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送別詩的情感美學特征

作者：鄧田田

王維送別詩的情感美學特征

作者：鄧田田

送別詩是王維的代表詩類之一，歷來卻未得到足夠的研究。由于送別詩尚“情”，具有突出的情景性、情態(tài)性，它往往可以作為透視詩人情感世界、剖析詩人情感美學傾向的重要入口。通過研究王維的送別詩，可以看到王維在情感美學上雖以儒家傳統(tǒng)的“溫柔敦厚”為美、以佛家的“清靜空靈”為上，卻也有熱血豪壯或悲涼憤切的一面。這充分地說明了王維的送別詩具有宗經(jīng)而不拘于禮、援佛而不枯如木的至情至性的情感美學特征。

王維；送別詩；情感美學

Key words:Wang Wei;farewell poems;aesthetic features of emotion

王維，字摩詰，祖籍山西祁縣，唐代著名山水詩人。王維一生寫下多首送別詩，在他現(xiàn)存的四百二十余首詩作中，有近五分之一是送別詩。這與王維性情溫厚，輕利重情有關，他甚至在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shù)幅，多敦勵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筆而絕。”（《新唐書·王維傳》）可見他對情誼看得多深。王維的送別詩，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有著不可忽視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其中還有大量名作，如《送元二使安西》《送沈子福歸江東》《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山中送別》等等，皆膾炙人口，是歷代傳誦的不朽之作。王維的送別詩在古今選本中都占有相當大的比例，清代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入選王維詩作一百零四首，其中有二十七首就是送別詩。在現(xiàn)代學者陳貽焮先生所編的《王維詩選》這本專集的一百五十二首詩中，送別詩也達二十五首。就體裁而言，王維的送別詩各體兼?zhèn)?，既有五、七言古體詩，又有五、七言近體詩，涵蓋了五絕、七絕、五律、七律、五言長律、騷體等各種體裁。

從送別對象上來看，王維的送別詩可大致分作送友赴邊赴任、慰友落第貶謫、送友漫游或還鄉(xiāng)、送友歸山隱居等。但無論哪一類送別詩，都流露出詩人對朋友的一片真情。充滿著誠摯動人的人情美。詩人重友情，重道義，他不以友人的升遷榮辱為轉(zhuǎn)移，無論是對赴邊從戎者的鼓舞激勵，還是對落第遭貶者的勸勉慰安，都體現(xiàn)出一份濃濃的深情，展示出詩人的高尚品格和美好情操，也反映了他的道德倫理觀與審美理想。

一

王維是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性靜而好佛，但他的詩風也有激昂雄壯的一面，在他那一首首送友赴邊的詩作中，他也展現(xiàn)出了一個熱血男兒的滿腔豪情，如《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一詩：

天官動將星，漢地柳條青。萬里鳴刁斗，三軍出井陘。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jīng)。

詩題中的“趙都督”是指時任幽州刺史的趙含章?！杜f唐書·玄宗本紀》記載：“（開元十八年五月）契丹衙官可突干殺其主李召固，率部落降于突厥，奚部落亦隨西叛?！庇闹荽淌汾w含章奉命出兵征討。此詩歌頌了趙含章舍身報效朝廷的英勇無畏精神，表現(xiàn)出一種奔放剛健之氣勢。其時趙含章尚未動身，是以此詩中所描寫的當是想象中的情景。全詩形象鮮明、有條不紊、氣勢奔放，刻畫了將士出征的浩大場面，贊揚了趙都督殺敵立功，英勇無畏的精神，其意氣風發(fā)、格調(diào)昂揚，氣勢剛健，毫無傷感哀怨的凄楚之意，殊為難得。

又如《送劉司直赴安西》：

絕域陽關道，胡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苜蓿隨天馬，蒲桃逐漢臣。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此詩將史實典故融入對劉司直即將歷經(jīng)的險遠路途的渲染中。全詩從寫景到敘史，又從敘史到抒情，其中以詩人對朋友的深情和期許為脈絡，蜿蜒不斷，沈德潛即贊譽此詩“一氣渾淪，神勇之技”。

