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思
蘋妹子是我們李家村最好看的妹子,雖然瘦瘦小小的,但那對眸子會講話,對你撲閃一下,你的臠心就亂跳;她的鼻子玲瓏小巧,又拱又直,看了只想摸;牙齒像把碎珍珠,亮得讓別個眼花,哪個都想上去舔一舔;特別是她那個聲音,講出來那個甜喲,甜得像她的名字??上У氖?,她是村里大地主李世和屋里的妹子。村里好多人都替她惋惜:投錯了胎嘞,投到叫化子屋里都要得噻,怎么要投到他屋里嘍?
蘋妹子好懂事,從小就幫爺娘做這個做那個,從不嫌累嫌邋遢,比如清早巴早去光明山扒松樹葉子回來做柴火,到對面釀酒廠去挖酒渣子回來喂豬,去煤機廠撿爐渣子回來做煤燒,就像個伢崽子一樣。
七歲的時候,她爺娘送她去鄉(xiāng)里漣水小學報名,想讀書,可學校不同意,說不收地主崽子。爺娘和她三個在路上哭成一坨。李世和哭得最沒式樣,那不是哭,是嚎。好幾次,他要往田那邊的漣水河里奔,被娘女兩個作死地扯住。李世和罵自己前世做多了惡事,這輩子來受罪的。娘講要他莫罵自己了,這輩子能活下去就要得,她不相信一世會不變。李世和趕緊把她嘴巴捂住,說這個話講得的?哪個聽見了傳出去,那還下得地?她娘嚇得死人一樣,打了兩下自己嘴巴。但她還是說,蘋妹子上不得學校,就在屋里上,李世和你不是在長沙讀過一年大學嗎?
李世和點頭,說是是,蘋妹子,我們在屋里學,爺老倌教你,好不?蘋妹子看著田坎上村里的細伢子細妹子背著書包或拿著新書走過去,有的故意舉著書在她面前一晃一晃,現(xiàn)世寶一樣,眼淚水一下?lián)涑鰜?。李世和連忙將蘋妹子的腦殼抱到心窩窩里,拍著她后腦殼上的兩個小辮子說,莫哭,莫哭,一樣讀書,一樣讀書。他自己早已泣不成聲。
一直到兩年后,蘋妹子九歲了,公社才放寬政策,說地主崽女可以進學校讀書??商O妹子怕丑,自己如果從一年級開始,那不是跟比自己小兩歲的細伢子細妹子一起讀嗎?別個肯定會把她做留級的蠢寶看,那真的丑死了。李世和說他去跟老師說說,看能不能直接讀三年級。這兩年他借村里細伢子的書在屋里教蘋妹子,蘋妹子聰明,學得好快,語文也好,算術也好,都沒沓一頁場,跟老師講好話,應該沒得么子問題。
蘋妹子運氣算好,那天接待他們的老師是個白頭發(fā)女的。她看到白頭發(fā)老師就想起昨天夜里在對面酒廠看過的電影《白毛女》,莫非她解放前也在山上的洞里住過?她爺老倌跟老師講了她的情況,說她九歲了,說一二年級的課他在屋里幫她補了。老師長得像個菩薩,一笑就讓人心里暖和踏實。她出了幾個題目,蘋妹子飛快做出來了。老師說,不錯,在屋里能學到這個樣子。又說,要得,直接到三年級插班吧。李世和只差沒下跪了。后來蘋妹子才曉得,那個白毛女老師是學校里的教導主任。
