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三
回到呼蘭河西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候。如水的月光下,故鄉(xiāng)的輪廓依稀可辨,記憶中的那條百米小街,兩邊的店鋪還是舊時的模樣,鐵匠爐、棉花房、中藥鋪……門臉兒依舊,只是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顯出無奈的疲憊。幾乎讓我辨認不出的是通往省城的那條柏油馬路,路邊一下子冒出春筍般的大紅燈籠,來來往往的大車小輛,如同變戲法一般,一忽兒就不見了,無疑是被如織的酒幟飯幌笑納進去。
我在一個遠房親戚家住了下來。問起五叔,每天早晨還有挑擔(dān)賣菜的嗎?街邊兒的攤床該搬到大馬路那邊去了吧?五叔答曰,從形式到內(nèi)容,如同桔枳、葉陡相似味道不同。你想找的“明朝深巷賣杏花”的人,怕難尋覓了。故鄉(xiāng)是個有文化底蘊的老鎮(zhèn),五叔讀過國高,不是村野之人,說起話來時有幾句文言。他反過來問我,可曾記得道南出床子的那個傻良子嗎?我說,當(dāng)然記得,忘了誰也忘不了他。五叔沏上一壺茉莉花,爺倆一邊喝茶,一邊嘮起這個當(dāng)年二十剛掛零的青年,一個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做生意的人。
傻良子,從小誠實、憨厚,良子前面加個傻字,是小鎮(zhèn)上的人對他的昵稱,我和小伙伴們都叫他良子大哥。他老家在陜北,西安事變那年同父母一起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在本地念完高小,先是跟父親賣燒雞,燒雞做得絕好,遠近出名。每天傍晚,傻良子背著一個小木箱,在小街沒轉(zhuǎn)上一圈就賣光了。我們小孩子給他編了兩句嗑:傻良子賣燒雞,不上東就上西。賣了兩年燒雞,攢了點錢,傻良子在我家對過擺了個攤床,賣點煙卷、散酒、糖果、瓜籽之類。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每路過攤床,良子大哥都給我抓把瓜籽或拿幾塊桔子瓣糖。吃慣的嘴兒跑慣的腿兒,家里要買東西,我就到這兒來買;做完功課,也愿意到這兒來玩。
我最喜歡看良子大哥簸葵花籽,一扇一扇的,扇去癟子和灰塵,再揀出小石子和小塊土坷垃,用濕毛巾反復(fù)搓揉干凈,然后倒在大鐵鍋里急火翻炒。待炒好完全涼下來,良子大哥抓一把塞進我的衣兜里,一個個籽粒飽滿,吃不出一個臭瓜籽來。有時,良子大哥像過家家一樣,把酒罐子里的白酒,倒進另一只空罐子里,剩下一些全潑掉。長大后我才懂得,賣散裝酒必須先用酒提攪動一番,蓋因上面的是酒,沉下去的是水。我每回用錫壺給父親來打酒,從沒見過他在酒罐里攪動過,不管誰來打酒都一樣。每當(dāng)攤床進菜,良子大哥一捆捆打開,去掉“夾餡”,再一捆捆重新捆上。他總喃喃的自語道:“做買賣要講誠信哪,不能靠這個賺錢!”
嘮到這里,我忽地叉開話題問五叔,良子大哥和東街老葛家的三丫結(jié)婚沒有?五叔嘆道,棒打鴛鴦散了!葛老頭出了名的摳門,整個一個葛朗臺,嫌良子做生意心太實,沒大出息。我說,三丫是良子下兩屆的同學(xué),能歌善舞,不管在學(xué)校還是鎮(zhèn)上演戲,一招一式都是良子教出來的呀!一對青梅竹馬的青年男女,那么般配,海誓山盟,怎么說散就散了呢!五叔似猜透我的心思,接著說,慘啦!“葛朗臺”要拆散這樁婚姻,先是不讓兩人見面,后來來個釜底抽薪,找個人家嫁到河?xùn)|去了。從此,傻良子寡言少語,誰說媒也不打攏,一門心思做生意,公平買賣,童叟無欺,從攤床起步,竟成為全鎮(zhèn)最大的土雜商店掌柜。良子傻就傻在太癡情了,孑身一人,終身未娶。
我和五叔久久無語,對“葛朗臺”導(dǎo)演的悲劇幾近憤怒。令人酸楚的是這出悲劇的結(jié)局:每年仲夏時節(jié),人們常常見到傻良子一個人坐在河邊,默默向遠方眺望。夜深人靜之時,鎮(zhèn)上的人便能聽到傻良子如泣如訴的二胡聲,那是陜北民歌《淚蛋蛋落在沙蒿蒿林》——“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溝,咱們拉不上話話招一招手……”。人們說,呼蘭河是“葛朗臺”仿效王母娘娘劃出的一道天河,傻良子定是期盼著這一天,同三丫能在鵲橋上見上一面。
