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云煙深處念瀟湘

文/風(fēng)飛揚

永州，云煙深處念瀟湘

文/風(fēng)飛揚

春色映墻，新蕾欲放，清晨的薄霧籠罩在山間，龍興寺若隱若現(xiàn)，恍若靜立在塵世之外。柳宗元醒得有些遲了，窗外已經(jīng)大亮，幾聲鳥鳴從屋檐下飛過。左右長日閑閑，沒什么要緊事，他翻個身，又閉上了眼睛。

剛剛他似乎做了個夢，恍惚回到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時代，他穿著嶄新的官服站在朝堂上，“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他是文章稱首的長安才子，揚眉天下，熱情昂揚。夢里他懷著滿腔抱負(fù)說了些什么呢？柳宗元不敢再回憶下去，過去的美好和對錯，竟如一根扎在他人生大穴上的銀針，牽連著奇經(jīng)八脈，傷也是它，痛也是它。

他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向遠(yuǎn)方，前院炊煙已起，空氣中彌漫著果木燃燒特有的香氣，讓人頓生踏實和溫馨之感。然而眼前的建筑和周圍的空寂都在提醒他，這只是他寄身的寺院，殘破清冷，沒有梵音經(jīng)卷、晨鐘暮鼓，沒有檀香繚繞、信客云集，只有他無處可去的夢想和不得不壓抑的無奈。他不是看破紅塵出世修行，而是被君王貶黜了，硬生生把他的滿腹熱忱丟在這偏遠(yuǎn)之地。他的志氣化作熊熊的火，灼燒著自己。

堂弟宗直輕輕地推門進(jìn)來，給他倒了一盞熱茶，叫他出去吃飯。不用問便知道，堂兄一定又在傷懷了，宗直陪他來到貧苦荒僻的永州，日日與他形影不離，他的苦楚和哀傷在宗直面前是掩飾不住的。

在院子里吃飯是來永州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剛來時，久不住人的屋里腐朽晦暗，他總覺得憋屈，睡覺都不關(guān)窗戶，倒是在清風(fēng)明月下，對著山川草木還能嘗出點滋味來。

那段時間他心里的苦無法丈量，水土不服，精神頹廢，讓他身心受損。隨他跋山涉水而來的母親不到半年就因病離世，帶著對兒子的惦記客死異鄉(xiāng)，他在空曠的山水間且醉且哭，最后拄著棍子才能站在母親的棺槨前。明明人在盛年，卻被殘酷的現(xiàn)實捶打得蕭索落魄。

人世炎涼頃刻間就埋到了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轉(zhuǎn)不過身，卻還靠一把骨頭撐著，倔強(qiáng)地昂著頭，目光掠過杳無人跡的荒草，看著一山一石、一潭一水、一澗一丘。

從此他關(guān)注的事物不得不改變，從朝廷變革到自然景致。他被貶到了永州，醉過幾場，但不糊涂，痛到極致，只能脫胎換骨。至少，他還是個有情懷的文人，就用永州從未被打擾過的山魂水魄養(yǎng)心，用大自然循環(huán)不息的純凈生命力療傷。他停停走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大片空寂的清幽里，將漫無邊際的辰光細(xì)品慢讀、遠(yuǎn)觀近賞，于孤獨寂寞中喚起一份精神來陪著自己。曾義無反顧的歲月已是不堪回首的往昔，命運如此，莫若與塵世化干戈為玉帛。被冷落的他和被冷落的永州，或許注定就是知己，彼此相依著走一程，難說是誰成全了誰。

宗直卷起一張餅遞過來，說一大早吳武陵就派人來，說今天天氣好，約大家一起出游，至于去哪里，他說抓鬮，聽老天爺安排。

柳宗元開懷大笑，晨起的陰郁一掃而空。初升的太陽照得樹葉都閃著光，花也開得芬芳，若把人生看簡單些，不掙扎不癡妄，放下故鄉(xiāng)，只念永州，也有一番暢快自在。

永州歷史久遠(yuǎn)，瀟、湘二水于此匯合，所以雅稱瀟湘。境內(nèi)地貌復(fù)雜多樣，河川溪澗縱橫交錯，山岡盆地相間分布，這里是天地留給自己把玩的一顆明珠。自然風(fēng)情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人文風(fēng)情，使得這里人煙稀少，生活困頓艱苦。

柳宗元本來是被貶到邵州的，可能皇帝覺得懲罰的力度還不夠，剛好看到湖南官員遞上來的折子，上書永州“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頓驚且傷”，于是又下一紙詔書，把行至半路的他逐到荒涼的永州，給了一個“永州司馬外置同正員”的名號，其實是個編制外的閑職，沒有官舍也沒有具體職務(wù)，將他遠(yuǎn)遠(yuǎn)地打發(fā)掉，自求多福吧。

所以永州這個地名，讓人聽來就生出絕望和悲壯來。說是上任，也等同于流放，幸得僧人慈悲，借他寺院居住。對于心有社稷的人來說，無事一身輕反而惶恐，待平息下憂懼不安后，柳宗元開始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yuǎn)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p>

日子過得瀟灑不羈，遠(yuǎn)離了人情世故，攜酒入山林，醉臥酣夢，人也變得純粹起來，計較一方蒼石的朝向，思索一棵古樹的生長，不再盤算蒼生大計。最初只是害怕自己無所事事吧，所以拼命地行走，盡力讓身體疲累，后來才慢慢舒緩，用感官去接觸浩渺萬物。又一次去西山，悠悠乎與顥氣俱，洋洋乎與造物者游，他說，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那晚月色清涼，他在燈下?lián)]筆而書，妙詞佳句如山溪奔流。他盡情抒懷，了無束縛，看著滿紙淋漓墨色似云煙開落，他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游覽，有遇見有沉淀，有所思有所悟，天人合一的大道也是生命里難得的歷練。他寫成了《西山宴游》，這是歷練的開始。

永州的美景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當(dāng)?shù)厝瞬]有游覽的概念，不當(dāng)山水是景，很多地方無人問津。柳宗元邊走邊賞，回來后化景成文，朋友們讀后心生向往，而那些沉寂的景致也就有了名聲。

他命名了袁家渴，改建了鈷鉧潭，打造了檀西小丘，開發(fā)了渴潭的石渠……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景只要入了他的眼，也就刻進(jìn)了他的心。

所以當(dāng)?shù)匚挠讯荚敢飧黄鸪鲇?。不管是他去過的地方，還是他想去的地方，永州所有的名勝奇景，都因柳宗元的停留才有了名目和出處。

田園如詩，山水如志，永州是皇帝扔給柳宗元的一個牢籠，他卻在這里獲得了思想上的涅槃。他與永州山水有了共鳴，把整個永州變成了他的紅塵客棧，提筆風(fēng)雅，快意江湖。

他寫了《永州八記》，高曠雋雅，情深意遠(yuǎn)，以小見大，深藏幽渺之美，也以此改變了永州在天下人心里的印象。這里沒有軟紅香翠，沒有市井喧嘩，就是一派天真的自然，引得千古傳誦，多少人慕名來尋。

因為柳宗元，永州成了天下人的永州；因為永州，柳宗元提升了自己靈魂的高度。人生際遇無常，山水歷盡滄桑，最終的歸宿都一樣，莫過于歲月靜好，哪怕客行遠(yuǎn)處，人在異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