學校離屋里有五六里路,路上要經(jīng)過十幾戶人家和一個庵堂,都是田坎路。如果種了稻子,那就綠油油一片,幾好看;如果到了秋天,收了谷子,田里就變得梆硬的,細伢子放學不再走路上,而是在田里放肆奔,打土仗,吵得一聲汗回去。有的細伢子常把書甚至書包丟到田里,深更半夜害得爺娘出來尋。
蘋妹子因長得好看,又是個地主崽子,沿途有的細伢子就總拿她做欺負的靶子。
熱天氣的時候,田坎上只能走一個人,一不小心會跌到水田里,還會踩壞稻秧子,隊里曉得了,是要賠的。蘋妹子去學校,必經(jīng)那些田坎。有幾個伢子常常一排走到路上,故意慢慢悠悠,就等蘋妹子來。里面為頭的是民兵營長的崽,叫山牯子,因為他長得像頭小牛。蘋妹子怕遲到,不像那些貧下中農子女,遲到老師不敢批評,她遲到怕老師罵。她在后面急得要哭,就喊他們快點,要上課了。伢子們嘿嘿怪笑,說要得,你先走。說完,他們一排貼路邊站好,讓另外半邊把她。蘋妹子曉得他們是故意難她,可她有么子辦法?她把書包背到后面,面對著那幾個眼睛快要鼓出來的伢子,臉貼臉,一個一個,好不容易才捱過去,最后那個是山牯子,他趁機在她臉上打了個啵,快活得像只叫春的貓。另外幾個覺得呷了虧,在后面喊道,蘋妹子,下次我要打。
蘋妹子好幾次回屋里想跟爺老倌講,但她心里曉得爺老倌也不敢對那些伢子怎么樣,特別是山牯子的爺老倌是營長,你一個地主屋里的能怎么的?還不如不講,講了爺老倌更難受。她盡量早晨沒天光就走,放學后打起飛腳跑,盡量第一個往屋里奔,不跟那些人打照面。
有一回,蘋妹子因撿爐渣子耽擱了時間,去得比較晚,碰上那幾個伢子在等她。他們仍是站成一排,山牯子閃著那對瞇眼睛說,蘋妹子你先走。她只好把書包背到后面,一個一個,鼻子挨著鼻子,往那邊挪。挪到山牯子時,他突然亮出黃板牙要親她的嘴。她本能地往后一仰,撲通一聲掉到水田里。幾個伢子啊喲啊喲跑個精光。
蘋妹子像個泥巴人,她沒有哭,而是爬起來,一棵一棵把稻秧扶正,才跑進學校。老師看她像個泥菩薩,問么子事?她說不小心掉到田里了。班上的同學都笑。老師說笑么子,有么子好笑的?班上一下安靜了。老師又說,把書拿出來放到階基上曬一下,再到茅室邊上去打桶水擦掉臉上身上的泥巴,快點來上課。蘋妹子在心底里感激老師不罵她。
晚上回屋里,她也是這么講。她娘把她打了餐扎實的,說這么大的妹子了,走路都不曉得走,越大越回去了?
小學畢業(yè)那年,蘋妹子出落得更好看了。山牯子他們幾個伢子耍起了新把戲。
正是六月天,山牯子和幾個最吵事的細伢子早早約到庵堂里等。庵堂里面的菩薩早被打得稀爛,里面的尼姑早被趕回老家去了。他們都穿深藍色的松緊帶短褲,把書包放在庵堂里,一排站在庵堂門口,見蘋妹子遠遠過來,便一齊刮下褲子,露出一根根鉛筆一樣的家伙,還互相攀比著看哪個翹得高,邊翹邊喊:“蘋果妹子,雞公翹起;蘋果妹子,雞公翹起!”
蘋妹子趕緊捂緊自己的臉,留條縫看路,歪著身子飛快跑過,后面是一聲聲讓她起雞皮的哦嗬哦嗬的鬼喊鬼叫。她感覺到,他們在那些叫喊里有無限的快活。
她不明白,這樣子就快活嗎?有么子快活的呢?