又如《送張判官赴河西》：

單車曾出塞，報國敢邀勛。見逐張征虜，今思霍將軍。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黃云?？犊虚L劍，高歌一送君。

張判官，名不詳。判官，唐節(jié)度使幕府有判官二人，為節(jié)度使之屬官，佐理公務。河西，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治所在涼州，今甘肅武威。張判官欲赴河西，詩人作詩以送之。末聯(lián)以“慷慨倚長劍”的意象，塑造了一個情緒激昂在倚劍高歌的志士形象。高歌送君一句，更增加了此詩的悲壯慷慨氣氛。王維詩中的邊塞山水，往往雄偉壯美，給人以震撼的力量。這樣豪放激揚、抒發(fā)壯別之情的送別詩，是一支支氣勢豪邁、格調(diào)昂揚的送行曲，自然會使朋友感到精神振奮，讓張判官意氣風發(fā)地踏上征途。

《送平淡然判官》一詩充滿了積極用世之心，當為王維早期之作：

不識陽關路，新從定遠侯。黃云斷春色，畫角起邊愁。瀚海經(jīng)年別，交河出塞流。須令外國使，知飲月支頭。

此詩乃平淡然任判官隨其節(jié)度使出塞，王維寫給他送行的。詩中寫邊地生活環(huán)境艱苦，表達了對朋友遠行的關切，但又勉勵友人為國立功，情緒昂揚樂觀。

此類詩中的典型還有《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一詩：

橫吹雜繁笳，邊風卷塞沙。還聞田司馬，更逐李輕車。蒲類成秦地，莎車屬漢家。當令犬戎國，朝聘學昆邪。

王維送友赴邊詩寫法各異，但情感基調(diào)則基本一致，即維護國家的尊嚴，靖邊保國的愛國主義情感。這些詩無論如何起筆收尾，詩的氣勢都雄健昂揚，沒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緒。他把哀怨之情完全撇開，變悲涼愁苦為豪壯樂觀，以昂揚奔放的調(diào)子，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于國家的強盛所抱有強烈的自豪感、自信心，以及奮發(fā)進取、期待建功立業(yè)的思想感情。

二

此外，還有一些送友赴任詩，比如《送梓州李使君》《送宇文太守赴宣城》《送陸員外》《送魏郡李太守赴任》《送縉云苗太守》《送康太守》《送韋大夫東京留守》《送李判官赴東江》《送元中丞轉(zhuǎn)運江淮》《送方城韋明府》《送楊長史赴果州》《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送李太守赴上洛》《送梓州李使君》《送熊九赴任安陽》《送張舍人佐江州同薛據(jù)十韻》《送平淡然判官》《送李睢陽》《送崔五太守》《送封太守》《送崔興宗》《送孫秀才》《送邢桂州》《送徐郎中》，等等。在這些送別詩里，王維也表現(xiàn)出開朗樂觀、積極進取的情懷。試舉《送梓州李使君》一詩為例：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此詩是王維為送朋友李使君赴蜀就任而作的一首投贈詩。從寫作格局上來看，《送梓州李使君》打破舊例，沒有一句涉及送別之時、之地、之情、之事，而寫的是行人目的地的風物人情、詩人對朋友的勉勵等內(nèi)容。詩歌圍繞著李使君即將赴任的梓州展開，從風光寫到人情，仔細描繪了詩人所聽聞的梓州情況，又從人情寫到對朋友的厚望，勉勵友人在梓州超過先賢、創(chuàng)造政績，融注勸勉朋友執(zhí)政清廉的一腔真情，結構謹嚴縝密。詩人才華高超，詩筆精彩，構思新穎奇特，全詩煥發(fā)著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此詩立意則不在惜別，而在勸勉，因而情緒積極開朗，格調(diào)高遠，爽利明快，毫無傷感之情。

同樣送朋友赴任蜀地的還有《送楊長史赴果州》一詩：

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鳥道一千里，猿聲十二時。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別后同明月，君應聽子規(guī)。

