牌菜。與她相逢一笑、再次舉杯。
原來,她去年就來到人民大學進修中國古典文學,也曾經(jīng)與我聯(lián)系。可偏偏我的手機換了號。家址,又從海淀學院路搬遷奧運村北!
接著,我很怕聽到的話傳入耳膜。明天,她就要離京回國。今晚,本想一個人靜靜地品上幾杯酒,誰料到又逢“相別黃昏后”!
我努力從心緒上淡化重逢又別離的糾結(jié),試圖避開她略帶幽怨的眼神。故此,或笑談桌上年份酒、招牌菜;或環(huán)指餐廳環(huán)境,與她娓娓道來。
這是一家含蓄古風的西餐館。頗顯力道的木制穹頂下,色調(diào)古樸且精致的餐桌疏密有致。以抒懷為格調(diào)的薩克斯十大名曲輕柔舒緩,如幽谷之嵐滋潤著蕭索之夜。精致花簇、歐式擺設、艷紅壁爐、老式吊燈、俄式皮椅、綠絨落地窗幔,帶有幾分神秘感的通道……一一成為我們的談資。我們追念世界文藝名家,評述幾部名著的細節(jié)。仿佛看到,瓦列里·巴里金在包間內(nèi)沉思;奧斯特洛夫斯基在眺望窗外燈火;雨果手握波爾多杯端詳紅酒,小仲馬佇立紅彤彤壁爐前……
距我們餐桌不遠的墻上,懸掛一幅色調(diào)陳舊的老照片,那是1958年,也是秋晚。著名教育家、歷史學家、語言文字學家、人民大學第一任校長吳玉章,與國外學者在這里共進晚餐時的合影。再向餐廳深處望去,大廳、通道、包間的老照片,留下諸多功成名就者身影,或遠眺、握手,或沉思、暢敘……
談及歷史,我們話題一轉(zhuǎn),又說起先秦兩大顯學,六朝士大夫作賦風格,談及馬致遠的凄美曲風,納蘭性德填詞特色……不知何時,又從泰戈爾的經(jīng)典詩句,說到印象派繪畫的代表人物……
夜已深、話更濃,大約是菜品香氣太撩人,我們的話題竟然從華夏千古、歐美史潮間,輕輕飄落在餐桌。是啊!那款俄式熏魚酸瓜什錦拼盤,酷似精雕細琢的藝術(shù)品。但見器皿敞亮,內(nèi)置幾款精心腌制的海魚美味。其造型或棱角分明、口感清淡,以黑椒粒為“披掛”;或圓潤紅亮、不加裝飾,以酸甜為特征。肉食上面,輕輕覆蓋幾許時令鮮蔬、幾粒黑莓,盤邊點綴幾款梅朵,更顯濃淡相宜、清芳徐徐。還有那款法式松露蟹味蘑菇湯,更像達芬奇的超逸畫作,但見精巧的湯盆中,一朵倒仰的松菇,伴隨幾粒精心烤制、通體酥軟的面包丁,在潔白“軟玉”上飄浮。只需輕輕撥動,鮮香的蟹味兒便彌散開來。
當我們暢快淋漓地品完那款意大利年份酒后,她眼里忽然噙滿淚水,說盡管對中國古典文化十分迷戀,但品到這款酒,真的想家了。
我們似乎都在努力拖長時間,避免“黃昏后揮別”,因此,纏綿餐敘,直到翌日凌晨。
秋日晨風,顯得很清冷。小院甬路的落葉,被初霜輕描淡寫了一番,靜靜溫著昨日舊夢。她把我送到人民大學西門,看著我上了出租車。隔著車窗,我見她不停地揮著手,長發(fā)在夜風中飄動、飄動……
我們或許還會相逢,或許在海外那片浪漫國土,或許在北京這片學風濃郁之地,但愿避開“瞬間聚合萬里遙”。直到她的身影在視野消失后,我仍默默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