經(jīng)歷幾回后,蘋妹子不怕了,她不想讓他們快活。她事先在書包里放了好多或尖或凸的小石頭,等那些伢子刮下褲子,露出下面一截時,她拿出石頭對著他們的鉛筆樣東西就砸。伢子們褲子刮在腳底下,扯不開步,被打得啊喲啊喲作鬼叫;有兩個想躲,腳一扯就絆到地上,地上的石頭瓦片玻璃渣子好多,戳得那嫩屁股放肆喊爺。蘋妹子跑到他們跟前,瞄準那幾根蠟樣東西,一直將書包里的石頭全部打完,新仇舊恨一泄而空,頓然一身輕松,回轉身,腦殼朝天,哈哈大笑,往學校奔去。
幾個伢子橫陳在地上,有的臉上起了包,有的屁股上出了血,山牯子的褲子刮得最下,他的雞雞受了傷,被石頭砸得翹不起來了。反正,沒一個好的。山牯子朝蘋妹子的背影作死的喊:“要得嘍,我要告訴我爺老倌!”
呷夜飯的時候,門口突然喊聲罵聲大作,像是哪個屋里吵架。蘋妹子預感不好,她聽出是營長的聲音,正想跑出去,門砰地被踢開,差點把她踢到地上。爺娘嚇得站起來,不曉得發(fā)生了么子事?一看是營長,心想不是捉他們去批斗,去游鄉(xiāng)吧?以前營長帶人來,是不踢門的,今天怎么那大的火氣?還有幾個村里的人跟在后面,山牯子那幾個細伢子站在最后。
營長一進門,二話不講,上前抓住李世和的頭發(fā)往下一墩。李世和砰地撲到地上。李世和被人這樣搞慣了,不覺得奇怪,趴下后順勢使勁磕頭:“我有罪,我有罪!”
營長問:“狗地主李世和,你曉得么子罪?”
李世和鼻子嘴巴上全是土,他抹一把,說:“剝削有罪,剝削有罪!”
營長說:“懶得跟你費口水,我告訴你,你唆使你屋里妹子毆打貧下中農子弟,把他們打傷了,你說怎么辦?”
李世和嚇一大跳,抬頭問:“蘋妹子,你打了哪個?爺老倌真的不曉得啊?!?/p>
蘋妹子的臉氣得通紅,說:“是他們在庵堂門口對我耍流氓。營長伯伯,你說我打得贏他們幾個伢子不?”
營長沒讀過書,一時被堵得沒話講。后面有個細伢子的爺老倌喊道:“營長,對待階級敵人,掃把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又有個細伢子的爺老倌跟著喊:“營長,對敵人的客氣就是對人民的犯罪。打了再說!”
營長被鼓起來了,頸根上青筋一暴:“要得,打!”說著,他揪起李世和頭發(fā),啪地抽了一耳光。李世和啊喲一聲,仰天一跤,正撞在一條矮凳子的凳角上,腦殼出血了。后面奔上幾個人,將他們呷飯的那張桌子掀翻,上面碗和筷子撒一地,桌子平時就搖得吱吱響,這一下便徹底散架,幾個紅薯到處滾。一個細伢子把他們屋里煮飯的爐鍋提到外面丟到門前的糞坑里。山牯子爬到蘋妹子床上,抓著那根被砸得紅紅的家伙淅淅淅地屙尿。蘋妹子和她娘沒見過這陣勢,嚇得躲在門角彎里打噤。
打完,營長吼道:“狗地主李世和,我警告你,我崽以后要屙不出尿,生不出崽,娘賣逼的看家伙!”
他們一走,蘋妹子撲地跪在爺老倌面前,哭道:“爺老倌,都怪我,我……。”
李世和手按住腦殼上的傷口,說:“我曉得,不怪你蘋妹子,你做得好,爺老倌高興。是爺老倌沒得用,是你沒投到好人家嘞!”
