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yè)成
蟋 蟀
●李業(yè)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詩太好了,每到秋天,我便想起它。
蟋蟀是我老家老宅里的朋友,確切地說,是童年的朋友,裝在鐵罐子里,寶貝似的。平時它不叫,一立秋,千張弓,萬把琴,一齊拉響。什么琴聲最好聽,什么音樂最動人?我說不上,那都是人創(chuàng)作的,是帶有思想和情調(diào)的,蟲聲不是人創(chuàng)作的,但同樣是有情調(diào)的,為什么蟋蟀一叫,就讓人心動,就把人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呢?
我們家有一個儲藏室,有十多平方米,那里面雜物堆得滿滿的,但還足以騰出一個地方來放一張床,床頭上安一只臺燈,孩子們假期回家住了,樓上沒了我的地方,我就到這儲藏室睡,非常踏實,非常安靜,沒有一點失落的感覺,仿佛找回了我從前居住的所在。
早年在老家的時候,破家值萬貫,屋子很擠,床頭上有一個糧囤,是用箔子做的,里面盛滿糧食,床的那頭還有一個瓷缸,也盛滿糧食,睡覺時腳能蹬著瓷缸。床下處處是米罐面罐,擠得跟現(xiàn)在這個儲藏室多少有點相似。睡在這里,仿佛找到了從前的感覺,而印象最深的是蟋蟀叫聲。它叫起來響聲一片,頭頂上,腳底上,床底下,天棚上,囤子里,門縫里,墻縫里,墻上掛著的葫蘆頭里,破鞋頭子里……到處都是蟋蟀叫。還有院子里,院子的夾道里,陽溝里,墻角里,墻那邊鄰居的院子里,蟋蟀聲響成一片,連成一片。睡前它不叫,人兒、狗兒、貓兒活動的時候它不叫,一到夜深人靜之時,千張弓,萬把琴,一齊拉響。有時半夜起身方便,人就全部淹沒在這聲音里了,整個夜,整個世界,全部淹沒在這聲音里了。我的心不知為什么那么靜,好像全部騰出來,接受這蟲聲。靜下心來,聽一聽,屋里屋外,墻里墻外,院里院外,整個世界,全部是這蟲聲。聲音真好聽,我坐在床上不想睡,聽到室內(nèi)最近的一處,月光透進窗里來,我去移動窗前的一個瓦罐,蟋蟀在月光里跳動,它們都有著驚人的彈性,一只也抓不到。折騰一陣,一無所獲,只好上床睡覺,剛合眼,床頭床尾,蟋蟀又響成一片,銼玉一般,再后來我就睡著了。
我搬到城里之后,印象中很多年沒有聽到蟋蟀聲了。高樓上是聽不到蟋蟀聲的,在城市處處水泥大理石地面,人不小心都要滑倒,沒有一個磚縫能讓蟋蟀容身。在我睡下的時候,夢里,或半睡半醒之時,從來沒有蟋蟀聲入耳。它仿佛在我的記憶里消失了。
儲藏室,我只當(dāng)堆放雜物的地方,沒想到,這里最接近地氣,便成了城市中蟋蟀的家。我從夏天孩子們放暑假開始搬進儲藏室,一開始沒有蟋蟀聲,一立秋,就有三兩聲蟋蟀聲響了,很快就響成了片。原來城市不是沒有蟋蟀,不是沒有蟋蟀聲,是因為我多年住在高樓上的緣故。秋越深,蟋蟀叫得越來勁,有一天夜里,我被蟋蟀吵醒了,就在床下,像一個銅質(zhì)的金屬響器,這么一點的小動物,怎么會有那么高昂的叫聲!夜闌人靜,聲徹寰宇。我下了床,躡手躡腳走到墻角,用腳踢動一個紙箱,聲音頓止。我上了床,剛躺下,又響。我打開燈,移燈窗前,用燈光照著去搬動紙箱,一只大蟋蟀彈了起來,然后落在紙箱上趴著不動,我看清它了,全身黑得發(fā)亮,流線型身體像瓷器一樣光滑。我又驚又喜,真是老朋友,與我小時候裝在鐵罐子里的那只一模一樣。我見到它就放心了,我要放心地睡了。剛躺下,它又響起來,這回好像更起勁,比先前更響,我怎么也睡不著了。好多年了,從來沒有這樣感動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它是存心要我想家。
老家我多年沒回去了,老家沒人了。這蟋蟀真讓人動情,聲音真好聽,世界真美好,人生太短暫,一部《詩經(jīng)》轉(zhuǎn)眼就兩千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