楊長史名楊濟，長史為唐代州郡行政長官，官階正六品上。果州位于今四川南充縣北。此詩寫蜀道之艱難與蜀地之奇異風俗，表達了對好友此去的擔憂。尾聯(lián)寓情于景，余味深長。

又如《送邢桂州》一詩，同樣也是送友赴任，故情緒樂觀昂揚，無悲別之意：

鐃吹喧京口，風波下洞庭。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舲。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明珠歸合浦，應逐使臣星。

邢桂州，即邢濟，曾任桂州經(jīng)略使。王維此詩作于肅宗上元元年之前，邢濟去桂州就任，詩人寫詩為他送行。全詩皆出想象之筆。尾聯(lián)既對好友寄予了厚望，而措辭極有分寸，真誠懇切，全無奉迎之意。此詩筆調(diào)輕松、歡快，感情真摯、健康。

又如《送李睢陽》：

將置酒，思悲翁。使君去，出城東。麥漸漸，雉子斑?；标庩?，到潼關。騎連連，車遲遲。心中悲，宋又遠。周間之，南淮夷。東齊兒，碎碎織練與素絲，游人賈客信難持。五谷前熟方可為，下車閉閤君當思。天子當?shù)顑耙律?，大官尚食陳羽觴。彤庭散綬垂鳴珰，黃紙詔書出東廂，輕紈疊綺爛生光。宗室子弟君最賢，分憂當為百辟先。布衣一言相為死，何況圣主恩如天。鸞聲噦噦魯侯旂，明年上計朝京師。須憶今日斗酒別，慎勿富貴忘我為。

又如《送魏郡李太守赴任》：

與君伯氏別，又欲與君離。君行無幾日，當復隔山陂。蒼茫秦川盡，日落桃林塞。獨樹臨關門，黃河向天外。前經(jīng)洛陽陌，宛洛故人稀。故人離別盡，淇上轉(zhuǎn)驂騑。企予悲送遠，惆悵睢陽路。古木官渡平，秋城鄴宮故。想君行縣日，其出從如云。遙思魏公子，復憶李將軍。

從以上詩例可看出，王維送友赴任詩大多寫得樂觀昂揚，寄語朋友勤政愛民、造福一方。當然也有一些描寫了對朋友離去的依依不舍和惆悵的惜別之情。但無論是包含的哪一種情緒，詩人都能將它寫得語出胸臆、真摯動人。

三

王維素性沖淡溫和，決非勢利眼熱之人，他的知交里，有赴邊的大將，有赴任的地方官，也有落第、遭貶的失意文人。在那些送別失意朋友的詩中，王維寄語慰藉，情思體貼，款款溫厚，這種真摯的感情因為送別對象的處境潦落而更加感人。譬如《送孫秀才》一詩，勸慰的是求官不得的朋友孫秀才：

帝城風日好，況復建平家。玉枕雙文簟，金盤五色瓜。山中無魯酒，松下飯胡麻。莫厭田家苦，歸期遠復賒。

孫秀才曾經(jīng)漫游京師，遍謁豪門，失意而歸。但王維卻溫厚地勸慰朋友，放下那種干謁求官的生活也未必不是一種解脫?！坝裾怼薄敖鸨P”不過爾爾，而“無魯酒”“飯胡麻”的田園生活也令人愜意，有何可厭的呢？此詩既表現(xiàn)了詩人對朋友的勸慰體貼，也反映出他輕富貴、重自然的灑脫、達觀境界。

又如《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一詩，就是送不得意的好友綦毋潛落第回鄉(xiāng)所作：