蘋妹子讀個初中就沒讀了,李世和說一個妹子屋里讀高中干么子?認得幾個字,算得幾個數(shù)就行了,回來能幫她娘扯點豬草,喂點雞鴨,再大點到隊里出點工,屋里到底要松活些。營長的想法和他一樣。山牯子也沒讀了,營長也是說讀了沒得用,伢子長得高,一身蠻勁,不如早點回屋里做事,還能賺幾個工分。
蘋妹子常背個背籃到光明山上扯豬草,順便還提只箢箕要扒些松樹葉子回來。她發(fā)現(xiàn)只要她上光明山,山牯子立馬也跟上來。不過他不是做事,而是看她做事。當然,有時候他還幫她扯草,幫她扒樹葉子,然后總是瞇著那對比小時候更小了的綠豆眼睛,涎著那張肉肉的嘴巴,說那幾句重重復復的話,蘋妹子,你幾好看的;蘋妹子,我喜歡你;蘋妹子,我們一起耍好不?有時候他還當著蘋妹子面扯掉褲子屙尿,那家伙長得大些黑些了,尿打在青青的草上,發(fā)出絲絲的響聲。蘋妹子心里好厭惡,也好害怕,但她不敢罵他,更不敢像小時候那次用石頭砸他,想起那次營長喊人到她屋里打她爺老倌,打她屋里東西,丟她屋里爐鍋,到她床上屙尿,渾身就打噤。她反正不理他,不跟他講話,他看就看,他做就做,他講就講,就當邊上沒這個鬼。雖然她的內心恨不得呷了他。所以,只要做完事,她扯起腳就走,不管山牯子在后面怎么喊,她就是不停。
氣人的是,山牯子還常到她屋里來,喊她爺老倌做叔叔,喊她娘做嬸嬸,喊得沁甜的。她一屋人聽著想嘔。每次他來,大大咧咧的,像在自己屋里一樣,進來就老麻匹樣坐下,望著這個嘿嘿兩下,望著那個嘿嘿兩下,像個腦膜炎。到了呷飯的時候,他也不懂味走,就算蘋妹子娘暗示他,說山牯子你屋里還沒呷飯???他總是回答說,沒嘞,呷飯我娘老子會喊我的。果然過一下,他娘老子就在他屋門口作死地喊,因為地方遠,聲音是飄過來的:“山牯子砍腦殼的哎,快點死回來呷飯嘞!”往往這個時候他才走。那走的樣子恨不得把蘋妹子也帶走。蘋妹子爺娘好煩,蘋妹子更煩。可是,煩有么子用呢?你能趕他嗎?能打他嗎?能躲他嗎?能把他燉成湯呷掉嗎?幾個人在屋里唉聲嘆氣,想不出個辦法。李世和說,娘賣逼的,搞倒我脾氣來了關起門把他剁掉算了,就埋到后面的菜園子里。蘋妹子講要得,說著就扎袖子,好像就要動手一樣。當然,講歸講,做是不敢做的。那樣真的一屋人就沒得了。
有一次,蘋妹子扯完豬草回屋里,山牯子跟在屁股后面。蘋妹子轉身把門栓上。山牯子就在外面打門。蘋妹子喊,山牯子你莫討嫌好不?你老跟著我干么子嘍?別個不喜歡你,也要怕點丑噻?山牯子不管那么多,埋著腦殼不講話,只打門,似乎你不開他就永遠這樣打下去。蘋妹子就是不開。山牯子又刮下褲子,手抓著那個家伙,對著門縫絲絲絲射起來。爺娘在隊里出工沒回,蘋妹子在屋里兩間房子里車進車出,幾次把柴刀拿到了手里頭,想開門對他就一刀,大不了坐兩年牢。
這時,李世和散工了,看他在打門,曉得是么子回事,便喊蘋妹子開門嘍。蘋妹子聽到是爺老倌,開了門。山牯子像只地老鼠一樣飛快梭進屋,坐到了靠墻的板凳上。李世和說,山牯子哎,都大伢子了,莫老是到別個屋里吵嘍,要懂事了嘞。山牯子嘿嘿對李世和笑,又嘿嘿對蘋妹子笑,說,蘋妹子幾好看的,我喜歡跟她一起耍,嘿嘿。李世和說,我屋里是地主嘞,你屋里是營長,天天鉆到地主屋里耍,會被別個笑死去。山牯子又嘿嘿笑兩下,我爺老倌要是擋住我來耍,我把他丟到漣水河里去,嘿嘿,叔叔你信不?望著山牯子那副兇相,特別是那對瞇眼珠里透出的陰冷,李世和止不住打個尿噤,心想對這個鬼崽子一定得防著點,不要讓他發(fā)寶,發(fā)起寶來可能么子事都做得出。李世和對蘋妹子說,蘋妹子燒火煮飯去,莫要等你娘回來再搞。蘋妹子應聲去了。山牯子也站起來,跟著進灶屋,說蘋妹子我?guī)湍銚觳瘛?/p>
李世和真恨不得從后面一刀砍了他。
轉眼蘋妹子就十七八歲了。
有天下雨,隊里沒出工,營長竟然到她屋里來坐,滿臉是笑,在她一屋人面前,從來沒那么和氣過。以前他來,要么是捉他們去開批斗會,或者戴高帽子去游鄉(xiāng),要么就是來訓斥,甚至打人。所以,營長到他們屋里來,一直是全屋人的一個惡夢。這一回,他竟笑得像個菩薩,他們都不曉得是哪棺祖墳開了坼顯了靈?