丫頭是個男孩,姓常,濃眉大眼,虎頭虎腦,我兒時的光腚娃娃。他爺爺為何給他起這個乳名,怕是家里想要個女孩的緣故。我上學(xué)后方知,丫頭的生日應(yīng)該是夏天,要不怎么能有這么一套嗑:常老大家小大嫂/南下洼子摘豆角/一小筐沒摘了/肚子疼往家跑/掀開炕席鋪上草/老牛婆請來了/不是丫頭就是小。這當(dāng)是丫頭呱呱落地降臨人間的真實寫照。
六、七歲的時候,我差不多每天長在老常家,特別喜歡他家那片大菜園子,一到春天,菠菜、毛蔥、生菜、水蘿卜下來了,又新鮮又水泠。到了盛夏,白里透綠的洋白菜正在包心,一片片菜葉子如同一個個扇面,搧動五顏六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我倆把撲來的大蝴蝶小心翼翼夾在課本里,不是做標本而是當(dāng)書簽。天大熱,我和丫頭從麥地草叢里逮回幾只蟈蟈兒,放進柳條兒架的黃瓜地里,然后再去逮,壟臺踩平了,黃瓜架塌架了,我們才不管呢,還把剛剛坐胎兒的小黃瓜扭兒,硬往蟈蟈兒嘴里塞。這時,丫頭的二姨從屋里跑出來,像轟小雞似的,把我們從園子里往出趕,“死丫頭,還不快上別場去玩,一會兒你二叔回來還得揪你的小雞雞!”二叔也是丫頭的二姨夫,有時叫叔有時叫姨夫,我也弄不清楚輩份的事。年紀大點才明白,丫頭的媽媽和二姨是一對孿生姐妹,爸爸和二叔是一對孿生兄弟,兩家連親,親上加親。丫頭才不管揪不揪小雞雞,照樣瘋玩。瘋累了,我們用鐮刀割幾根玉米桿,坐在地頭大吃大嚼起來。聽見大門口傳來腳步聲,猜想不是爸爸就是二叔回來了,他拽著我的手,貓著腰,順著田塍奪路而逃。丫頭家的菜園子,是淘氣包子的天堂,那里盛下了孩提時代太多太多的樂趣。
上學(xué)了,我和丫頭分在一個班,每天形影不離,依然常在一起嬉戲打鬧。上南大泡子洗澡,下夾子打鳥,去大草甸子揀野鴨子蛋。我倆訂立攻守同盟——誰也不許和家里人說。丫頭膽子大,敢在學(xué)校的土圍墻上翻筋斗、打把式,嚇得我心驚膽戰(zhàn);他教我扶著墻頭踩高蹺、立大頂,我學(xué)到許多讓同學(xué)們眼紅的本領(lǐng)。有一樣本領(lǐng)我學(xué)不來,那就是吃土垃坷,丫頭像吃軟糖一樣吃得津津有味,坐在墻根兒下一氣兒吃個五六塊不在話下。我以為他家比我家窮,吃不飽飯,大人說,這孩子肚里有蛔蟲,因為窮,買不起藥。
丫頭絕頂聰明,特別喜歡看小人書??催^一遍,便能講述下來。一日,把幾個小伙伴約到他家后道閘,支起一個小木框貼張大白紙的影窗,自編自導(dǎo),演起皮影戲來。演到哨兵在村頭巡邏,丫頭說,上自習(xí)時楊老師總管咱們,在教室走來走去,像不像這哨兵?咱們管他叫楊巡邏吧!小伙伴們齊聲說好,一陣歡呼雀躍,丫頭忙用手捂上嘴,示意大家小點聲,別讓前屋的爸媽聽見。不知怎么走漏了風(fēng)聲,這個外號居然在班里傳開了。一日開班會,班主任楊老師把我叫到教導(dǎo)處,臉上堆滿笑容,很和氣地問我,老師的外號是誰起的呀?我低頭不語。楊老師忽地站起來,怒發(fā)沖冠,拍著桌子吼道,你不說,去找你爸媽!我一下子被嚇住了,去找家那還了得,只好從實招認,供出了丫頭?;氐浇淌?,丫頭被叫到講臺前罰站,在眾多同學(xué)面前哭了,那一行行淚珠,流在他的臉上,重重地砸在我的心頭。
班會開了一堂課,丫頭一直在前面站著。終于放學(xué)了,丫頭似啥事沒有發(fā)生,和每天一樣,招呼我一道回家。我惴惴不安,好像剛剛偷了人家的東西被發(fā)現(xiàn)了,蔫頭耷腦,愧疚不已,幾欲想說聲對不起,終未能張口說出來。這件事在我心里打下很深的烙印。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丫頭天各一方,音信兩茫茫。聽家里人說,他進了皮影劇團,我看也算“專業(yè)”對口了,然而,后道閘演皮影戲引發(fā)的風(fēng)波終難忘卻。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我每每在小說或電影中看到革命者的英雄形象,總把自己同《紅燈記》中的王連舉相對照。多少年后回到故鄉(xiāng),同學(xué)們在母校聚會,我忍不住提起這檔子事,丫頭聽罷哈哈大笑道,我早忘了。外號是我起的,你被老師悶了一頓,這是替人受過……一席話令我鼻子發(fā)酸兩眼發(fā)熱。盡管丫頭如是說,為當(dāng)年不能挺身而出,分而擔(dān)之,豈能不省身思過?我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動情地說,讓我再叫你一回吧——丫頭!