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既至金門遠，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縫春衣。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綦毋潛乃王維舊友，王維曾在《別綦毋潛》中贊其詩“盛得江左風,彌工建安體?！痹缒陸嚶涞?，寫這首詩時，王維剛剛擢第不久，意氣風發(fā)，而好友綦毋潛卻不幸落第，是以作此詩相贈。詩中反復勸慰朋友，鼓勵他不要灰心喪氣，落第只是暫時，當今清明之世，以綦毋潛的才華是不會被埋沒多久的。果然開元二十四年，綦毋潛終于登進士第。全詩感情真摯深切，詩人既為朋友的落第而惋惜、對朋友的遭遇表示同情，但詩歌的格調(diào)又不流于傷感哀怨，反而奮發(fā)昂揚，于慰藉的同時鼓舞朋友，正如沈德潛所言：“反復曲折，使落第人絕無怨尤?！?/p>

綦毋潛中進士后，初為宜壽縣尉，后入朝為集賢院待制，遷右拾遺，又曾為校書郎，以名位不達，遂棄官歸隱。王維于是作《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相贈：

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魚鳥際，澹爾蒹葭叢。無庸客昭世，衰鬢日如蓬。頑疏暗人事，僻陋遠天聰。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

綦毋潛中進士時，已有三十余歲。然入仕之后，又一直并不得意，于是掛冠歸隱。王維于是作詩送別。王維在詩中寫到自己的命運，也與綦毋潛相同，并不為朝廷所重用，但自己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安之若素，從而勸慰朋友安心隱居江湖，與魚鳥為伴，自得其樂。結尾表現(xiàn)了詩人也想效仿朋友歸隱山林、終老田園的志趣。此詩與前詩旨趣大為不同，可見詩人思想轉(zhuǎn)變的軌跡。詩中寫秋江夜景，空明澄澈，與人物內(nèi)心感受極為和諧契合，表現(xiàn)了一種深遠優(yōu)美的意境，富有親切的感染力。

由于王維生性淡泊平和，因此他在其送別詩中并沒有太多反映社會矛盾、展示社會復雜性的作品，但這并不意味著在這些詩作中就沒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在那些贈予不得意的朋友的詩作中，詩人也常常因為朋友的遭際而引發(fā)共鳴，將不滿現(xiàn)實的憤慨之情流于筆端。如“送君盡惆悵，復送何人歸？幾日同攜手，一朝先拂衣。東山有茅屋，幸為掃荊扉。當亦謝官去，豈令心事違?！保ā端蛷埼鍤w山》）“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保ā端蛣e》）“憐君不得意，況復柳條春。為客黃金盡，還家白發(fā)新。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知禰不能薦，羞為獻納臣?！保ā端颓馂槁涞跉w江東》）及前面所提到的《送綦母校書棄官還江東》里的“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薄邦B疏暗人事，僻陋遠天聰。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钡鹊取＿@些詩句中反映出詩人對時局幽暗、俊才沉落的不滿，表達出他對仕途黑暗、政局復雜的切實體會，也表現(xiàn)了詩人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企望歸隱、從仕宦生涯中解脫出來的心跡。

王維也寫過一些空洞無物、恭維奉迎的送別詩，但數(shù)量很少，不是其送別詩的主流。從整體上來看，詩人重情誼、重道義，生性淡利重情，無論友人得意不得意，他的送別詩里都充滿了真摯動人的人情美。不管是對赴邊朋友的鼓舞激勵、對赴任好友的勸勉鼓勵，還是對失意朋友的深情勸慰，都有一份體貼入微的情意在里面。這樣的深切真情，再結合詩人高超的詩筆，使得他的送別詩感人肺腑，成就了一首首傳誦千古的不朽名作。

On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emotion of Wang Wei’s farewell poems

Deng Tian-tian

Farewell poems is representative of Wang Wei poetry class,traditionally have not been given sufficient research.As a core of farewell poems is“l(fā)ove”，has highlighted the scene and modality of emotion,it can often be used as entrance of the poet’s emotion world,analyse the poet’s emotion aesthetic tendency.Through the study of Wang Wei’s farewell poems,Wang Wei can be seen in the emotional aesthetics is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placid”as the beauty,to the“quiet ethereal”，but also has great passion or cold sadness side.This is best illustrated by Wang Wei’s farewell poems is with Confucian and Buddhism but it has a great power of emo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