蘋妹子出去和幾個同伴耍去了。蘋妹子娘手忙腳亂去泡茶,好幾次差點絆著凳腳子絆一跤。李世和遞過去一筒喇叭煙,頭次沒挨打,他不適應。他放肆擠出笑問,營長,你來我屋里有么子事不?他不相信有么子好事。
營長這才收住笑,說李世和啊。這也是頭回前面沒加狗地主三個字。他說,你屋里蘋妹子年紀正好,要找個人家了。我想問問,許了人家嗎?
李世和跟他婆娘還從沒想過這事,便說,沒有啊。他們想莫不是要替他們屋里蘋妹子做媒?
營長說,我也不繞彎子,也不托媒人了,娘賣逼的直講吧,把你屋里蘋妹子許把我屋里山牯子吧,他們從小看著長大,又是同學,這幾年還常常一起耍,互相知根知底,我看蠻般配嘞。
李世和兩口子一聽,嚇一大跳,你望我,我望你,望一氣不曉得怎么回答。營長肯定不曉得他們一屋人恨不得將他和他的那個崽煮了呷。還是李世和反應快些,他說,營長,我屋里是地主,配不上,你屋里山牯子還是另外找吧,多的是好妹子嘞。
營長哈哈大笑,說,你們曉得就好,我告訴你們,我也是這么跟我崽講的??晌夷莻€蠢崽硬是看中了蘋妹子,想得要死了一樣,有么子法?他還嚇我,說如果我反對,他要把我丟到河里喂魚。我曉得我崽伢子的脾氣,他一身蠻勁,是做得出的。娘賣逼的他還跟我講道理,講么子沒有哪一條規(guī)定不準貧下中農屋里的和地主屋里的人結婚,不準生崽,是啵?那倒是沒聽說過。他還講地主屋里的和貧下中農屋里的搞到一坨,以后生的崽不就是貧下中農了?我覺得對,你們講呢?
蘋妹子娘說,營長,這個事是崽女的大事,我們要想想,再怎么樣,現(xiàn)在是新社會,也得問問我屋里蘋妹子哩。
營長站起身,說,行嘞,我等你們信嘍。不過,有話在先,我既然開了這個口,行也是行,不行也是行,聽到?jīng)]?說完出了門。
李世和跟婆娘關門商量起來,可商來商去也沒個結果。到底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同意?肯定會傷蘋妹子的心,她肯定是不愿意的。不同意?那營長和山牯子會輕易放過他們一屋?那一世會不得安寧,那搞得不好在生產隊呆不下去了。他們能跑到哪里去?遠地方有幾個親戚,可如今哪個屋里有膽子敢收留一屋地主?李世和最后嘆口氣,說,唉,我也想過托人給蘋妹子找個部隊當兵的,搞得好還可以隨軍,那個時候,她好,我一屋人也好了,誰敢再欺負我們?沒想到營長這么早來提親,把我的路堵死了。這是蘋妹子的命么?
蘋妹子娘苦著臉說,怎么搞哦,營長我們屋里得罪不起嘞,可惜了我屋里蘋妹子,山牯子有哪一點點配得上她?
說著蘋妹子回來了。李世和跟她講了營長的話。
蘋妹子半天沒做聲。
李世和眼睛發(fā)了炎一樣,通紅的,說,我跟你娘都曉得他屋里人配不上你,可不答應行不?我一屋人還怎么在村里過?我們也是沒得法子啊蘋妹子。
蘋妹子娘說,要不,蘋妹子你一個人跑掉,跑得越遠越好?
李世和說如今往哪里跑喲,跑到卵上去嘞。
蘋妹子說話了,說:“爺老倌,娘老子,”剛喊完眼淚水就出來了,可只一下,她的臉變得冰冷,冷得像塊鐵,沒有了往日的乖態(tài)。她說:“我曉得我屋里搞他屋里不贏,要得,嫁給他,你們答應就是,但我絕不會幫他屋里生崽,我要讓他屋里斷子絕孫!”
一屋人先是愕然,繼是默然,都不作聲。只有煤油燈的燈蕊在噗噗作響,燒完了,一下子屋里漆黑一片,黑得像副棺材,周圍死一樣寂靜。
營長選了接親的日子,專門到李世和屋里要他們做好準備。
那天早晨,李世和一屋人早早起來,坐在桌子邊發(fā)呆。蘋妹子不想梳妝,說有么子好打扮的嘍。李世和望著自己妹子,花一樣的妹子,臉一下紅一下白,牙齒咬得咯咯響。看得出,他是不甘心。他看到蘋妹子也是副仇恨的樣子,特別是那兩粒眼珠,好像兩個火球,他曉得那是仇恨燒的。
遠處傳來嗩吶聲,一支吹吹打打的隊伍慢慢到了門口。蘋妹子被接走了。
太陽從光明山落山的時候,隊上的曬谷坪升起幾盞百瓦燈泡。坪里擺了幾十桌,幾乎全村的大人細伢子都上了酒席,呷的,喝的,喊的,吵的,熱鬧得死,聲音把整個李家村似乎抬到了半空。山牯子的臉被村人涂上泥巴,像帶個面具,只留對瞇小的眼睛。好多人灌他的酒,把他兩粒綠豆眼珠灌得通紅巴紅,把他兩條腿巴子灌得稀軟巴軟。他漸漸地分不清東西南北了,走路總往前面撲,口里只曉得喊一個字,喝,喝!
營長也有點迷迷糊糊,但要清醒些,跑過來喊,山牯子,你有點寶哦,快進洞房去,蘋妹子在那里等你嘞。
山牯子說,好,好,洞房在哪里嘍?
有兩個伢子就走上來,架著他往他屋里拖。
好多人愛熱鬧,跟在后面,說,看山牯子和蘋妹子打架去,看山牯子和蘋妹子打架去。
山牯子搖搖倒倒進了洞房,砰地反起一腳把門關上。門兩邊貼副對聯(lián):兩個革命同志,一對恩愛夫妻。上面四個字:天長地久。
蘋妹子細細地尖叫一聲,吵鬧聲一下沒了。墻腳下釘滿了人,他們有的望天,有的望樹,一副悠閑的狀態(tài),其實耳朵們卻像一個個雷達,生怕漏過一點來自洞房的聲音。那些聲音會讓他們莫名其妙的快活。燈一直未關。有個人悄悄說,嘻嘻,山牯子不喜歡在黑里搞嘞。
突然,洞房里傳出一聲慘烈的叫聲,啊喲嘞,啊喲嘞!
與慘叫幾乎同時,一個男人女人都熟悉的東西,連血帶肉,從窗子里飛出,呼地掛在對面的棗子樹上,像個鐘擺,一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